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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得李家明重重一拍桌子,怒道:“我早说凶犯就是韩曜了。”秦蒻兰道:“绝不可能是阿曜。除了适才被典狱带进来的那次,他根本就没有进过花厅一步。”李家明一听有理,四下望道:“是谁?到底是谁?这么狠心,竟对一个怀有身孕的弱女子下手!”全场一片寂静,无人敢应他的话。李家明怒气更盛,转向张士师道:“典狱,这都要怪你!不懂装懂,无事生非,查不出害死我妹子的凶手不说,还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兄妹二人与舒雅相识于贫寒之时,多蒙对方照顾,才不致于流落街头。舒雅成为韩熙载门生后,更与李氏兄妹亲如家人。哪知因为张士师的误断,李家明竟对他起了猜忌之心,一度认定其为凶手,现下想来,颇多悔恨,觉得很对不起舒雅,不免迁怒于张士师。张士师亦内心有愧,无话可答,只是心中还有些疑惑:既然舒雅没有往茶中下毒,为何他一见茶杯时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他既不是凶手,为何被指认为凶手时,他不竭力为自己辩解?

还是秦蒻兰道:“典狱君又不是专业仵作,他不过是恰逢其时、热心助人而已。”她虽有绝世美貌,却是为人谦虚,在韩府很得人心,李家明亦敬她三分,怒气稍减,闷哼了一声。

秦蒻兰又道:“那现下该如何是好?”目光不再投向张士师,而是改去征询杨大敞。张士师正感激她出面为自己解围,见此情状,不免又羞又愧,心中只道:“连她也要看不起我了!”

杨大敞道:“娘子是问我么?小人只是个仵作,典狱才是监当官,要问问他去。”秦蒻兰无奈,只好转头问道:“典狱君,现在该怎么办?”张士师迟疑道:“唔……”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众人投来的不信任的目光,也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难以服众,当此处境,真是骑虎难下。

一旁孟光见状很是焦急。他接到县令指派时,以为不过是大户人家司空见惯的姬妾为争宠互相使坏的案子,其他衙门不愿意接手,无非是因为韩熙载极其难缠,但对他而言却是无所谓,因而踊跃赶来韩府。他在县衙被人轻视,郁郁不得志,早就有离开之意,本以为来韩府办案也许是个难得的机会,期待能就此有机会巴结上达官贵人,以作日后晋身之阶,哪知道摊上以难缠出名的杨大敞不说,又遇上了张士师误断,搞不好还要牵累自己,然则已到此光景,少不得要能圆则圆、能缓则缓了。便忙挺身而出,道:“虽说典狱误断茶水有毒,不过既有这么多官人作证称李家娘子是中毒而死,想来不会有错,茶水无毒,或许酒水有毒……”

他只是信口胡说,不过就是想催促杨大敞赶紧在尸格签字画押,证明李云如中毒而死,最好是自杀而死,与他人无干,然后就算完成公事,可以溜之大吉。不料随口一语却提醒了张士师,心中一惊:“呀,我怎么没有想到?既然李云如可以在夜宴开始前中毒,那么也可能在夜宴中间她离开花厅回琅琅阁换衣之前就已经中了毒。”他既如此想,脚下亦不由自主移动,慢慢朝卧榻前的大肴桌走去——那上面不但有两个毒西瓜,还有一堆凌乱的酒壶、酒杯。

直到这个时候,堂中众人才慢慢回过味来,知道茶水无毒、舒雅无罪几成定论,而张士师的举止也最终给予了某种提示。片刻之间,一阵的骇人凉意悄然滑过了各人脊背,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原来是酒水有毒,却不知我是不是已经饮下了毒酒。”

杨大敞跟上前去,一眼留意到玉盘中的血水西瓜,只皱了皱眉,也不问究竟,道:“哪个是死者的酒杯?”张士师自是不知,忙叫老管家道:“韩老公……”秦蒻兰走过来道:“那个琉璃酒樽便是。”指给了杨大敞看。

杨大敞立即吆喝道:“开验死者酒杯。”小心翼翼地将酒樽取过来,里面只有一星点残酒。又抽出一根新银针,用皂角水洗过,喊道:“银针入酒!”将针尖探入酒樽中的残酒。再取出时,众人“啊”的一声惊叫,预备等着看银针变成黑色的样子,然则结果并非想见的那般——银针针尖依旧亮白如旧,一点都没有变化。

陈致雍叫道:“快,快试试酒壶!”他见李云如酒樽无毒,理所当然地猜想是酒壶中酒水有毒,说不得他自己也饮下了。众人也是一般的想法,只是慢得一刻,纷纷叫道:“对对,赶紧验验酒壶。”王屋山甚至尖叫道:“大胖,厨下有预备绿豆汤么?快去取来,我要解毒。”

杨大敞不禁哑然失笑,道:“各位莫慌,若真是中了毒,早就跟那位娘子一样早就躺在那里了。”李家明听他言语中对妹妹不敬,怒道:“你说什么?”杨大敞横了他一眼,道:“难道不是么?”不再理睬他,只问张士师道:“这两个西瓜……”张士师忙道:“两个瓜都有毒……噢,我用银簪验后未用皂角水擦洗,还请仵作再验一遍。”态度甚是恭谨。

杨大敞道:“有人吃了么?”张士师道:“没有。先切开的是这个血水西瓜……”杨大敞点点头道:“没吃就好。”如此奇特的西瓜事件,又是血水又是毒药,他竟没有丝毫好奇之心。

张士师见他再不提西瓜二字,只用银针一个一个去检试肴桌上的酒壶、酒杯,忍不住问道:“这两个西瓜不用验么?”他的本意是,既然早已经断定酒壶中无毒,又何必多费工夫,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杨大敞却置若罔闻,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一旁忙着记录喝报的孟光也开始嫌张士师多事,道:“典狱,这西瓜既无人食用,当不必再理会。”张士师惊诧万分,道:“有人往瓜中下毒,意图谋害这么多人命,难道不用管么?”他认定孟光、杨大敞不过是想图省事,草率了事,不免很有些不满。孟光未及回答,杨大敞突然道:“大凡人命之事,须的尸、伤、病、物、踪五样,即便这瓜中有毒,可没有人吃过,无尸、无伤,你要如何问理?亏你典狱还是出身公门世家的人。”语气极不客气。张士师被抢白一顿,本也不在意,可偏偏当着秦蒻兰的面,有些难堪,当即立在一边,闷不作声。

朱铣忽道:“请教仵作,李家娘子的酒樽既是无毒,酒壶中的酒水又怎会有毒?”孟光是刑房书吏,参与勘验的案子多了,自是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关键。他有意炫耀,抢着答道:“相公有所不知,李家娘子的酒樽自是无毒,但这里酒壶、酒杯极多,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二三十只,李家娘子倘若顺手取错,喝了别人杯子里的酒……”有意顿住,话说到这里任谁也明白了。李家明道:“这不大可能,堂内人虽多,但大多数是熟客,各有各的酒杯。尤其云如是个仔细的人,怎会错拿旁人的酒樽?”孟光道:“官人说得极是。不过这里酒杯这么多……”

一旁枯坐的韩熙载却似想起了什么,扬起了眉头,正欲开言,忽听得杨大敞大叫道:“就是这杯了,银针探酒,变青黑色。”

围观的众人闻声望去,想看看那有毒的酒杯到底是谁的。陈致雍最先惊叫道:“这……这不是熙载兄的金杯么?”韩熙载“嗖”地站起,飞快地步近肴桌,力排人群,果见被指有毒的正是那盏金杯。尚在一怔间,杨大敞已用皂角水拭洗完毕,喝报道:“皂角水洗,青黑色不褪,有毒。”众人面面相看,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原来这凶手想害的是韩熙载,不过是李云如阴差阳错地替他死了而已。”

杨大敞飞快地验完最后两只酒杯,又喝报道:“勘验完毕。验得有毒金杯一只。”原来有毒的只有那盏金杯,目标既是韩熙载,状况立即变得复杂起来。老管家道:“是谁想害我家主人?”只听见背后有人问道:“要害的对象原来是恩师么?”

惊然回头,一直瑟缩在角落的舒雅不知道何时又站到了众人背后,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大家也不晓得他听到了多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却听见韩熙载叹息了一声,道:“你们都弄错了,那盏金杯不是我的。”秦蒻兰仔细一瞧,讶声道:“有毒的这盏是阴文,是屋山妹妹的!”

王屋山虽然惊惶难安,也勉强夹在围观的人中,听了这话,尚不能相信,道:“什么?”上前一看,仵作验出有毒的那盏果真是自己的,担忧、恐惧瞬间排山倒海地袭来。

李家明本来决计不信妹子会拿错他人酒杯,此刻得知有毒的酒杯原来是王屋山所有后,立即想起了事情经过:之前王屋山不小心撞到李云如,弄掉了她的琉璃酒樽,便用金杯斟酒给她赔罪。也就是说,毒药下在金杯中,凶手要害的人本来是王屋山,若不是种种机缘巧合,死的人绝不该是李云如。他只觉得一阵晕眩,连发怒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王屋山的反应比李家明慢了许多,但她最终亦明白了过来,横尸地上的人本该是她,当即尖叫一声,扶住额头晃了两晃,本能地往她身侧的郎粲身上倒去。郎粲早瞥见她摇摇欲坠有晕倒的迹象,却不肯伸手去扶,反而迅速挪开几步。幸得哑巴仆人石头站在她身后,眼疾手快,一把搀住,却见她已然晕了过去。他叫不出声,只能“啊、啊”干着急。郎粲忙叫道:“王家娘子昏死过去了!”顿了顿,又道,“该不是也中了毒?”

张士师抢将过来,见她面色如纸、呼吸急促,原来只是因惊悸而晕了过去,便道:“她没事。”秦蒻兰忙命石头将王屋山抱到卧榻上。舒雅似乎终于明白了究竟,软软地坐倒在地上,他虚弱得连大声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无奈地啜泣着急。

孟光叫道:“典狱,现场已勘验完毕,你是监当官,请来这里具上姓名。”张士师过去大略翻看了一遍笔录,署上自己的名字,又低声问道:“接下来该当如何?”孟光道:“这里的事情办完了,接下来我们就带着那个金杯直接回衙门。”张士师试探道:“在场的都是重要的目击证人,难道不要一个一个录取他们的口供。”孟光道:“张老弟,你还嫌你自己的麻烦不够多啊?”张士师便不再多说,也不提之前他已经有证人笔录一事。

杨大敞将有毒金杯用布包好,放入竹篮中,预备带回去做证物。一旁曼云、丹珠等人不免窃窃私语,那盏金杯被王屋山视为至宝,如今却变成了杀人利器,若不是运气好,七窍流血而死的就该是她了,世事难料,命运无常,亦不外如是。

张士师见杨大敞已提起竹篮准备离开,忍不住上前问道:“那尸首和西瓜……”杨大敞道:“尸首既已免验,归家属自行处理。西瓜杀人无尸无伤,无法立案。”一边说着,一边拔脚便往外走去。孟光忙收好笔录,向众人环揖道:“小吏孟光,先行告退。”走出几步,见张士师不动,生怕他又节外生枝,忙叫道:“典狱,我们该走了。”

堂内立时安静下来,沉寂有时候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有令人窒息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哀伤和恐惧再次在这个时候席卷了每个人——死者正躺在屏风前,毒西瓜还在肴桌前,凶手却是一无所知。各人心情是如此沉痛,就连对这个与他们相处了一夜的典狱张士师,也颇有依依不舍之意——他虽然不够老练,莽撞冒失,却始终是真诚热心的,比起那冷漠的仵作、油滑的书吏来,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以致没有人再怪他冤枉了舒雅,也没有人去想他会不会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而刻意将大家引往歧路。

老管家走上前来,紧握住张士师的手,嘴唇不停地哆嗦,连一个“谢”字也说不出来。张士师心中颇为感动,道:“我要走了,老公你自己多保重。”

临走之前,再次向秦蒻兰望去,她正坐在卧榻边侧,双手握着王屋山的一只手,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肴桌上的毒西瓜。那一刻,张士师彻底体验到了毒西瓜所带来压力和恐慌,估计堂中众人在很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再碰一下西瓜,甚至会在吃任何食物之前,都要用银针试过。他见她面色如此忧惧,令人怜惜,忍不住心头一热,心想:“就算为了她,我也要尽全力破这毒瓜案。”一念及此,上前附到老管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老管家先是愕然,随即有欣喜之色,道:“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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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id="ch1" href="#ch1-back">(1)</a> “仵作”一词在唐代便已经出现,主要指专业从事殡葬业的人,又称“行人”。这些人也为官府从事验尸、勘验等工作,到宋代以后,“仵作”一词逐渐演变成官府专业验尸人员的名称。本小说中一律采取“仵作”来称呼。

<a id="ch2" href="#ch2-back">(2)</a> 琅琊山位于今山东诸城东南海滨。琅琊台为秦始皇时于琅琊山上所建。

<a id="ch3" href="#ch3-back">(3)</a> 金陵城以秦淮河为界,划为两县,河之北归江宁县,河之南归上元县,县令品秩正五品,比一般县令要高出许多。因南唐王宫、中央官署均在江宁县,江宁县辖区要比上元县大出几倍。二县均归江宁府管辖,江宁府尹为从三品。

<a id="ch4" href="#ch4-back">(4)</a> 明府:对县令的尊称。

<a id="ch5" href="#ch5-back">(5)</a> 飞白书:书体之一,又称草篆。传说汉代文学家蔡邕到皇家藏书的鸿都门送文章时,看到修墙的工匠用扫把蘸石灰刷墙,常常每一刷下去,白道里有些地方透出墙皮来,由此得到启发,创造了黑色中隐隐露白的笔道,即飞白书——“取其若丝发处谓之白,其势飞举谓之飞”。飞白曾经得到许多帝王喜爱,如唐太宗李世民善飞白,为一时之绝,武则天飞白作品至今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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