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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珏转头凝视着高睿,心中颇为踌躇。他答应了妹妹张如意不能泄露对方的身份,可目下看来,其人极可能就是杀人凶手,不但人躲在命案现场,被当场搜获,而且有杀人动机——高睿虽是西夏人,西夏却已亡国,他和他的父亲高智耀都在为蒙古效力,可以说已经是蒙古人身份。或许他护送张如意回来钓鱼城只是个借口,他的实际身份是蒙古奸细。当他意外发现大理大将军高言人在护国寺,觉得这是个挑拨大宋、大理交恶的好机会,遂寻找机会杀了高言。
至于高睿进入药师殿一节,大概他之前曾见到刘霖等人押送小敏进药师殿,一时起了好奇之心,一路跟了进来。不想后来刘霖留了兵士在院子门口守卫,以防小敏逃走。他人被封在里面,一时不得出去,便干脆藏在药师殿中,预备等到天亮解禁后再想办法出去。不想这一逗留,竟让他意外见到了大理大将军高言,这才有了后面行凶杀人之事。但他为什么不同时杀了若冰呢?也有可能是在他杀人前若冰已经晕厥,他无须再杀她灭口。那么小敏呢?杀人凶手尚被困在药师殿中,无法逃离,她人又去了哪里?
刘霖见张珏沉吟不语,显然也认为由主殿搜出的男子有重大嫌疑,道:“既然此人藏在药师殿中,当场被搜出,又拒绝交代为何会在这里,何不立即送官署拷问?”张珏道:“这个……”
梅应春怕见尸体,不敢进来房中,却在门外叫道:“如果那人就是凶手,倒能解释小敏莫名失踪之事。他可能也杀了她——嗯,现场除了高言和若冰近身之处外,没有别的血迹,极有可能是勒死的——然后将她的尸首藏了起来。如此,旁人均以为是小敏杀人后逃走,只顾去追捕她。而他自己,则可以等到药师殿解禁后从容离去。”
张珏“啊”了一声,道:“有道理。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刘霖也道:“梅兄,亏你想得到!”
张珏忙命部属再细搜药师殿内外,看是否能找到小敏。但不知怎的,心底深处隐隐有些害怕起来,好像生怕听到发现小敏尸首的消息似的。
刚好一名兵士急奔进来,躬身道:“启禀小张将军,外面……”
张珏呼吸立即急促了起来,紧张地问道:“可是找到了小敏的尸首?”兵士道:“不是,是大理杨深杨将军在门外求见。小的没敢说高大将军人已经死了,只将他挡在了外面。”
张珏摇头道:“这无论如何是瞒不住的。去,请杨将军进来。”亲自出来庭院迎接杨深。
梅应春已尽知经过。他虽怕见死人,怕闻血腥气,然他向来自负文采风流、聪明绝顶。钓鱼城出了这等大事——一夜之间,先有兵士小鲁被杀,惠恩法师受伤,后有高言被杀,若冰受伤,凶手则不知所踪。尤其高言是大理大将军,身份非同一般,此案必为大宋、大理两国瞩目——若是他能找出凶手,岂不是一举成名,比许多举子到京师行卷<a id="ch3-back" href="#ch3"><sup>[3]</sup></a>要强得多?他脑子转得极快,瞬间便权衡了利弊,决意全心全意协助张珏,忙上前道:“张将军,就算那边被绑的男子是凶手,高言大将军昨夜为何来药师殿找小敏,他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仍有许多疑点。目下高大将军已死,小敏不死也失了踪,想要弄清楚真相,须得从高言下属身上着手。可若直接问杨深,他多半不肯说实话。我倒是有一计……”附到张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张珏尚在犹豫。梅应春道:“目下虽然捉住了凶手,然高大将军身份非同小可,他的死怕是会影响两国邦交,必须尽快弄清真相,才好向上头交代。张将军为难的话,一会儿由我来开口,如何?”
张珏心想:梅秀才说得极对。朝廷知道大理大将军死在钓鱼城后,必然下诏穷究,以向大理交代。即使高睿就是真凶,若不尽快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还不知道有多少无辜者要牵连其中。从四川到临安,文书传递需半月时间,来回得一月,如果这一月间找不到真相,不光是我,怕是连余相公、王大帅都要受牵累。只得应道:“好,就按你的计策办。”命兵士先将高睿押入柴房藏好,不准他出声。
兵士引杨深进来时,张珏先将他拦在甬道上,问道:“杨将军大清早来这里做什么?”
杨深见药师殿内外兵士环布,戒备森严,已隐隐觉察到不妙。他料想说谎也无济于事,便直言道:“来找我国大将军。高大将军人呢?我要先见他。”
张珏道:“杨将军,请先等一等,你可知高大将军昨晚为何没有回寅宾馆,而是连夜赶来了药师殿?”杨深略一迟疑,答道:“大将军提了一句,他想来找那位小敏娘子谈一谈。”
张珏道:“经过昨晚上天梯一事后,高大将军该知道小敏是奸细身份,十分敏感。高大将军丝毫不避讳,再来找小敏,究竟要谈什么呢?”杨深道:“这个……张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拦住我,不让我见大将军?”
梅应春忙道:“不敢相瞒杨将军,高大将军昨夜在药师殿遇害了。”杨深神魂震惊,颤声道:“什么?”拔脚便往里面冲去。
梅应春急忙挺身拦住,道:“杨将军且慢,事关重大,有几句话得先问清楚。”
杨深大怒,道:“你们再三阻挠,不让我见大将军,又说大将军昨夜遇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是武将,遭逢变故,便本能地去抚刀。一旁兵士见他有动武的意思,“哗”地一声拔出兵器,一齐围了上来。梅应春到底还是个书生,吓了一跳,连退几步。
张珏忙挥手斥退兵士,劝道:“杨将军暂请息怒。这位是梅应春梅举子,人称梅秀才,这位则是合州州学刘霖刘教授。他们二位是我请来帮忙调查案子的,请杨将军听完梅秀才后面的话,再进去不迟。”
杨深勉强放开了握刀的手。梅应春这才道:“杨将军,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顺便。目下最要紧的,是追捕杀害高大将军的凶手小敏。张将军将你先行拦下,问高大将军深夜来找小敏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弄清小敏为什么要杀害高大将军。”
杨深一惊道:“什么,小敏杀了大将军?不,绝对不可能。”
这回答倒也不十分出人意料,梅应春谎称小敏就是杀人凶手,本来就是与张珏事先定下的计策,想试探杨深的态度——料想高言堂堂大理国大将军,又曾被指证为奸细主使,却依然不避嫌疑,深夜寻来药师殿,必不是为了赌气质问小敏这么简单,也许二人有更复杂的关系。
梅应春忙问道:“为什么小敏不可能是杀人凶手?”杨深道:“请二位先让我见一下高大将军的尸首。”
张珏见他忧心如焚,心想不让他见高言尸首确实不合情理,便亲自引他进来偏殿若冰住处。
除了若冰被抬去厢房外,现场并没有动过,高言依旧躺在原处,短刀也还插在胸口。杨深一见,上前跪下,恸哭起来。哭了几声后,便伸手用力拔出凶器,恨声道:“杨深在此立誓,要为大将军复仇,不杀死凶手,绝不返回大理。”取出汗巾,将血刀包了,收入怀中。不待旁人催问,便主动起身跟着张珏出来庭院中。又道:“而今大将军已死,我愿意将所知如实相告,好助张将军缉拿真凶。但张将军要先答应我一件事,不能因昨晚之事处罚那两名兵士。”
张珏猜想那两名部下昨夜必然有违抗军令军规之举,踌躇道:“这个……”梅应春急于知道究竟,忙道:“张将军,两相权衡,取其重者。”
张珏见刘霖亦是持相同态度,遂点头应允。杨深这才讲述了经过——
原来昨晚离开上天梯后,高言一行为芦管声所吸引,先行赶来护国寺钓鱼台。至于高言何以对那支芦管乐曲如此紧张,杨深也不大清楚,大概是绝少在中原听到大理乡音的缘故。高言看到吹奏者是名年青男子后,极是失望,只上前搭了几句话,便引着诸人走开了,但却不愿意就此回寅宾馆。他悄悄告诉杨深,称他认得小敏,起初只是觉得她眼熟,等到离开上天梯时,他蓦然想起了她是谁。
杨深听了,当然极为震动,忙问道:“难道她真的是张亦凡将军的女儿,是张将军派她来的?”高言道:“当然不是。那小敏并不姓张,应该是我叔叔高和至交好友的女儿。多年前,我曾在叔叔家里见过她,不过她现下长大了,要不是她跟她母亲容貌甚为相像,我还差点想不起来。”
杨深道:“小敏既然是高大将军至交好友的女儿,如何要血口喷人,凭空诬陷大将军呢?”高言道:“这我也不明白,但我叔叔的那位至交好友曾对大理国有大恩,小敏决计不会害大理国。她那么做,也许只是想脱身。”
杨深道:“如果想脱身,大可直接说出实情。小敏父亲既对大理国有恩,大将军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定会主动出面为她求情,何必自称是受大将军指派到上天梯盗取火药配方的奸细,这不是害人又害己吗?”高言也想不出情由,便道:“也许事出有因,我得设法见到小敏,当面问个明白,再设法营救。”
他曾听张珏下令先将小敏押到护国寺关押一晚,便决意先留在寺中,寻机与小敏相见,又令杨深设法将张珏派来护送的两名宋军兵士田川、龙井支开。田川、龙井奉命护送大理诸人回寅宾馆,军令如山,不完成任务,如何肯轻易离开?杨深无法可想,只好称想喝酒,问钓鱼城中可有酒家、酒肆之类,要前去痛饮,大醉一场。田川告知钓鱼城中行禁酒令<a id="ch4-back" href="#ch4"><sup>[4]</sup></a>,非但军中不让喝酒,就连城中也是如此,倒不是不让百姓喝酒,而是不准有酒售卖。再巧不过的是,另一名兵士龙井是本地人,称家中酿有果子酒,一直偷藏在地窖。杨深大喜,遂坚持要去龙井家中饮酒,并送了对方许多金银,称是酒钱。龙井心想反正酒也酿了,他自己也不能喝,不如拿出来给贵客喝,遂欣然答应。而高言则称明日就要离开钓鱼城,却还没有来得及游览护国寺,甚是遗憾,鼓励众人去喝酒,他在护国寺候着。杨深本想扈从高言,但对方坚持要独自留下来,料想高言大概不愿意旁人听到他与小敏对话,遂只得引众人离开,到那本地兵士龙井家中饮酒。至于高言在护国寺中又发生了什么事,杨深便不知道了。到了兵士家中后,龙井叫醒浑家,搬出酒来,本打算只招待客人,但他自己和同伴田川闻见酒香后,也抵不住诱惑,加入了狂饮行列。原以为果子酿的酒,不过是略带酒味的甜酒,不想那酒入口酸甜,后劲却大,众人将几大坛酒一扫而光后,居然全身绵软,起不了身,随后各自沉沉睡去。杨深算是饮得最少的,也是鸡鸣后才清醒过来,叫旁人也叫不醒,又担心高言,只得先独自赶来护国寺。
张珏听到这里,忙问道:“那么小敏到底是谁?真名叫什么?”杨深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大将军没说。但大将军不惜冒着被张将军认为是奸细主谋的危险也要见到小敏,想来她身份十分重要。”
梅应春问道:“正因为如此,杨将军才认为不会是小敏杀人?”杨深道:“嗯,小敏必然与我大理渊源极深。况且我们大将军自幼在无为寺中习武,武艺高强,即使毫无防备,小敏那么一个小女子,也杀不了他。我刚才拔刀,亲眼见到刀深入肺腑,凶手一定是个男子。就算是女子,也该是身怀不凡武艺之人,绝不会是小敏。”又问道:“小敏既是被张将军在军事重地当场擒获,你们还认为她是奸细,为何将她送来药师殿囚禁?既是重犯,怎么没有派看守?”
张珏道:“有两名兵士留在门外看守。”杨深登时大为困惑,道:“既然有兵士看守,高大将军如何还遭了毒手?莫不成杀人凶手是……”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然而明眼人均知他对张珏等人起了疑心,怀疑是其部属所为。
梅应春忙解释道:“因为若冰娘子不喜欢人打扰,所以守卫的兵士被安排在院门外。自高大将军到后,再无人进出。昨夜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人均不得而知。”
杨深道:“若冰?”梅应春道:“她是住在药师殿中的女医师。”
杨深道:“那你们送小敏来药师殿做什么?她是受了伤吗?高大将军进去后再没出来,你们的看守就没起疑吗?”
张珏因大宋与大理友好几百年,不愿意谎言相欺,遂直言告道:“若冰娘子是大理人,是我决定将小敏送来药师殿的,目的是想让若冰试试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大理人。至于高大将军强闯药师殿一节,因为若冰娘子认得他,又命兵士不准进来院子,所以兵士一直没有发现房中的异常。”
杨深皱眉道:“若冰?她到底是谁,如何会认得大将军?她人在哪里,我想见见她。”张珏道:“若冰娘子正在那边厢房中歇息。不过人受了重伤,尚在昏迷中。”
杨深道:“那么小敏人呢?听你们诸位的口气,昨晚药师殿中只有三个人,大将军、若冰和小敏。大将军被人杀死,若冰受伤昏迷,小敏呢?她人在哪里?”张珏道:“小敏人不见了。我们……应该说是梅秀才推测她已经被凶手杀死,藏尸在某处,好嫁祸给她。”
杨深道:“什么凶手?”张珏道:“我们在现场捉住了一名疑凶。”命人将高睿带出来。
杨深问明经过,道:“既然没有人进出过药师殿,此人被当场搜出,手上还有血迹,还有什么可说的?凶手一定是他了!”上前逼住高睿,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大理国大将军?”
高睿见他气势汹汹,很是吓人,勉强抗声辩道:“我没有杀人,更不认识什么大将军。”
杨深道:“那你手上为什么有血?还有,药师殿外有兵士守卫,你是怎么进来的,是不是有人故意放了你进来杀人,然后拿你当替罪羊?”言下之意,分明是怀疑守门兵士亦有涉案了。
梅应春不悦地道:“杨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们大宋指使这人杀了你们大将军吗?”杨深冷笑道:“这话可是梅公子自己说的,细想之下,还真有几分可能。”
他的挑衅味道极浓,张珏却不以为意——对方主将命丧异乡,伤痛之下口不择言,况且昨夜药师殿命案疑点甚多,高言死在一个封闭的院落,高睿不知从何处进入,怀疑守门兵士也属正常。忙道:“杨将军,你我同气连枝,同舟共济,目下最要紧的,是要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