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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没有经过长期病痛的折磨,李元容貌宛若生前,只是比分手的时候略瘦了一点,脸上的轮廓更加棱角分明,显出刚毅和果断。他的眼睛并不是完全闭合的,但也不像通常的感染花冠病毒的死者那样双目圆睁。他的双睑有微微的缝隙,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的视线,好像马上要忽地睁开眼,再看一眼他的恋人。
罗纬芝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元,希望他能在下一个瞬间翻个身坐起来,捋捋头发微笑着对她说:“嗨!吓你玩呢!病毒是我们的媒人,连约会的地方,也这样不同寻常吧!”
他一跃而起,踏着如同青藏高原上的藏羚羊一样轻灵的步子,快步走来。
……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不能相信,那暖暖的曾经近在咫尺的均匀呼吸,如今就这样冰寒地离去,永无重逢。万千悲苦如同砸碎了的玻璃碴儿,锋利地闪烁着光芒,笔直地插入了血管,刺入胸膛。它们划开每一道神经的外壳,缠绕每一束感觉末梢,呼啸着碾磨过去,留下亿万条深入骨髓的锐痛。
罗纬芝特别看了看李元的嘴巴,那里现在已不留任何痕迹。口对口吸痰?!李元啊!你多么可怕多么傻!多么原始多危险!现代的医生们早已放弃了这一极其有效但极其惨烈的救治方式,它把医生置于了死亡的裸境。这等于是让一个人挺身而出为他人抵挡子弹。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没有人可以要求医生们这样做。正规医学训练中,绝没有这样的教程。与时俱进的医疗器械,对这种危境有多种解救方式,每一种都有效,但需要时间。而抢救中最宝贵的正是时间,它以分以秒甚至是十分之一秒为尺度来计算。李元你选择了这种最古老最朴素最直接的抢救方式,你可曾在那一刻想到过我?!
你一定是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完全忘记了那是数以亿万计的病毒大本营。你赤膊上阵,对病人肝胆相照生死相许。不!也许你没有忘记,但你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医生,还没有练得面对死亡心若止水。你还不懂得第一要务是保护自己。生死相搏之时,完全将自身置之度外,以命换命。
可是,李元啊,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抵得过千百条命!你知不知道,你用了整条江河,去挽救一滴水!你知不知道,你救了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却把你的爱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是离她的恋人最近的地方,她想就这样站着,一直站下去,直到成为一尊冰雕。周围无数尸体,冷气流动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咝咝声。不知过了多久,罗纬芝防疫服中佩戴的对讲机响了。“请速回。冷库内温度极低,你已经到了极限时间,如不即刻返回,将出现严重冻伤。”
罗纬芝一动也不动。她知道,这一别,永无相见。没有任何人能到这地下极寒的深处送别李元,被他抢救过来的那个孩子,可能一生也不会知道是谁挽救了她的性命。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就此一去不复返地告别这个世界,复归为原子。往事纤毫毕现,曾经的点滴回忆,凝聚成素白冰霜,一层又一层地压迫在罗纬芝锁骨与锁骨之间,那正是人的咽喉所在。
罗纬芝希望自己在此地冻裂,她已然作好了准备,承受生命坠落时的崩碎,和李元一起化升为原子。一个大头针尖的位置上,能容纳2500万兆原子。现世离得这样近,化为原子的时候,一定也是肩并肩唇齿相依。到那时候,一切悲伤都不复存在,他们在天空任意飞舞。飞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他的氢和她的氧,会变成一滴清澈露珠。她的碳和他的碳,会变成一块甜美的蛋糕。他的锗和她的锗,会变成一株峨眉灵芝,他的氮和她的氮,会变成一树清凉绿荫遮泻地……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此刻,罗纬芝最想让自己变成一粒小小的太阳,沾染到他的唇边,焙化那里已经开始凝聚的冰晶,再享受一次销魂的深吻……人生要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安详,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是天堂……罗纬芝直挺挺硬邦邦地倒下了。早就觉察事态不对的尸体窖工作人员正好赶到,将她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