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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黑尔是一番好意,不过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提到咖啡,他的意思是:不要再喝酒了。珀西听懂了他的暗示,将瓶塞塞回去,然后用力将酒瓶放在桌子上。“好了!好了!”她站了起来,穿过起居室,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肿胀的脸孔、顽固而恼人的鬈发。在惨淡的青少年时期,她曾有过一段相当绝望的日子,为了向众人示威,她一度剃了个平头。然而这类挑衅性的举动,只会给里士满李氏高中那些女孩更多攻击她的理由。珀西的体形相当瘦弱,有着一对大理石一般的黑眼睛。她的母亲不断强调这是她身上最美的地方,不过也就表示这是她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当然,也是男人一点都不在意的优点。

现在那双眼睛下面多了几条黑线。从每天必须抽两包以上的万宝路那几年开始,脸上的皮肤就变得粗糙——像所有抽烟者一样,她耳垂上的耳环洞也老早就已经闭合了。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从树木之间看到房子前面的街道。她看着外头往来的车辆,某件事情突然揪住了她的心——某件令人心神不宁的事情。

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

门铃响了起来,不安的感觉随之烟消云散。

珀西打开大门,看到两名身材魁梧的警察站在入口处的走道上。

“克莱女士吗?”

“是的。”

“纽约市警察局。”警察出示了证件,“我们会在这一带保护你,一直到我们查清楚你先生的死因为止。”

“请进。”她说,“布莱特·黑尔也在这里。”

“黑尔先生?”其中一名警察点头说,“他在这里?太好了,我们也派了一组威切斯特郡警到他的住处去了。”

就在这时候,她的目光从其中一名警察身上移开,落到了街上,那件想不起来的事情突然冒了出来。

她绕过警察走到门廊外。

“我们比较希望你待在屋内,克莱女士……”

她盯着街上,一边自问到底是什么事情。

接着她想了起来。

“我想有件事你们应该知道一下,”她对两名警察说,“一辆黑色的厢型车。”

“一辆……”

“一辆黑色的厢型车,街上曾经停了一辆黑色的厢型车。”

其中一名警察拿出了笔记本。“你最好和我们谈一谈这件事。”

“等等。”莱姆说。

朗·塞林托暂停了他的叙述。

莱姆又听到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不轻不重的脚步,他无须多想就知道是谁了,这样的步子他已经听过了无数次。

阿米莉亚·萨克斯美丽的脸庞包围在她那一头红色的长发当中。她爬上楼梯之后,莱姆看见她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就径直走进他的房里。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侦查队制服——不过没戴帽子和领带——手上提着一个杰斐逊购物商场的袋子。

杰里·班克斯对她笑了笑。他对她的爱慕虽然表现得有点儿明显,不过还算恰当——并不是所有的侦查队警官都像高挑的阿米莉亚·萨克斯一样,有一段在麦迪逊大道从事模特儿工作的经历。不过这样的凝视就像这两个人之间的吸引力一样,并没有一来一往。而长得还算英俊的年轻男孩——虽然胡子没刮干净,前额乱发蓬鬈——也很快就放弃了他的单恋。

“嗨,杰里。”她说。对于朗·塞林托,她则恭敬地点了头,并叫了一声“长官”。(他是一名中尉警探,也是刑事组的传奇人物。萨克斯身上有着天生的警察基因,也在警察学校的餐桌上被教会了要尊重前辈。)

“你看起来很累。”塞林托表示。

“为了寻找沙粒都没睡觉。”她说着,从购物袋里掏出十来个小袋子,“我出城收集样本去了。”

“很好,”莱姆表示,“不过那是旧任务了。我们有了重新指派的工作。”

“重新指派?”

“有个家伙进了城,而我们必须逮到他。”

“是谁?”

“一个杀手。”塞林托说。

“职业的吗?”萨克斯问,“犯罪组织?”

“是职业杀手,”莱姆回答,“不过就我们所知,他和‘犯罪组织’并没有关系。”犯罪组织是这个国家职业杀手的最大供应商。

“他是独立的职业杀手。”莱姆解释,“我们称他为‘棺材舞者’。”

她抬了抬一边被搔红的眉毛,问:“为什么?”

“只有一个被害人在经过他的手之后,还残喘了一会儿,让我们由此获得了一些线索:他的臂膀上有——或曾经有——一个刺青,图案是死神和一个女人在棺木前面起舞。”

“这倒是可以填在案情报告的区别特征里。”她挖苦地说,“你们还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什么情况?”

“白种男人,大约三十多岁,就这样。”

“你追查那个刺青了吗?”萨克斯问。

“当然,”莱姆干涩地回答,“都追到世界的尽头去了。”他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全世界主要城市的警察局都没找到关于他的刺青的故事。

“很抱歉,各位先生、女士,”托马斯说,“我有些工作要做。”托马斯照料他的病人的时候,对话暂时停了下来。这么做有助于清洁莱姆的肺部。对于四肢麻痹的患者来说,他们身体的某些部分会变得具有人格,他们会和这些部位发展出一种特殊的关系。自从几年前,莱姆在搜寻犯罪现场时脊椎受了伤之后,手臂和双腿就成了他最残酷的敌人。他曾绝望地努力过,试图强迫它们遵照他的意志移动;但是它们赢了,依旧像块木头一样,一点和他争辩的意思也没有。接着,他必须面对的是痛彻全身的痉挛。他试图让痛楚停下来,它们后来也真的停了下来——不过似乎是它们自己选择停止的;他虽然接受了它们的投降,却并不能声称自己获胜。然后他面对的是肺部痛楚这类较轻微的挑战。经过了一年的康复治疗之后,他最后终于摆脱了人工呼吸器、导管,重新开始用自己的肺部呼吸。不过他心中还是隐隐觉得,他的肺一直在伺机报复。他估计自己大概在一两年之后,就会死于肺炎或肺气肿。

林肯·莱姆并不介意死亡这个念头。不过死亡的方式太多了,他只是不想让自己走得心不甘情不愿。

萨克斯问:“有任何线索吗?他最后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我们知道的最后一次是在华盛顿特区,”塞林托用他慢条斯理的布鲁克林腔说,“就这些,没有其他的。对了,我们听过一些事情——你知道,德尔瑞透过他的探员和反情报资源,掌握的消息比我们还多。棺材舞者就像分身为十多个人一样。耳朵的整形、脸部的移植手术、填充硅材料。添加或者去掉几道伤疤,增加或减轻一点体重。有一次他甚至把尸体的皮剥下来,还曾经把某个家伙的手割下来,然后将手部皮肤像一双手套一样地戴上,来扰乱现场鉴定人员的指纹采集。”

“不要把我算在内,”莱姆提醒他,“我并没有被骗。”

虽然我一直都没逮着他……莱姆不愉快地想着。

“他把每一件事情都计划得很好。”警探继续说,“分散注意力之后,就采取行动,完成他的工作,并且他妈的在事后极有效率地把现场清理得一干二净。”塞林托不再说下去,作为一个以猎捕杀人凶手为生的人,他看起来异常不安。

眼睛看着窗外的莱姆,并没有注意到他前任老板的沉默,他只是把故事接了下去:“那件剥掉手部皮肤的案子,是棺材舞者在纽约完成的最后一件工作,五六年前,一名银行投资家雇他去干掉自己的合伙人,这件工作他做得干净利落。我的鉴定小组抵达现场之后,开始进行地毯式清查,其中一人在垃圾桶里拿起一沓纸,引爆了一枚PETN<a id="zw6" href="#zhu6"><sup>[6]</sup></a>炸弹,大约八盎司左右。两名技术人员当场被炸死,所有的线索也几乎被摧毁殆尽。”

“很遗憾。”萨克斯表示。她作为莱姆的徒弟兼合伙人已经有一年多了,也成了他的朋友。有的时候甚至会在这里过夜,睡在沙发上,甚至像兄弟姐妹一样清白地睡在莱姆那张治疗床上。不过他们之间的交谈内容都和法医学相关。而莱姆哄她睡觉的方式,是给她讲追踪连环杀手和贼王的故事;他们通常都会避开个人的话题。而她现在的回应通常只是:“一定很不容易!”

林肯摇摇头来移转这种不太自然的同情。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墙面——房间的墙上一度贴满了艺术海报,这些海报早就已经不知去向——盯着墙上剩余的胶带来进行一种连线游戏,圈出来的是一个不太对称的星形;他同时回想起可怕的爆炸现场,他手下警官焦黑而支离破碎的躯体,那一幕让他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一股空虚的绝望。

萨克斯问:“雇用棺材舞者的那个人愿意供出他吗?”

“他当然很愿意,但是他能告诉我们的事情并不多。他依照书面的指示,把现金放进一个邮筒里,不是通过电子转账,也不需要账号。他们从来没有碰过面。”莱姆深吸了一口气,“最糟糕的是,付了钱的银行家后来改变了主意。他失去了勇气,却没有办法联络上棺材舞者。不过这一点也不重要,棺材舞者一开始就告诉过他:取消并不在可选的项目之内。”

塞林托向萨克斯做了简单的汇报,谈了菲利浦·汉森的案子、目击他午夜飞行的证人,以及前晚的爆炸案。

“剩下的证人是些什么人?”

“珀西·克莱,她丈夫是卡尼,就是昨天晚上死于飞机爆炸案的家伙。她是他们那家公司——哈得孙空运——的总裁,她的丈夫是副总裁。另外一个证人布莱特·黑尔是为他们工作的飞行员。我已经派了警卫去照顾他们两个人了。”

莱姆表示:“我也找来了梅尔·库珀,他会在楼下的化验室工作。汉森的案子是一件专案,所以我们会找来弗雷德·德尔瑞代表联邦政府成立特别调查组;如果需要的话,他的手下也有一些探员。他还负责清出一间联邦证人庇护所来安顿克莱和黑尔。”

过去的记忆硬生生地盘踞了林肯·莱姆的脑海,让他跟不上塞林托正在说的话。他想起五年前,棺材舞者在办公室里放置炸弹的那一幕。

他记得那个垃圾桶像一朵黑色玫瑰花一样地绽开。炸药的味道——令人窒息的化学药味,一点都不像燃烧柴火的烟味。烧焦的木头上丝纹般的皲裂痕迹;他手下技术人员被火焰烧得焦干的躯体呈现出拳击手的姿态。

传真机启动的声音把他从过去拉回现实。杰里·班克斯抓住第一页。“坠机现场鉴定报告。”他念道。

莱姆的脑袋急切地伸向传真机。“该是工作的时候了,各位!”

* * *

洗吧,洗吧!

士兵,这双手够干净吗?

长官,越来越接近了,长官。

这个结实的男人大约三十多岁,在列克星顿大道一间咖啡厅的洗手间里,忘情地工作。

擦吧,擦吧,擦吧……

他停下来,朝男洗手间外望出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在洗手间里待了将近十分钟。

继续回到擦洗的工作。

斯蒂芬·考尔检视了自己的皮肤和又大又红的指关节。

看起来很干净,看起来很干净。没有虫子,一条也没有。

斯蒂芬将黑色厢型车驶离街道,停进地下停车场之后,感觉就一直很好。他从后车箱取出了所需的工具,然后爬上斜坡,悄悄地混进了街上的人群当中。他在纽约市干过几件工作,但是他还是不习惯周围有这么多人,光是这一个街区大概就有上千人吧。

让我觉得畏缩。

让我觉得像条虫子一样。

所以他才进到这个洗手间来清洗一番。

士兵,你清洗完了没有?你还剩下两个目标要消灭。

长官,差不多清洗完毕了,长官。进行任何任务之前,必须消除留下微量证据的风险,长官。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

热水倾泻在他的手上。他从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把刷子来进行刷洗,然后从瓶子里挤出粉红色的清洁剂,再多刷洗一会儿。

最后,他检查了红润的双手,然后放在烘干机下用热风烘干。不能用毛巾擦拭,不能留下泄密的纤维。

也不能留下任何一条虫子。

斯蒂芬今天穿着一身伪装的衣物,不过并不是军队的橄榄绿,也不是沙漠风暴的米黄色。他穿的是一条牛仔裤、一双运动鞋、一件工人汗衫及一件沾着油漆污渍的灰色防风外套,腰带上挂着他的手机和一盒卷尺。他今天穿的衣服,让他看起来就像曼哈顿的任何一个蓝领一样,没有人会对一个在春季里戴着手套的工人起疑。

走向外面的街道。

街上的人还是很多,但是现在他的双手非常干净,而他也不再感到畏缩。

他在街角停了下来,看着街尾那一幢原本属于丈夫和妻子两人,但是现在只剩下妻子一人的别墅,因为丈夫已经在林肯田园的上空被干净利落地炸成了上千个碎片。

另外两个证人依然活着,必须在星期一大陪审团召集之前将他们消灭。他看了一眼他那只笨重的不锈钢表,现在是星期六早晨九点三十分。

士兵,剩下的时间足够做掉他们两个人吗?

长官,虽然我还没消灭这两个人,但是我还有四十八个小时,长官。用来找出两个目标所在的位置并将他们消灭,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但是,士兵,你愿意接受挑战吗?

长官,我为了挑战而活,长官。

如他所料,那幢市区的别墅前面停着一辆巡逻的警车。

好吧,别墅前面势必成为一个杀戮战场,而另一个未知的战场,则在那房子里面……

斯蒂芬审视了一下整条街,然后开始沿着人行道向前走,一双干净的手微微感到刺痛。他背上的背包大约有六十磅重,但是他几乎没有什么感觉,蓄着平头的他,一身肌肉还算结实。

他走路的时候,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当地人,一个无名氏。他并不将自己视为斯蒂芬或考尔先生,或托德·约翰逊、斯坦·布莱索,或是他在过去十年来使用过的任何一个化名。他真正的名字就像一套摆在后院、已经生锈的运动设施一样,你察觉得到,但是却不会真正去注意。

他突然转弯,走到那幢别墅对面房子的入口处,推开大门,然后朝外看着对街被山茱萸半遮掩的大片玻璃窗。他戴上一付昂贵的打猎用黄彩镜片眼镜,窗户上的强光立刻消失了。他可以看到屋内移动的人影,一个警察……不对,是两个。还有一个背对着窗户的男人,或许就是那个朋友,也就是他被雇来灭口的另外一个证人。还有……太好了!那个妻子也在,矮小、朴实、男孩子气;她身上穿的白色上衣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目标。

她走到了视线之外。

斯蒂芬弯下腰,拉开了背包的拉链。

4

以坐姿被移送到“暴风箭”轮椅上之后,莱姆开始自己操控。他咬紧吹吸控制器的塑胶吸管,让轮椅驶向原来用作衣柜的狭小电梯内,顺利地下到他这幢位于市区的别墅的一楼。

这幢房子建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林肯·莱姆现在进入的房间曾经是一间与餐厅隔开的起居室——灰泥板的结构、法兰西王室的装饰、圆形拱顶镶嵌的雕像,以及像焊接的钢铁一样紧密接合的橡木地板。不过只要是建筑师,看到房间现在的样子都会大惊失色,因为莱姆拆除了两个房间之间的隔墙,并且为了增添的电线而在剩余的墙面上挖开了一个大洞。打通之后,这里成了一个毫无规则的空间。房内摆设的不是蒂芙尼的彩绘玻璃杯或乔治·因奈斯<a id="zw7" href="#zhu7"><sup>[7]</sup></a>忧郁的风景画作,而是风格迥然不同的“艺术作品”:密度梯度管、电脑、复合显微镜、对比显微镜、一台气相色谱分析仪、一个波里光<a id="zw8" href="#zhu8"><sup>[8]</sup></a>的替代光源。一台昂贵的电子扫描显微镜,连接在房内一角的一台醒目的X光能源分散装置上。这里也摆放着刑事鉴定专家用得到的工具:护目镜、防割乳胶手套、粉碎机、螺丝起子与钳子、验尸专用舀勺、夹具、解剖刀、压舌板、海绵棒、瓶罐、塑胶袋、检验盘、采针,以及十多双筷子(莱姆要求助手用他们在中国餐馆夹点心的方式夹取证物)。

莱姆操控着熟苹果一般鲜红的“暴风箭”,驶向工作台一旁就位。托马斯将麦克风固定在他的头部,然后启动电脑。

不久之后,塞林托和班克斯出现在房门口,一旁还跟着一个刚刚抵达的男人。这个人又高又瘦,皮肤就像车胎一样黝黑,穿着一套绿色的西装和一件滑稽的黄色衬衫。

“你好,弗雷德。”

“林肯。”

“嗨。”萨克斯进房间的时候对弗雷德点点头。她已经原谅了他不久前对她的拘捕,那是不同部门之间的一场争执;现在这名高挑美丽的警察和这名高瘦诡异的警探之间,维持着一种十分奇怪的密切关系。莱姆最后下了结论:他们两个人都是针对“人”的警察(他自己则是针对“物证”的警察)。弗雷德对于法医学不信任的程度,就像莱姆对证人的证词一样。至于曾经担任过巡警的萨克斯,莱姆不能对她天生的倾向表示任何意见,但是他下定决心让她把这些天资搁到一边,然后成为即使不是全国,至少也是全纽约最杰出的刑事鉴定专家。这是在她的能力范围内能够轻而易举达到的目标,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弗雷德·德尔瑞大步穿过房间,站在窗边,瘦长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没有人——包括莱姆在内——能够将这名警探确切地归类。他一个人住在布鲁克林的一套小公寓里,喜欢阅读文学和哲学著作,更喜欢在庸俗的酒吧内打台球。他一度是联邦调查局卧底探员中的顶尖高手,现在偶尔还是会被冠以他执行任务时的绰号——变色龙。他曾经背叛调查局,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他的上司并没有严加追究,因为在他当卧底期间,逮捕到案的罪犯超过千人。不过,尽管他卧底做了那么久,早已练就一身本事去扮演自己以外的角色,此刻他这个官僚角色却扮演得太过了。他知道自己被仇家认出来干掉是迟早的事,所以这份管理卧底人员和情报的工作,当初接得有些勉强。

“所以,我的手下告诉我,我们这一次的对手是棺材舞者本人。”德尔瑞说的是道上的黑话,但没有用黑人的俚语,完全是他自己说话的风格。他使用的文法和词汇就像他的一生,绝大部分都是即兴演出。

“有没有托尼的任何消息?”莱姆问。

“我们那个失踪的托尼?”德尔瑞问,脸庞愤怒地扭曲着,“没有,没有任何消息。”

前几天在联邦大楼前失踪的探员托尼·帕内利,仅留下家中的妻子、一辆引擎发动的灰色福特汽车,以及几颗神秘莫测得令人生气的沙粒——那充满美感的星体隐藏着谜底,但是截至目前却什么都没有揭示。

“等我们逮到棺材舞者之后,”莱姆说,“我们会回到这件案子上,阿米莉亚和我,全天候,绝不食言。”

德尔瑞生气地拍了拍夹在左耳后那根未点燃的香烟。“棺材舞者……妈的,这一回最好操到他的屁股!妈的!”

“那件爆炸案呢?”萨克斯问,“昨天晚上那件,有没有进一步的细节?”

塞林托读完了一沓传真和自己的笔记之后,抬起头说:“爱德华·卡尼昨晚七点十五分左右从迈马洛尼克机场起飞。他们的公司——哈得孙空运公司——是一家私人的空运公司,载运的是货柜,服务对象是企业客户,这些你们都知道,就是飞机出租。他们刚刚获得了一份空运合约——你们听好——就是在东岸和中西部一带运载医院使用的人体移植器官,听说这是时下竞争最大的业务。”

“要命。”班克斯笑了笑说。在场的人之中,只有他因为这个玩笑而笑了起来。

塞林托继续说:“他们的客户是‘美国医疗保健’。总部在索姆斯,是一家以盈利性的连锁医院。卡尼的行程十分紧凑,原订飞往芝加哥、圣路易、孟斐斯、列克星顿、克里夫兰,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伊利市过夜,然后今天早上返航。”

“机上还有其他乘客吗?”莱姆问。

“一个也没有。”塞林托咕哝着说,“只有货柜,完全是例行航程。但是在距离奥黑尔机场只剩十分钟航程的时候,一枚炸弹被引爆,把整架飞机炸得开花,卡尼和他的副驾驶双双丧命,地面上则有四个人因此受伤。此外,他妻子原本计划和他一起飞行,但是因为生病而临时取消。”

“有没有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的报告?”莱姆问,“不,当然没有,还没有整理出来。”

“报告得在两三天之后才会做出来。”

“我们不能干等两三天!”莱姆大声抗议,“我现在就要!”

一道由插管造成的粉红色伤疤浮现在他的喉咙上,但是莱姆早就已经摆脱了人工呼吸器,可以和任何人都一样正常地呼吸。林肯·莱姆是一个可以叹气、咳嗽,像水手一样大叫的瘫痪者。“我需要知道和这一枚炸弹相关的所有细节。”

“我会给一个在芝加哥工作的朋友打个电话,”德尔瑞表示,“这家伙亏欠我不少,我会让他告诉我他们手上有些什么,并尽快把所有的东西送过来。”

莱姆对探员点点头,然后开始消化塞林托所说的内容。“好,我们现在所知的有两处现场。坠机现场在芝加哥,一定已经被搜寻得乱七八糟,所以对你来说已经太迟了,萨克斯。我们只能希望芝加哥那些家伙至少能够像样地完成一半的工作。另外一个现场在迈马洛尼克机场——也就是棺材舞者在飞机上装置炸弹的地点。”

“我们怎么知道他是在机场装上去的?”萨克斯一边问,一边卷绕着她一头漂亮的红发,然后盘在头顶上。这些动人的发丝会扰乱犯罪现场,绝对会影响到搜集的证据。萨克斯出任务的时候,除了佩戴一把格洛克<a id="zw9" href="#zhu9"><sup>[9]</sup></a>九毫米手枪,通常还会带十几根发夹。

“问得好,萨克斯。”他喜欢她看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我们现在不清楚,只有在找出炸弹的安装位置之后才会知道。它可能被装在货柜里、某个航运袋中,或在一个咖啡壶内。”

或是一个垃圾桶里,他严肃地想着,再次回忆起华尔街的爆炸案。

“我需要这枚炸弹的每一块碎片,越快越好。我们必须拿到手。”莱姆叫道。

“听我说,林肯,”塞林托缓慢地表示,“飞机爆炸的时候,距离地面有一英里,残骸散落在整片区域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管,”莱姆说,颈部的肌肉跟着发疼,“他们还在继续搜寻吗?”

搜寻失事现场的是当地的搜救人员,但是负责调查的是联邦当局,所以弗雷德·德尔瑞打了一个电话给现场负责的联邦调查局特别探员。

“告诉他,我们需要测试结果和与爆炸相关的每一片残骸:我说的是任何一块细微的碎片,我要取得那枚炸弹。”

德尔瑞重复了莱姆的话,然后他抬起头来,摇了摇头。“现场已经解除封锁了。”

“什么?”莱姆怒气冲冲地说,“才十二个小时?荒谬之极!怎么能够执行这种命令?”

“他说,他们必须开放道路通行……”

“消防车!”莱姆叫道。

“什么?”

“每一辆到过现场的消防车、救护车、警车……每一辆紧急支援的车辆,去刮它们轮胎上的东西。”

德尔瑞那张又长又黑的脸对着他。“你要不要自己来对我这位从前的好友重复这些要求?”探员将电话递给他。

莱姆并不理会话筒,他继续对德尔瑞说:“对于一个遭到破坏的犯罪现场而言,紧急支援车辆的轮胎是最好的证物来源。它们通常都是第一个抵达犯罪现场,通常也都配备着沟槽极深的新轮胎,而且它们可能除了进出现场之外,并没有去过其他任何地方。我要他们刮干净所有的轮胎,然后把收集到的东西全都送到这里来。”

德尔瑞勉强让芝加哥那一边同意,尽可能去搜刮每一辆紧急支援车辆的轮胎。

“不是尽可能,”莱姆叫道,“我要每一辆!”

德尔瑞翻了翻白眼,重复一遍他的话,然后将电话挂上。

突然之间,莱姆大声叫道:“托马斯,托马斯!你在哪里?”

没多久,这个助理便出现在门口。“我在洗衣房里。”

“先别管洗衣服了,我们需要制作一份时间表。快写,快写……”

“写些什么,林肯?”

“写在那边那一块大写字板上面。”莱姆看着塞林托问,“大陪审团什么时候集会?”

“星期一早上九点。”

“检察官会要他们早到几个小时,专车会在六点到七点之间去接他们。”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星期六早上十点。

“我们有整整四十五个小时。托马斯,记下来,倒数四十五小时。”

助理犹豫了一下。

“记下来!”

他照着做了。

莱姆看着房里的其他人,他看到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确定的眼光,萨克斯的脸上甚至浮现了一丝怀疑。她的手举到头上,开始心不在焉地抓起头皮。

“你们认为我在吓唬人吗?”他问,“你们觉得我们不需要一份备忘录吗?”

有那么一阵子,没有人说话。最后,塞林托开口说:“听我说,林肯,并不是到时候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

“会的,到时候一定会有事情发生。”莱姆说,一边看着那只毫不费力地朝着中央公园上空翱翔而去的雄隼。“星期一早上七点的时候,要么是我们逮到了棺材舞者,要么就是两名证人已经被干掉,没有别的可能。”

托马斯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笔在写字板上记下。

忽然间,班克斯的手机发出嘈杂的铃声,打破了僵持的气氛。他听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说道:“有事情了。”

“什么事?”莱姆问。

“那些派去保护克莱女士和另外一名证人布莱特·黑尔的警卫……”

“他们怎么了?”

“他们现在在她的住处,是其中一人打的电话。克莱女士好像表示,过去几天有一辆陌生的黑色旅行车一直停住屋外的街上,车子挂的是外州的车牌。”

“她记下车号或州别了吗?”

“没有。”班克斯答道,“她说从她丈夫昨晚出发去机场之后,她就没有再看到那辆车子了。”

塞林托盯着班克斯。

莱姆的头向前动了一下,“然后呢?”

“她说那辆车子今天早上又回到街上,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又开走了;她……”

“天啊!”莱姆低声叫道。

“怎么了?”班克斯问。

“总局!”莱姆叫道,“立刻打电话通知总局。”

一辆出租车在妻子住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一名上了年纪的女人从车上下来,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向门口。

斯蒂芬机警地观望着。

士兵,这一枪是不是很简单?

长官,对一个枪手来说,没有任何一枪是简单的,每一枪都需要最大的专心和努力。但是,长官,这一枪没有任何问题,绝对会造成致命的伤害,长官。我可以让我的目标变成一团果冻,长官。

女人爬上楼梯,然后消失在门廊后面。一会儿之后,斯蒂芬看到她出现在妻子的客厅里,同时有一道白色衣服的闪光——又是妻子的短上衣,两个女人拥抱在一起。另外一个人进了房内,是一个男人。是警察吗?他转过身来。不对,是那个朋友。

两个目标,斯蒂芬兴奋地想着,同时出现在三十码之外。

那名老妇人——可能是母亲或婆婆,在她们低头交谈的时候,一直挡在妻子的前面。

斯蒂芬把最心爱的M40步枪留在车上了。他并不需要那把狙击手用的来复枪来开这一枪,只要这把长管的贝瑞塔<a id="zw10" href="#zhu10"><sup>[10]</sup></a>就够了。这是一把非常好的枪,虽然老旧,外表又破又烂,但很好用。斯蒂芬并不像许多雇佣兵和职业杀手一样,迷恋自己所使用的武器。如果一块石头是消灭某个特定目标的最佳工具,他就会使用石头。

他盯着他的目标,估算射击的角度以及窗户可能造成的偏离和扭曲。老妇人离开了那位妻子的身边,直接站在玻璃前面。

士兵,你的策略是什么?

他会射穿玻璃,击中老妇人的上身,她会倒下来;妻子会本能地靠过去,在她身上弯下腰,然后成为直接的目标。那个朋友接着会跑进房间,他的侧面也是很好的目标。

那些警察怎么办呢?

有一点风险。不过穿制服的巡警最多只是平庸的枪手,而且他们很可能从来不曾在值勤的时候遭遇过开枪,所以肯定会惊慌失措。

门廊上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斯蒂芬拉开滑座,将子弹上膛,并把射击功能扳到能够让他得到最佳操控的单发模式。他把门推开,用脚顶住,然后巡视了整条街。

一个人都没有。

呼吸,士兵,呼吸,呼吸,呼吸……

他把枪身压低,让沉甸甸的枪托置放在他戴着手套的手上,然后慢慢地、用一种几乎看不出来的手势去扣扳机。

呼吸,呼吸。

他盯着那名老妇人,然后完全忘记扣压,忘记瞄准,忘记他正赚进口袋的现金,忘记宇宙当中的每一件东西。他只是像一块会移动的岩石一样,稳定地握着枪,放松自己的双手,然后等候武器自己击发。

倒数四十五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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