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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男人一边慢慢撑开偷来的雨伞,一边走向这边。下午六时后的银座大街上,夜幕降临得比日暮略快。沥青路上亮晶晶的水洼,被他的旧皮鞋踏得水花四溅。湿漉漉的他向我接近,把偷来的伞举向我——我正紧贴商店橱窗避雨。明明是偷伞人,举止却潇洒自如,有如落魄贵族般优雅。我甚至可以断言他的姿态更为优雅。
“恭喜新婚,花。”
男人把我遮在伞下,拉近我的肩膀,说道。我心不在焉,只是含糊地点一下头。在脑海里,我把他走过马路来到约定地点的模样,倒带般重放了几次。瘦弱高挑的模样。凌乱的长发在肩头摇晃。虽不年轻却姿势优美,不成样子的便宜西服穿在他身上,也就不显寒酸。我觉得他不像年届四十、百般无奈的无业之人。他抬头仰望天空,昏暗的天空吧嗒吧嗒地下起骤雨。也不知是今天第几次了。他从画廊入口的伞架上,毫不迟疑地抽出一把与四十岁男人不配的大红花图案的雨伞,一边动作优雅地打开,一边走过来。看见正在避雨的我,他微微一笑。受过伤的皮肤挤出皱纹,眼睛下面皱巴巴,正可谓一塌糊涂。而我——花呢,此时二十四岁,对老旧之物怀有轻视之心。此刻心中兼具一丝轻蔑和无法言喻的怜爱之情,脸上似笑又似哭,跟随他走。避雨的商店橱窗,是我喜欢的意大利名牌的银座总店,这品牌的新款手袋,此时就夹在我腋下。我感觉挤在橱窗里的品牌货正责备我,因我为一个大龄、穷困男子的到来而欣喜。我的心绪随之乱纷纷。
“恭喜你结婚,花。”
“谢谢你,淳悟……刚才偷伞了吧。”
看我生气,他不解似的看看我。皮鞋湿淋淋。肩头也因雨势加大开始濡湿。淳悟对自己毫不在意,伞都遮挡着我。我的茶色长发,连发端也仔细卷了。齐膝的喇叭裙。皮草手袋。他让我的这些宝贝无一淋湿。淳悟自己在我面前转眼间被雨粒打湿。我悄然将目光从眼睛下堆起皱纹的那张笑脸上移开。——老式、优雅却惨不忍睹的男子透着连绵雨水般潮湿的气味,这十五年来一直如此。这就是他的体味。
“我想,不能让你淋着雨,花。”
低低的嗓音有点颤,仿佛觉得饶有趣,雨伞之下,两个肩头同时凑近,走在略显昏暗的林荫大道上。每次仰望他的脸,心就阴沉下去,却因肩头的轻轻触碰,身体就不由得欢喜起来。不过,这种喜悦并非此时此刻感觉到的,仿佛是来自遥远的过去的可怖的泡泡。肩头又悄悄触碰了。从前我小小的,靠近他,却连脑袋也够不着他的肩头。时光转瞬即逝。
二人如同漫无目的地并排逛着。迄今为止都是如此。这样走着,开始觉得今后也会这样……本该结束于今晚的。
因为淳悟一言不发,我就小声嘀咕:
“明天都要结婚了,今晚要是感冒了,不就惨啦。”
自己的声音比预料的低得多,且颤抖着。
“哦。”
“可得脸色通红,流着鼻涕穿新娘礼服了。”
“嘿嘿。”
“……笑什么呀。你这个人,什么都觉得有趣。”
“嘻。”
“只会笑。你总是这样。”
淳悟眼睛下面挤起皱纹,又默然微笑了。我也咧一下嘴角,给他一丝笑容。
二人就此不再说话,漫步在雨势加大的林荫大道。我没淋雨,他已湿透。偷来的大红伞侧向一边,角度倾斜得令人吃惊;红伞一步一摇,顽固地护着我一人。
因为太长时间一起生活,我和我的男人,现在已不大交谈。充满好奇心和亢奋的温柔时期,已是六七年以前,早已过去了。剩下的,只是类似偏执的情爱般的东西。以及只此人才有的类似信仰的——确信。不过,对于没有上帝及家人的我而言,这曾是无论如何都必要的。从某个时候起,我变得很依赖,不久,就离不开了。
傍晚的林荫大道上,尽管下着雨,却是人来人往。多次与亲昵的二人男女擦身而过。这中间,有多少人能相信,此刻在一起的对方,是自己的唯一?擦身而过的人们,一定、一定各有自己的情况吧。不过在我眼中,他们都很快乐,在雨中匆匆赶往自己的目的地。
终于抵达与结婚对象约定的西餐馆前。淳悟小心地收起雨伞、注意不弄湿我,我没理他,闪身进了餐馆。宽敞的餐馆,白色的墙壁令人目眩。里头的桌子前,尾崎美郎孤零零坐着。他是我明天结婚的对象。小小的个子,包在做工精良的西装里,那模样显示了良好的教养,充满清洁感。他仔细看看腕表,眉头微皱。那样子让我感觉我们似乎迟到了。从后赶上来的淳悟靠着我的肩膀,说话声里好像强忍着窃笑。
“尾崎——君。”
美郎抬起脸,视线从腕表转过来,看着我们。他笑一笑:
“岳父大人!啊,太好啦。还以为你们会不会遇上交通事故了。”
“花总是那样的。就不爱守时。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不由得耸一耸肩:你自己也迟到了啊。在美郎对面落座时,淳悟又落落大方地坐在我身边,肩头又碰在一起。很喜欢的、雨水似的气味蹿入我鼻腔。身体又不由自主地开始为这男人的气息而欢喜。我皱着眉头,悄悄低下头。
“岳父能出席我们的婚宴,真是太好了。花这边没有其他亲人,我家也好,公司方面也好,都是一大帮……”
淳悟目光游移,对说话的美郎并不感兴趣,只是不时点一下头回应。
腐野淳悟是我的养父。他领养我远在十五年之前,现在已是相当遥远的、在时光另一头的记忆。那时我们不在东京,而是在另一个城市,某天起便一起生活了。我是小学四年级学生,因地震而突然失去了家人。淳悟虽是远亲,但经过几道复杂的手续后建立了领养关系,成了我的养父。八年前,在淳悟三十二岁时,我们搬来东京。然后,我长到了二十四岁,明天要结婚了。
我不知不觉长大成人,赫然发现已很接近养父和自己相遇的年龄。那时候,为何腐野淳悟特地要领养一个拖累人的小学生呢?小时候,自以为养父的心思我都明白。不过,成了大人之后,我变得一点也不明白了。时光越是流逝,过去年轻时的淳悟就越是成谜,像沉入水中一样渗开、远去。淳悟这个男人过去的选择也好,今后的行为也好,我都不明白。唯一确信无疑的是:散发出雨水气味的养父,才是我的男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美郎游刃有余地侃侃而谈之时,菜上桌了。白碟子中央,鱼和蔬菜摆得很好看,如同一幅现代派拼贴画。美郎讨好地说着:“由大男人一手养大女儿,这我肯定做不到的呀。男人有一大堆事,自己的女儿,无论如何得竭尽全力……不过,还是难以想象。”此时淳悟的半边脸慢慢扭歪了。看似在笑,也许并不是。便宜西服包着的长腿,从椅子往外伸出,如同一个剪影。侍者不时绊在腿上,差点摔倒。每逢此时,淳悟便挺快活似的独自笑一下。
“不,我是个闲人。”
“……闲人?”
看来这个回答完全出乎美郎的意料之外,他不知所措地反问道。
“总之嘛,那时我很空闲,以至于随意捡了个陌生孩子来养。”
“怎么可能!二十五岁的男人很空闲——不可能啊。”
“然而,就是如此。那是你这样的男人完全不了解的生活。我二十五岁上,就只有无聊。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儿。对吧,花?”
“撒谎!”我拿他没办法,轻轻耸一下肩。淳悟便不再说话,肩头挨过来,定定注视着我的侧脸。我身体里头又翻腾起可怖的泡泡,呼呼啦啦地喧闹起来。
忙得团团转也要出席家长会、笨拙的手要制作便当盒饭、洗洗涮涮、一闹病他就慌,——逍遥的独居房间被一个小小闯入者折腾得够呛,一想起他那张脸,我就暗笑起来。九岁的女孩,对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而言,就是个恶魔。他竭尽全力来抚养我的时期,是他人生中最为繁忙的时期吧。假如他被问及是否希望让时光倒流,他一定会苦笑着摇头吧。
“我也觉得很意外,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从前难得一见这样的人。对小孩来说,是最理想的保护人了……真的。”
带着几分调侃,我嘀咕了几句。遥远的过去,变成了漆黑的波澜,和怨恨般的晦暗情绪一起复活过来。淳悟低下头,然后歪着半边脸笑一笑。坏男人的笑法。他一边拿餐刀胡乱切肉,一边自言自语般道:
“哈,没感到厌烦。”
“虽然够呛,但他看起来蛮快乐的。很疼我。那时我可喜欢爸爸了。”
“在那小镇上,那时只跟花有血缘关系。我只有一个小不丁点儿的你。血浓于水嘛。领养之后就感受到了。所以嘛,不自量力地忙开了。也特别开心。”
“原来是这样啊……”
尽量想说得若无其事的,但答腔还是带了一丝颤音。
西餐馆里人多起来了。因为声音嘈杂,彼此说话难以听清。淳悟一如以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进食的模样。吃得一点没剩了?量足够了么?他带黏性的视线,舔遍了我咀嚼食物的嘴角。
邻桌爆发出一阵笑声。
美郎的话终于进入正题。话题是明日的婚宴。
“上次电话里麻烦您的事情,就是说,婚礼上新娘子要佩戴四种东西:家传的老物件、适合开始新生活的新物件、从幸福的人处借来的物件、蓝色的物件——据说这样很吉祥喜庆的。就是那个something four的说法。嘿,虽然不是日本的风俗,但挺罗曼蒂克。”
“……罗曼蒂克。”
淳悟眼盯我的嘴角,用强压住不笑出来的颤声应道。美郎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
“对呀。我跟花商量,因为对新娘是很特别的人,所以能从岳父那里得到一件东西就好了。事到临头忙忙乱乱的,实在不好意思。准备婚礼这件事,比预想中忙多了。亲戚方面、公司方面都要费心思,而花又对这些琐碎事没有兴趣。”
“Something old, something new, something borrow, something blue——对吧。”
淳悟的唇离开酒杯,嘴角浮现出讽刺的神色。我很清楚这个男人从安然无事到勃然变色的时机。正当我察觉他就要说出格的话而悚然一惊时,美郎的手机响了。美郎刚刚礼数周到地离席去讲电话,淳悟便把他薄而干巴的嘴角凑近我耳边。
低低的声音,年轻时没有的,但略带嘶哑。声音里透出刻薄的味道。
“……something old,原先觉得这算什么呀,没意思。不过还是带来了。就这个。”
他探手入西服衣兜,直截了当地掏出一个东西,胡乱一扔。嘎嗒一下,桌面上出现一个银色方形物。是个旧式小型照相机。“胶片装好的哩,花。”伴随他喃喃般的低语,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淳悟……你、这东西还留着啊!”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触摸它。照相机不像刚刚出自衣兜,冷冷地吸附上我的指头。它潮湿冰冷,如同埋在北国雪地里,冻住了。
淳悟生硬地说:
“虽然不是我的东西。那些都扔下了逃出来的。我手上的旧东西,不就它了嘛。对吧?”
“它的主人,已经死了啊……”
“我知道。”
“……”
淳悟审视着沉默不语的我。他的瞳仁失去了人类的神态,简直就是一个空洞无底的孔穴。那薄嘴唇慢慢张开,嘶哑的声音喃喃道:
“给杀掉了嘛。”
“对吧……可你还把这样的东西带来。要恶心我吧。”
淳悟浮现出嘲讽的笑容,用下巴示意那照相机。
“可它是我……它,不也是你吗?”
我又缓缓地把手伸向照相机。刚才感觉的冰样寒冷已经消失无踪。就在我握紧照相机之时,淳悟突然站起来。椅子发出很大声响,周围桌子的客人都望过来。黏黏糊糊的眼泪,从我眼中渗出。
——照相机是从前死去的一位老人的东西,留下来的胶片里,应该拍下了老人临终看见的杀人犯的身影。淳悟怎会满不在乎的呢?自那以来已过去了八年的岁月,而且眼看我就能把那恐怖事情忘却了。
就在我发愣之时,淳悟已默然离去,我的眼泪也在打完电话的美郎返回前止住了。我指望着从迄今的百般无奈的阴暗生活中脱身出来。我希望在还能挽回之前,找个正经人结婚,抓住实实在在的幸福。我讨厌囚禁在不快的过去里面,没有绽放便枯萎。我还年轻。
咬紧牙关,憋住几乎就要冒出来的呜咽。然后强颜欢笑。
“咦,岳父大人呢?”
“他先走啦。好像挺忙的。”
美郎知道现在的淳悟没有上班,脸上显得有点疑惑。不过,也没有再问什么。这个人早看出对我而言,养父是个负面因素。而且,美郎和淳悟无论在生长环境、性格上,都太不一样。对我的养父,美郎似乎明知他是不可理解的人,还跟他打交道。他努力以开朗的声音说:
“是吗,真遗憾啊。”
“噢,真的。”
“我还想多听听你小时候的事哩。也只有淳悟先生知道嘛。”
我的脸色慢慢阴下来。闪闪烁烁的旧日往事,在脑海里复苏过来,胸口突然很难受,仿佛被一只大手掌粗暴地攫住。美郎担心地窥视我的脸色,不知我为何沉默下来。然后轻松地岔开了话题。
“那个,你已经拿到了?”
“噢,something old,对,不过,这是秘密。”
“两人之间的秘密?明白啦。那,我们也走吧。”
和美郎一起走出餐厅。在室内时完全不察觉,到外面一看,雨势比刚才大得多。真正的暴风雨。沥青路上水流如注;夜空漆黑,令人产生不祥之感。那颜色与其说是天空,毋宁说是沉在记忆底部、过去见惯的深夜海面,没有底,昏暗无边。我又想到我的男人——那个穿着湿淋淋的皮鞋,慢慢踱向约定地点的人。自己淋雨,却一心为我打伞的淳悟。十五年来,他一直都这样。现在嘛,也仍旧。这样的雨势,刚才偷来的红伞却孤零零地留在餐厅的伞架上。在一片暗色的伞中,唯有它鲜艳夺目,犹如血红的花朵盛开。那个男人淋着雨回去了。在苦自己方面,在有前程没出息方面,他从来就是职业级高手。
那个男人。
我的男人。
我的养父,罪人。
——各自打开雨伞,拉开一点距离以免伞碰伞,匆匆而行。美郎一边挥手叫出租车,一边乐呵呵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