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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邦约说道:“也正因为绮白白的死,育婴堂的窘境才被更多的伊丹瓦人所知晓,甚至传到了州府。州府的几位富商特意来到伊丹瓦,送来大笔钱财,重新修葺了育婴堂。”
过去育婴堂艰难度日的时候,王仁和尚能一心一意对待育婴堂里的孤儿们,千方百计开源节流,为孤儿们谋求福祉。但当育婴堂有了资金,他却变了。
手里有了多余的钱,王仁和便开始贪图享乐,整天与夫人出入上流社会。名义上是为了筹集资金而周旋,但他却迷上了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甚至迷上了一掷千金的赌博游戏。尽管不停有资金注入育婴堂,但却哪里经得住王仁和的折腾。没过多久,育婴堂的账面上便出现了赤红的数字。
为了维持享乐的生活,王仁和将目光盯向了育婴堂里的孤儿。
王仁和私下联系到南洋橡胶园的工头,以每个孤儿一根金条的代价卖到橡胶园做包身苦力。差邦约就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被王仁和卖到了橡胶园,幸好他人小鬼大,趁着工头不备,经历千辛万苦,逃出了茫茫的南洋橡胶园。
当差邦约遍体鳞伤回到伊丹瓦,才发现王仁和东窗事发,却事先收到风声携款潜逃,与王夫人和女儿王泉消失得无影无踪。育婴堂也废弃了,幸好共济会出面,接下了房产,并改建成医院,改名为圣徒彼得医院。
差邦约也由共济会出资,送入学堂,十几年后医科大学毕业,成了一位医生,就在圣徒彼得医院里任职。因他念及绮白白,毅然终身未娶,一心伺主。
又过了若干年,差邦约升为圣徒彼得医院的院长,却查出罹患肺癌,正可谓人生世事无常,令人徒叹奈何。
5
“之后,你再也没见过王堂主?”我好奇地问。
差邦约院长盯着烟灰缸中那些发白的雪茄烟灰,忽然露出了诡谲的一笑,然后说:“秦医生,既然我已经确诊肺癌,已知天命,有些话我就不想再带入坟墓了。”
“哦?!”我有些诧异。莫非差邦约已经报仇了?
差邦约二十五岁那年,在圣徒彼得医院做了医生。因为医生紧缺,只要有需要,差邦约什么科室都得去顶缺。那一日,一位产妇被送入了医院中,羊水已经破了,眼看就要生产。而平日产科医生却奉了共济会的指示,去贫苦乡区济困去了。无奈之下,差邦约只好换上无菌服,走入了产房之中。
当他一走进产房,便认出躺在手术台上的产妇,竟然是王泉。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了,但王泉脸上的那颗痣却出卖了她的身份。
差邦约借故说自己要去消毒室清洁一下双手,离开了手术室。但他并没有去消毒室,而是戴上口罩,翻出一张手术知情签字单,来到了产房外的走廊上。他看到了产妇的父母正忐忑不安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他一眼便认出,那对年老的夫妇正是王仁和与王夫人。这么多年,差邦约的相貌已经与幼时完全不同了,再加上他还戴着宽边的十八层纱布口罩,王仁和并没有认出眼前的医生就是当年的弃婴。
差邦约的心中蕴藏着满腔的怒火,他想报仇。可身为医生,他又怎么能做出见死不救的事呢?内心矛盾的差邦约回到手术室,拾起冰凉的产钳,在王泉身前忙活了一会儿后,突然又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走出了手术室。
思前想后,他决定认真为王泉接生,但却绝对不能让王仁和好过。所以,他对王仁和说:“产妇有大出血的先兆,并且婴儿的脐带缠住了脖子,一会儿极有可能难产。如果发生难产,你们说,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说实话,差邦约说出这番话,只是想捉弄一下王仁和。他想看看王仁和在这“两个只能活一个”的生死关头,又会选择谁。
没想到刚一说完,王仁和便捂住了左胸,喉头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呻吟。他身旁的王夫人也好不了多少。几乎是同时,王氏夫妇竟白眼一翻,双双晕倒在了手术室外的走廊上。
差邦约吓了一跳,他看到走廊上并没有其他人,赶紧转身回到了手术室中。当然,作为医生,他还是按了一下走廊上的紧急呼叫钮。他知道马上就会有医生赶来,王仁和与王夫人都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回到手术室中,差邦约打起精神为王泉接生。
打了催产针后,没过多久王泉便开始发作,婴儿的头也露了出来。差邦约一手握住产钳,一手拉着婴儿刚露出的手臂,小心翼翼朝外拉扯着。只过了几分钟,产房里便响起了婴儿的哭声。也许是因为差邦约胸中淤积的仇恨令他实在有点过于激动,当婴儿顺利诞生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捏着婴儿的一只手,而且气力还不小。
蓦地一惊,差邦约赶紧松开了手。但这时,他才发现婴儿的一只手指已经变形了,高高地敲着,想必是骨折了。
婴儿出生时造成的骨折,只怕今后一辈子都无法痊愈了。如果不出意外,婴儿的这只手指应该算是报废了。
差邦约心怀愧疚,但想到这也算是为自己和绮白白报了一仇,心中也就释然了。
可是,每当他午夜梦回的时候,却时常拷问自己,王仁和的错,现世报在王泉的婴儿身上,这算是报仇吗?
差邦约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王泉当时诞下的婴儿,是个男婴。
6
“后来那个男婴怎么样了?”我关切地问。
差邦约叹气道:“后来王泉在王夫人的陪伴下,抱着男婴出了院,我便再也没见过她母子俩。”
“王泉是在王夫人的陪伴下离开医院的?那王仁和呢?他后来又怎么样了?”
差邦约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反问我:“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会有因果报应吗?”
我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默然答道:“如我主耶稣所说过的那样,每个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每个人都逃不过最后的审判日。”
差邦约诡异一笑后,慢悠悠地说:“我也没想到,王仁和的审判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那天为王泉接生完男婴后,差邦约出了产房,看到走廊上站着好几个教会的医生,正窃窃私语着什么。地上还有一个担架,担架上蒙着一块白色的遮尸布,遮尸布下藏着一具冰凉的尸体。
差邦约连忙上前询问出了什么事,一个内科医生期期艾艾地说:“唉,不知谁在你为产妇接生的时候,按动了紧急呼叫钮,我们赶到产房外的时候,发现产妇的父母都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经过简单的检查后,我判定他们同时心脏病发,于是立刻安排他们进手术室进行剖胸急救。”这个内科医生,也是圣徒彼得医院中,唯一能做心脏外科手术的医生。
可是圣徒彼得医院中,只有两个手术室,一个手术室被差邦约占用作产房,所以就只剩下了一间手术室。
只有一间手术室,能做手术的医生也只有一个,却有两个病人同时需要急救。
两个只能活一个。
又出现了这样的境地,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最后,这位医生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后,幽幽说道:“还是女士优先吧,我想,我主耶稣也不会怪罪我们的。”
两个只能活一个。王夫人获救了,王仁和却死在产房外走廊那冰冷的地上。
7
“世界就是如此充满了讽刺意味。”差邦约院长满面阴郁地慨叹道。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但我还是说:“其实,整件事中,最无辜的,还是那个男婴。父辈、祖父辈犯下的错,不应当由男婴承担的。”
差邦约的眼眶中滑出了两行混浊的泪水。他沉默无语片刻之后,忽然对我说:“秦医生,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无情,我们有时候,真的不得不面对‘两个只能活一个’的无奈境地。”
他告诉我,他也曾经试图寻访自己的亲生父母。经过千辛万苦,还真让他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当他与亲生父亲对坐的时候,嘶声力竭地怒问,当年为什么要抛弃他。
差邦约的亲生父亲抽泣着说,他其实并不想抛弃自己的孩子,谁不知道十指连心,谁不知道虎毒不食子?可是那时候,家里实在太穷了,他除了差邦约这个孩子外,还有另外好几个儿女。他实在是负担不了抚养所有孩子的重担,只能无奈抛弃掉其中一个孩子。他面临的,也是“两个只能活一个”的境地。如果不抛弃差邦约,或许其他几个孩子也没办法活下去。
说到这里,差邦约闪烁着泪光,问我:“秦医生,我之所以会被亲生父母抛弃,是因为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如果我出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中,又岂会在育婴堂里成长?一切都是命。我被抛弃,是命运的安排。那个男婴被我捏碎指骨,造成终身的残疾,同样也是命运的安排。”
他还没说完,忽然猛烈地咳起了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明白,现在他正处于极度的激动之中。
差邦约用手捂住嘴,咳了很久才勉强止住。当他挪开手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掌心中,全是嫣红的鲜血。
他稍稍恢复了一点平静,便将手伸进了教士袍中摸索着,摸出了雪茄烟盒。打开之后,里面的雪茄烟却没了。
我连忙拿出了自己的雪茄烟盒,里面正好还剩两支雪茄,是上好的古巴哈瓦那雪茄。我递过烟盒,请差邦约院长挑选了一支。他拿走一支点燃后,我也取出一支,切去烟尾,划了一根火柴点上。
我深深吸了一口雪茄后,对差邦约院长说:“这两支雪茄中,有一支的烟嘴蘸过氰化钾液体,只要吸一口,两分钟之内就会毙命。而另一支雪茄的烟嘴,却什么也没蘸过。”
差邦约的眼睛蓦地瞪圆,他死死地盯着我,然后问我:“又是两个只能活一个?”
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问。
我伸出了带着白手套的右手,缓缓褪去了手套。我的右手上,只有四根手指。其中一根,被连根切去。
我慢悠悠地说:“我就是当年你为王泉接生的那个男婴。正因为你捏碎了我的一根指骨,在我三岁的时候,便被切除了那根残疾的手指。”
顿了顿,我又说:“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让你先选一支雪茄品尝,我会品尝另外一支。如果你不巧选到了那支蘸过氰化钾的雪茄死了,就算是为了我失去的手指做了个了断。如果是我选到了那支剧毒的雪茄,就算是我为外祖父王仁和所做过的错事,给你一个交代。”
说完之后,我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正好两分钟了。
我们之间,会死一个人。
两个只能活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