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麦克尤恩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很奇怪,这幢熟悉的吱吱嘎嘎的屋子竟然并不为你所知道。它那白色的护墙板,在它周围的那些橡树,院子里有一根为鲍勃亲手竖起来的旗杆。我永远不会再离开这儿了,尽管它实在太大了。我的女儿们把她们小时候的东西全都留在这儿了。明天狄安妮,我们的第二个女儿,会带了她的婴儿到这儿来看我。她是我的女儿里面第一个生育的孩子。萝拉去年流产了。狄安妮的丈夫是个数学家。他长得很高,有时候他用手指把眼镜推到鼻子上面去的样子使我想起了你。你还记得那次我为了想让你留下来,所以把你的眼镜藏了起来?他还是一个出色的网球运动员——可是这个却完全没能让我想起你来。
我又岔开去了。时间也不早了。我的意思是说,这些日子里,我在傍晚时分就觉得累了。而且我也并不觉得我应该为了这个而感到抱歉。可是我实在不愿结束我和你的这场单方面的谈话——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也不管你成了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想把这封信付诸东流。在我写给你的信里面,它不会是第一封没有收到你的回信的信。我知道我得碰碰运气。如果你觉得我在这里说的一切现在对你没有什么意思,而且你也不想给我写回信的话,或者,如果这些回忆对你不甚方便的话,至少请那个二十五岁时的你接受一个老朋友的问候。而且,如果这封信没有让你收到,没有让你把它拆开,没有让你读到它的话,那么,我在此请求上帝,请他饶恕我们两个所做的那件可怕的事情,而且,我也请他作我们的往日爱情的见证,并且为我们的往日爱情祝福吧。
你的,玛丽亚·葛拉斯
他站起身来,在他的西服上面从上到下地拍着灰尘。他折好了信,在废墟的周围慢慢地踱了起来。他踩着野草,来到一度曾是他的房间的那个地方。现在它成了一块油腻腻的沙地。他继续走过去,去看那地下室里的锅炉房里的那些扭曲的管道和碎裂了的仪表。他的脚下面是粉红和白色的瓷砖的碎片——他记得那些瓷砖原来是铺设在淋浴室里的。他回头望去,在那座塔里守卫边界的卫兵已经对他失去兴趣。从周末度假别墅的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已经改为老式的摇滚舞曲。他对它还很喜欢,而且他还记得这一首《大伙摇个不停》。它不是他所最喜欢的一首,可是她却喜欢它。他漫步走回去,经过那个张开着的壕沟,朝着里面的那座边界栏栅走去。两根钢梁被矗立了起来,警告闯入者说,这儿有一个水泥围栏的洞里装满了黑色的水。这就是那座老粪坑。当初那些挖隧道的中士们把隧道挖过了它的下水道。花费了这么些毫无成效的劳动。
他已经来到了栏栅边上,穿过它望着圆丘累累的那块荒地尽头的那堵柏林墙。远处的坟地上长着一些枝叶婆娑的树木。他和她的时间,就像这片荒地,未经开发利用,以致白白虚度而毫无建树。沿着柏林墙的这一侧,紧靠在墙脚的边缘,有一条自行车道。一群孩子边踩着自行车向前飞驶,边喊着彼此的名字相互招呼。天可真热。他已经把柏林的溽热给忘怀了。他的决心下得不错。他一定得亲自到这里来,才能够懂得她写在信里的那些话语。可不是到阿达尔勃特街去,而是到这里来,来到这些废墟之间。他在英国萨里郡家里的早餐桌上揣摩不到的事情,一到这儿就都变得豁然开朗了。
他知道自己打算做些什么。他解开了领带,用一块手帕按了按额头。他朝后面望了望。在那个倾侧了的岗亭旁边有一个消防龙头。他也多么想念葛拉斯,想念搁在他的胳膊肘上的那只手,想念犹在他耳畔回响的那一声“你听我说,伦纳德!”葛拉斯做了父亲而变得温柔可亲了——他但愿他能亲自看看葛拉斯这位慈父宠爱他的女儿的模样。伦纳德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他知道他即将离开,可是还不至于如此紧迫。热气在往下压过来。收音机里又在播放着德国的流行音乐——曲子里用的全是四二拍子的进行曲的节奏。音量似乎在渐渐变大。瞭望塔里的一个守卫用双眼望远镜,没精打采地朝着这位身穿黑色西服在栏栅边上荡来荡去的绅士瞟了一眼,然后就转过头去,和他的一个同伴说起话来。
伦纳德刚才双手紧握着那个栏栅。现在他松开了手,沿着那条很宽的壕沟的边缘走回去。他出了边界栏栅的两扇门,穿过那片野草地,来到了那垛白色的矮墙边上。他翻过矮墙,就脱下上衣,把它折起来放在手臂上。他走得很快,以致他的脸上感觉到了一阵阵微风。他按照头脑里的思想的拍子迈着步子。如果他还年轻一些的话,也许他早就沿着勒特勃格街一路飞奔而去了。他认为他还记得他以前替他的公司出差到美国去的情景。也许他得搭乘飞机到芝加哥的奥黑尔机场,在那儿换乘当地交通。他不愿先行通知。他已经对失败有所准备。他会从信上提到的那些橡树林里悄然出现,他会走过那个矗立着的白色旗杆,穿过那阳光铺地的草坪,来到她家前门。以后他会把那个在电台上工作的人的名字告诉她,他还会提醒她,那天晚上鲍勃·葛拉斯确确实实发表了一篇演说,而且他所发表的还是一篇非常精彩的演说,说的是关于建设一个崭新的欧洲的事情。而且他还会回答她提出来的那个问题:俄国人之所以会在那一天突然冲进隧道里去,是因为布莱克先生向他的俄国上司汇报说,有个英国的技术人员会在那天把一台破译密码的机器放在隧道里——可是它将在隧道里面只放这一天。而她则会对他讲讲那次爵士乐曲跳舞比赛的事情,因为他已经一点都不记得了,而且他们俩要一起到阁楼上去把那台马车形的台钟拿下来,旋紧它的发条,让它继续走起来。
他在新层街的街角上不得不稍事停留,在一棵美国梧桐的阴荫里伫立片刻。他们俩会一起回到柏林来——唯有这样,他们才能了却前缘。热气逼人。去到鲁道的地铁站还有半英里的路程。他闭上眼睛,背靠那株年幼的树干,它能够支持得住他的重量。他们将会一起去旧地重游,将会目睹沧桑之变而为之感慨,而为之惊叹。不错,他们有一天还会到波茨坦广场去,去爬上那个木头的高台,一起去朝着那堵柏林墙久久地、好好地看上一眼——在它终于被人拆毁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