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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风火墙,已隐约可见护国寺。张珏忽留意到山道旁的大石边多了什么东西,他来钓鱼城十年,几乎日日巡城,对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立即觉察到异常,忙命人举火上前——却是横躺着两人:一人是适才见过的僧人惠恩,歪倒在大石边,手里握着灯杆,灯笼早已熄灭;另一人则是护送惠恩前往护国寺的兵士鲁路,人称“小鲁”。他胸腹中了一刀,双手捧着伤口,倚石而坐,眼睛犹自瞪得老大。

张珏大吃一惊,伸手一探鼻息,见小鲁已经死去,忙去扶惠恩,触到其后颈时,尽是鲜血。所幸惠恩“哼”了一声,表明人还活着。张珏忙叫道:“快,快来人!速送法师去药师殿救治。”

兵士张万将兵器和火把递给同伴,自己上前负了惠恩。不想山道又险又滑,他走出两步,便摔了个屁墩儿。惠恩从他背上滚下来,撞上土坎,闷哼一声,重新晕了过去。

张万歉疚不已,连声道歉,又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况且天黑看不清楚,再背一个人,怕是出危险。”

张珏只得命兵士赵青到风关墙关卡去找担架,又派张万去护国寺叫刘霖上来,自己则扶惠恩倚靠大石躺下,守护他身边。

等了好一会儿,兵士张万引刘霖先到。张珏道:“梅秀才人呢?”刘霖道:“他听说死了人,不肯上来,说是从小怕见死尸。我就让他先回去休息了。”张珏摇头道:“到底是书生。”

刘霖惊见惠恩半躺在大石边,忙问道:“出了什么事?”张珏道:“目下尚不清楚。我派人叫刘兄来,是想请你留意一下现场可疑之处。”又朝悬崖方向一指,“那边有名叫小鲁的兵士被人杀死了,惠恩法师也是在那里发现的。”

刘霖跟随父亲宦游到广东时,曾协助广东经略安抚使宋慈整理《洗冤集录》<a id="ch2-back" href="#ch2"><sup>[2]</sup></a>一书,对命案现场颇有心得,忙道:“好,我过去看看。”

他过来大石边,命兵士张万举火照亮,先蹲下来观察小鲁的伤口,又亲自举手往四周照了一照,道:“有一道血迹。这里应该是起点,草丛上有圆形血迹,表明小鲁是在这里中刀。他随即本能地用双手捂住伤口,鲜血透过指缝滴落到草丛上。这个时节,新草尚未生出,四下仍是枯草肆虐,血迹很是醒目。”顿了顿,又道:“小鲁中了一刀后,由于伤在要害,他再没有反抗的能力,跌跌撞撞朝大石走来,想找个依靠物。草地上的血迹呈蝌蚪状,表明他是在朝这个方向行走。他扶住大石后,慢慢转身坐了下来,然后垂头死去。石头上尚有他的右掌印。”

张珏道:“小鲁伤势情况如何?”刘霖道:“胸腹一刀致命,凶器应该是短刀或是匕首之类,刃口寸余。更多细节,要等天亮后才能勘验清楚。”

张珏沉吟道:“奇怪,惠恩法师虽后颈有伤,却似是重物所砸,多半是石头之类,他身上再没有其他伤口。如何一人中刀,另一人却为石头所砸呢?”

旁边兵士张万插口道:“惠恩法师是得道高僧,凶徒也害怕死后永沦十八地狱,所以不敢下手加害,只用石头打晕了法师。”张珏道:“有几分道理。不过惠恩法师倒下的位置更靠近山道,小鲁却是在草丛中受伤,这是什么道理?”

张万茫然不解,道:“什么什么道理啊?”

刘霖道:“先不谈动机,从现场情况来看,有几种可能:一是凶徒事先埋伏在草丛中,惠恩法师和小鲁经过的时候。凶徒一跃而起,先杀了小鲁,再拿石头砸晕了惠恩法师,然后逃之夭夭。你觉得这可能吗?”

张万一愣,问道:“刘教授是问小的吗?当然不可能。如果是杀死小鲁,打晕法师,表明凶徒要伏击的是小鲁,可他只是一名普通兵士,如何会有人专门伏击他呢?”

张珏道:“而且今晚惠恩法师刚到将军府,小鲁被临时指派送法师下山,凶徒不可能事先预料到他今晚会经过这里。”刘霖道:“这种情况也不符合现场情形,小鲁在草丛中刀,距离山道有一定距离。他应该是自行走到那边,并无人强迫。”

张万道:“也许凶徒是经过这里时听到有人下山,怕被人发现,所以藏身在草丛中。不想小鲁经过这里时听到动静,走过来查看,发现了凶徒。凶徒抢先发难,一刀刺死了小鲁。又赶过来杀惠恩法师,到跟前才发现他是个和尚,所以临时改变主意,捡石头砸晕了他,然后自己逃走了。

张珏道:“不对。就算凶徒是临时躲藏在草丛中,被小鲁发现可疑之处,于是走过来查看。那么灯笼为何会在惠恩法师手中呢?而且小鲁也没有拔出佩刀,作为兵士而言的他,不是很奇怪吗?”

张万想了想,答道:“灯笼这事确实难以解释。但没有拔刀算是正常,也许小鲁想不到我们钓鱼城这样铁桶一般的地方还会有杀人凶徒。”

刘霖道:“这也不对。就算如你解释,小鲁没想到会有意外,没有拔出兵器。但凶徒突起杀小鲁时,惠恩法师就提灯站在一旁,即便他不转身就跑,也应该会赶来帮助小鲁对付凶徒,为何会站在大石边上呢?你也许会说他曾赶过来草丛,却发现凶徒有刀,难以匹敌,于是转身就逃。那么凶徒刚杀了小鲁,正是狂性大发之时,急着要追赶惠恩法师,以免对方呼喊求救。手中本已有刀的他,还会多费功夫去捡石头吗?”张万挠了挠头,道:“听起来,刘教授说得在理。”

刘霖又问道,“张兄,如果你选择这里伏击或是藏身的话,会选哪里?”张珏道:“当然是这块大石头后了,就是刚才惠恩法师倒地位置的背后,这是最佳位置。”

刘霖道:“这就是了。由于有诸多不合理,所以凶徒事先埋伏或是临时藏身草丛的情况都可以排除掉,凶徒一定是从山道过来的。”

张万一呆,随即嚷道:“不能排除!刚刚小的举火跟刘教授到那边时,亲眼看到草丛中有个大坑,枯草都被压倒了,表明确实有人到过那里。就在那里!那个地方已是靠近悬崖,除了凶徒之外,谁没事大半夜的会去那里?”

刘霖“呀”了一声,忙取了火把,又重新往张万所指位置查看了一遍,叫道:“张万说对了,还真是这样!这里有人来过。”张珏道:“小心些,再往下可就是悬崖了。”

刘霖却是百思不得其解,道:“凶徒一刀刺中小鲁要害,且出血不多,除了刀利之外,还因其腕力强劲,出刀极快,足见其人是个极狠辣的角色。他应该如张兄一样,一眼看出那块大石头才是最好的屏障,为何反而舍近求远呢?”

张万道:“除非他极熟悉这条山道,一般人哪敢深更半夜去那边的草丛?”蓦然想到了什么,自己先打了个冷战,问道:“小张将军,会不会凶手是我们自己人?”

张珏当即厉声斥道:“没有证据,不要瞎说,以免军中互相猜疑。”他极少发火,张万吓了一跳,忙应道:“是,小的不该胡说八道。”

张珏道:“但这实在说不通。就算是我本人如此熟悉这条山道,也还是会选择藏身在大石后,不可能冒险藏到悬崖边的草丛中。”刘霖道:“除非这里的草丛中有什么物事吸引了对方,他必须要过来这里。”就势蹲了下来,将火把举得更近些,忽然鼻子中闻见一股怪味,抽了两下。

张珏忙问道:“是有血迹吗?”刘霖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这愈发证明了我适才的推测,凶徒是从山道过来的。”原来他刚闻见的怪味是一股尿骚味,应该就是小鲁留下的。

张万道:“为何刘教授一定认为是小鲁在那里撒尿呢?”

他言语甚是粗俗,刘霖也不计较,道:“你刚才也说过了,除非极熟悉这条山道,一般人哪敢深更半夜来这边草丛?况且小鲁是奉命送惠恩法师回护国寺的,灯笼本在他手中,如何会转到惠恩法师手里呢?只有一种解释,当他二人过了风火墙后,小鲁忽然内急,想要方便,便将灯笼顺手递给了惠恩法师。惠恩法师举着灯笼站在山道上等候的时候,有人上山或是下山,被惠恩法师看到甚至是认了出来,对方不愿意暴露行踪,便决意下毒手……”

张珏道:“抱歉,刘兄,我得打断你了。当时小鲁在草丛中方便,惠恩法师提灯站在山道上,如果对方是怕暴露身份而下毒手,最先遭难的应该是惠恩法师。可既然怕暴露身份,为何还要留惠恩法师活口呢?”

刘霖道:“我猜当时小鲁隐身在草丛中,而且天黑,凶徒并没有看到他。凶徒先用石头砸晕了惠恩法师,不想草丛中还有一个人。小鲁听到动静出来,凶徒避无可避,干脆拔刀上前将他杀了。”

张珏道:“如此,凶徒应该只是路过这里,不愿意被人看到,所以暗中接近惠恩法师,将他打晕。因为惠恩法师并没有看到凶徒的脸,所以谈不上灭口。小鲁听到动静出来时,大概正好借月色或是掉在地上的灯笼看到了凶徒面目,凶徒怕身份暴露,便挺刀上前,杀了小鲁。”

刘霖道:“不错,这一番解释更合情合理。”又赞道:“张兄,你心思缜密,不在我之下。若是宋慈宋相公还在世,定会对你赞赏有加。”张珏道:“论心思缜密,我可不及刘兄,我这全是得了刘兄的提示。”

三人又举火寻找一番,果然在道边寻到一块带血的石头,应该就是凶徒用来击晕惠恩法师的凶器了。

但这里面仍然有一重大疑点——惠恩法师提灯站在山道上,这一段路刚巧没有拐弯,无论是上山还是下山,远远就能看见这里有人。如果凶徒仅仅是简单地要避人耳目、遮掩行踪,何不先躲避到道旁暗处,等惠恩法师、小鲁过去后再说,偏偏要行凶杀人呢?这里不是战场,杀人不是举手抬臂须臾之间的事。况且杀的是军人,必然引来全城搜捕追查。不是万不得已,凶徒不会走到这一步。

刘霖又提出另外一种解释:凶徒本来就是跟踪惠恩法师而来,想要从惠恩身上取得什么东西。他远远见到惠恩法师独自站在山道上,以为有机可乘。便悄悄上前,打晕惠恩,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却不想草丛里突然冒出来解完手的小鲁,还看到了他的脸,他不得已,只好上前杀了对方灭口。

如此,倒确实能解释事情经过,也不违背现场物证。只是刘霖自己都不太能确信这一说法——惠恩法师是方外之人,身上如何能有凶徒得之而后快的东西?而且惠恩今日傍晚才回到钓鱼城,凶徒又是何时盯上了他?为什么非要等到他离开将军府后才动手?幸运的是,惠恩还活着,只能等他醒转过来,再询问经过。

正好赵青引了一队巡逻兵士带着担架过来,众人七手八脚抬了惠恩往山下而去。张珏又命两名兵士留在凶案现场,等送完惠恩,再用担架将小鲁抬去安葬。

途中,刘霖说了若冰确认小敏为大理人之事。张珏颇为意外。

刘霖道:“其实张兄早就怀疑小敏真的是大理人,为何还会惊异?”张珏道:“她身上确实有许多迹象表明她是大理人,可她在上天梯时当面指证高言大将军是她的幕后主使,实在是让人不能理解。”

刘霖又详细问了一遍当时情形,想了想,问道:“先不管小敏是蒙古人还是大理人,她是奸细,这是确认无疑的事,对吧?”张珏道:“当然。我亲眼看到她从作坊出来,工匠唐平也看到她在作坊中寻找什么,还不小心打翻了一罐火药,显见是垂涎火药配方或是武器,不是奸细是什么?”

刘霖道:“既然是奸细,张兄可有在小敏身上搜到火药之类敏感物品?”张珏道:“除了一方合州知州的假印,和一小瓶她用来迷倒牛二的曼陀罗花粉,别无其他。我猜想她因为手忙脚乱打翻了火药,引发了爆炸,以致来不及拿到她想要的东西便仓皇逃走,随即被我捉住,再没有机会。”

刘霖道:“你看她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像是任务失败的奸细吗?”

张珏道:“呀,这点我还真没想到。的确,她既不害怕,也不担心,完全不像未能得手的样子。”呆了呆,又道:“我开始是自己搜她身上,搜出了假印。后来因为她是女子之身,便让她自行掏出身上所有物品。我从旁监视,又仔细检查过,确实没有其他可疑物品啊。”

刘霖缓缓道:“因为她在你第二次搜身前,及时将火药传递给了他人。”

张珏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小敏自被发现,便一直在我的看管之下,她根本没有接触外人的机会。”话一出口,便即呆住。

刘霖叹道:“张兄也想到了?小敏其实跟外人接触过,就是她声称的幕后主使高言大将军。她一定是跟高言身体接触时,暗中将火药交给了对方。不然你想想看,她已被张兄亲手逮住,哪里还有逃走的机会?只能冒险一搏,假装认出高大将军,出声求救,上前将火药递给对方。高大将军开始是惊讶,料不到小敏会说出实情,所以愣在了当场。后来他拿到火药后,这才心领神会,立即断然否认认识小敏,随即匆匆离开了上天梯,然后便神秘失踪了。一个是大理来的贵客,一个是天真明媚的少女,张兄哪会有丝毫疑心?这险中求生之计,竟然由此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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