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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没办法体会我的感受。小时候,我只是……我只是扮演某种角色。而过去这六年中,我又成了另一种角色。虽然感觉比较好了,只不过无论是现在,还是从前在匹兹堡大学,大家只是把我当成一台……一台故事贩卖机,丢个铜板下去,机器里就会吐出一个故事来。”他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生气,可是丽赛感觉得到,有一天斯科特会变得很愤怒。有一天,当他找不到那个地方,那个可以给他安全感、可以当个正常人的地方,他就会开始愤怒。是的,丽赛很可能就是他想找的那个人,她可以给斯科特一个那样的地方。斯科特可以帮她打造出那样的地方。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打造出那个地方了。

“丽赛,你跟别人不同。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文艺厅‘蓝色之夜’音乐会现场,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你还记得吗?”

老天,丽赛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她到大学霍克体育场外看画展,后来她隐隐约约听到文艺厅那里传来阵阵音乐,于是心血来潮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斯科特也走进去。斯科特在拥挤的人群中左顾右盼半天,然后走到她坐的那张沙发旁,问她旁边的座位有没有人坐。当时丽赛本来已经不想听音乐了,她想出去赶八点三十分的公交车回克里夫镇。好险,要是她当时走了,那天晚上就不会有人跟她一起回家,在她的公寓过夜了。想到这里,丽赛忽然一阵晕眩,就好像站在高楼的窗口往下看。

丽赛点点头,没有吭声。

“对我来说,你就像……”说到一半,斯科特忽然停下来,对她微微一笑。斯科特的笑容看起来好真诚,露出一嘴歪扭的牙齿。“你就像那个池子,那是属于我们俩的池子,我告诉过你池子的故事吗?”

这次丽赛也跟着笑起来,然后又点点头。斯科特没有直接跟她谈到过那些池子,不过她曾经听斯科特在朗读作品时提过。斯科特曾经很热情地邀请她去听他演讲。有好几次,她坐在演讲厅的后排座位上,听斯科特提到所谓池子。他每次讲到池子,总是伸出手,仿佛要把手伸进池子里,或是要从池子里把东西拖出来——仿佛池子里有语言之鱼。

她总觉得斯科特那姿势看起来很可爱,很孩子气。有时斯科特会说那个池子是“谜池”,有时说那是“语汇之池”。他说,每当你形容一个好东西是金鸡蛋,形容一个不好的东西是烂苹果,你就是在喝那池子里的水,或是在池边抓蝌蚪。又比如说,你热爱国旗,并且教你的孩子也学着去爱那面国旗,然后你送自己的孩子上战场,导致他面临死亡的威胁,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你爱那面国旗,教你的孩子也学着去爱那面国旗。你这么做,就像是在那池子里游泳……而那池子深不见底,潜伏着满口利齿的怪物。

“我来到你身边,而你总是能看到完整的我,”斯科特说,“你爱我,爱的是我的一切好与坏,而不是只爱我写的故事。当你关上门,远离外面的世界,在这个小天地里,我跟你一样,只是个平凡人。”

“斯科特,对我来说,你是高不可攀的。”

“别说那些,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丽赛心想,也许吧。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她心里是满满的感动。就算明天一早她可能后悔,但她忽然有股强烈的冲动想答应斯科特。“我们明天再谈好不好?”她边说边把斯科特的烟灰缸拿过来,放回地板上,“你可以等明天早上再问我一次,如果你还想问的话。”

“噢,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斯科特信心满满地说。

“那就等着看吧,现在我们先睡吧。”

斯科特翻身转过去,刚开始还挺直着身体,可是当他渐渐睡着时,身体又开始蜷曲起来了,膝盖渐渐抬向他窄窄的胸口,而他的头——那个仿佛有无数故事像鱼一样在里面游来游去的头——又靠向墙壁。

我了解这个人,我终于开始了解这个人了。

丽赛内心顿时涌现一阵爱意,她告诉自己闭嘴,千万不要说出那种危险的话。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很难再收回来了,说不定永远收不回来了。她靠向斯科特,胸口贴在他背上,肚子贴在他赤裸的屁股上。窗外传来几声疏疏落落的蟋蟀鸣叫,没想到这个季节还有蟋蟀。还有,布鲁托也还在吠个不停,大概打算熬夜吠到天亮。丽赛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开始昏昏欲睡。

“丽赛?”斯科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嗯?”

“我知道,你不喜欢《空虚的恶魔》那本——”

“很讨厌。”丽赛含含糊糊地咕哝着。她越来越困,越来越昏沉,已经快要不省人事了,能说出这三个字,已经很不容易了。

“是啊,而且我相信不会只有你讨厌,不过我的编辑倒是非常喜欢,他说他们公司的几个领导已经把它定位成恐怖小说。他们高兴怎么弄就怎么弄,我无所谓。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你爱怎么叫我都没关系,只要别忘了叫我吃饭就好。”

“闭嘴,斯科特,睡吧。”

她不知道斯科特究竟有没有睡觉,不过,奇迹出现了(简直是不可能的奇迹),斯科特·兰登真的闭嘴了。

21

星期六早上,丽赛·德布夏醒来时,闻到一阵培根的香味。她看看时钟,发现已经九点了。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么香。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口照在地板上,照在床上。丽赛走向外面的厨房,看到斯科特穿着内裤在煎培根。这时她赫然发现,斯科特已经把她辛辛苦苦包扎的绷带都拆掉了。丽赛不太高兴,骂他怎么可以这样,斯科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手会痒。

“何况,”斯科特说,“现在是白天,伤口看起来没那么可怕了,不是吗?”他说话时朝她伸出手。看到他这个动作,丽赛忽然想到昨晚他从那团阴影中走出来的样子,差点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丽赛拉起他的手,低头看着他的手掌,仿佛要帮他看手相。丽赛看了半天,斯科特终于受不了了,把手缩回去,嘴里嘀咕着再不把培根翻面就要烧焦了。丽赛觉得现在伤口没那么吓人了。也许是因为现在已经不是黑漆漆的夜晚,也不是在阴暗的房间里。现在已经是周末早上,阳光普照,窗台上的老收音机飘扬着轻快的乡村歌曲。丽赛虽然一直听不懂歌词的含意,不过很喜欢。看了他的伤口,丽赛没有吓到,可是……她觉得很困惑。为什么困惑呢?因为她本来认定伤口应该很严重,可是实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丽赛不但困惑,而且有点不知所措,因为伤口根本没有她想象中的严重,几乎没有裂开。伤口不但已经愈合,甚至已经开始结痂。丽赛要是真的带他去急诊室,说不定会被医院赶出来。

兰登家的人受伤都会很快痊愈。他们非痊愈不可。

这时斯科特用叉子把又酥又脆的培根叉起来,放在折好的餐巾纸上。丽赛这才发现,斯科特不但写文章了得,连煎肉的功夫都是一流。最起码他只要够专心,做出来的菜就有模有样。接着丽赛忽然想到,他真的该换条新内裤了。松紧带已经完全失去弹性,内裤快要掉下去了,看起来很滑稽。斯科特说他很快就会收到一张支票,那好,等他收到了,丽赛一定要想办法叫他去买几条新内裤。不过,此刻她脑中想的当然不是他的内裤,而是他的伤口。从昨晚到今天早上,伤口的变化实在很不可思议。昨天晚上,她看到斯科特的伤口像鱼鳃一样裂得很深,从粉红色慢慢变成肝脏般的深红色。可是今天早上,她看到的却只是细细的裂痕。她心想,除了圣经上的奇迹,天下真有人能痊愈得这么快吗?真的有可能吗?而且斯科特不是用普通的玻璃割破自己的手。他用的是温室的玻璃。这时丽赛忽然又想到,打破了人家的温室玻璃,他们总得去收拾一下善后吧,斯科特得去——

“丽赛。”

她猛然回过神来,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餐桌旁,双手不安地扭着双腿间的T恤。“怎么了?”

“你要一个蛋,还是两个蛋?”

她想了一下。“两个好了。”

“两面煎半熟,还是单面?”

“煎双面。”她说。

“你要嫁给我吗?”斯科特问的时候,口气还是跟昨晚一样兴奋,而且边问边用没受伤的右手把蛋壳敲破,然后把蛋黄蛋白扑通一声丢进锅里。

丽赛淡淡一笑,她觉得好笑倒不是因为斯科特那煞有介事的口气,而是因为他的话题转得太快。不过丽赛一点都不意外,其实她早有预感……该怎么说呢,她早就料到斯科特一定会再问的。丽赛说不定昨晚在睡梦中思考过这个问题。

“你是说真的吗?”丽赛问。

“当然是真的,”他说,“你觉得呢,小宝贝?”

“小宝贝觉得好像可以计划一下。”

“太好了,”斯科特说,“太好了。”斯科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谢谢你。”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俩都没再说话。窗台上那台破收音机依然播放着音乐,不过那是丽赛的爸爸绝对不会想听的音乐。锅里的蛋吱吱作响。丽赛肚子饿了,但很开心。

“秋天好了。”她说。

斯科特点点头,然后伸手去拉盘子。“很好,十月怎么样?”

“会不会太仓促?你觉得感恩节前后怎么样?对了,鸡蛋还有吗?”

“还有一个。我吃一个就够了。”

丽赛说:“如果你不去买几条新的内裤,我就不嫁给你。”

斯科特没有笑。“我等一下就去买。”

斯科特把盘子放在她面前,里头有培根和荷包蛋。丽赛真的饿坏了,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这时他把最后一个蛋丢进锅子里。

“丽赛·兰登,”他说,“怎么样,听起来还习惯吗?”

“听起来有点像足球守门员,你知道我说的人是谁吗?”

“好像听过。”

“对,就是他。”这时丽赛自己也念了一次这个名字。“丽赛·兰登。”念起来就像斯科特煎的蛋一样,感觉还不错。

“小丽赛·兰登。”斯科特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然后把锅子里的蛋甩到半空中。那个荷包蛋在半空中转了两圈,然后啪的一声稳稳地掉回锅子里。

“斯科特·兰登,你能不能保证以后会上紧发条,而且永远不放松?”丽赛问。

“就算病到手没力气,我也会用脚上发条。”斯科特说。然后两人忽然像神经病一样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窗外阳光灿烂,音乐悠扬袅绕。

22

跟斯科特在一起,永远笑声不断。几个星期后,他手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连小臂上的伤口也好了。

而且,伤口没有留下半点疤痕。

23

丽赛又醒过来了,可是她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还在过去神游,还是已经回到现在。不过第一道晨曦的光芒已经悄悄爬到床上,在迷蒙的光晕中,她看到的是冷冷的蓝色壁纸,还有墙上那幅海景壁画。现在她知道了,这是阿曼达的房间,可是她现在真的在阿曼达的房间里吗?过去和现在纠缠不清,模糊难辨,她已经分不清是真是假。此刻她觉得自己只是在做梦,梦见了未来的阿曼达的房间。她感觉自己仿佛还在从前那套小小的公寓,躺在那张窄窄的床上。往后的许多夜晚,一直到十一月结婚,她和斯科特还会睡在那张床上。

那么,她是被什么吵醒的?

阿曼达还是背对她躺着,而丽赛像根汤匙似的紧贴着她,胸口贴着阿曼达的背,肚子贴在阿曼达屁股上。奇怪,她究竟是被什么吵醒的?她并不想尿尿……没那么想,那么?

阿曼达,你刚才跟我说话了吗?你想要什么吗?是不是想喝水?你是不是想找片温室玻璃割自己的手腕?

接着,无数纷乱的思绪闪过丽赛的脑海,可是她不想开口说话,因为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她看到的是阿曼达那头凌乱的灰发,脖子四周睡衣的波浪形褶边,可是她却觉得躺在床上的人是斯科特。

没错!就在夜里的某些时刻,斯科特……斯科特怎么样?难道斯科特从她记忆深处爬出来,钻进阿曼达的身体里?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吧。好吧,这念头是很可笑,不过她还是不想开口说话,因为她很怕一旦开口说话,会听到阿曼达用斯科特的声音回答。

要是真的发生这种事,她会怎么样?会吓得尖叫起来吗?她的尖叫声会有多凄厉?会像俗话形容的那样,把死人都吵醒吗?这念头确实很荒唐,可是——

可是看看阿曼达,看看她睡觉的样子。她的膝盖缩到胸口上,歪着头。要是旁边有墙壁,她的额头一定会靠到墙上。难怪你会觉得——

清晨五点,房间里透进些许黎明前的微曦,这时她突然听到阿曼达开口说话了。阿曼达背对着她,她看不到阿曼达的脸。

“宝贝。”阿曼达叫了她一声。

丽赛没吭声。

接着阿曼达又叫了她一声:“小宝贝。”

昨天晚上,丽赛听到阿曼达说出秘宝那两个字,当时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突然变得像冰一样冷,而此刻,她的感觉是全身血液瞬间冻成了冰。尽管阿曼达说话的声音还是女人的声音,可是口气却百分之百是斯科特的口气。丽赛和斯科特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他说话的调调,丽赛一听就知道。

她告诉自己,我在做梦,所以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过去神游,还是已经回到现在。只要我转头看看四周,一定会看到那张“皮尔斯布里顶级面粉”魔毯在墙角飘来飘去。

可是她却发觉自己没办法转头。有好一会儿,她根本动弹不得。后来,她发觉天色越来越亮,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话。天已经快亮了,如果她现在不是做梦,是真的醒了,而讲话的人也真的是斯科特,那么斯科特一定有什么理由非回来不可。

当然,斯科特绝对不会伤害她,他永远不会伤害丽赛,至少……不会故意伤害她。可是丽赛发觉自己叫不出他的名字,也叫不出阿曼达的名字,仿佛怎么叫都不对。她不由自主地抓住阿曼达的肩膀,把她的身体翻过来。那一刹那,她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会在那团凌乱的灰发底下看到谁的脸。万一是斯科特的脸,怎么办?老天,万一。

太阳快出来了。这时她突然明白,要是太阳出来之前她没开口,那么过去和现在中间的那扇门就会关起来,而她就会失去找出答案的机会了。

那就别再考虑该叫她哪个名字了。不用再管旁边这个穿着睡袍的人是谁了。

“为什么阿曼达会说出‘秘宝’这两个字?”她开口问道。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房间里,听起来有点嘶哑。房间里虽然仍旧一片昏暗,不过已经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我藏了个秘宝要让你去找。”躺在床上那个人回答。她背对着丽赛,屁股顶在丽赛的肚子上。

噢,老天,噢,老天,这可真“邪”了。如果真有所谓的“邪”,那这就是“邪”了——

但接着丽赛又想:冷静点,上紧他妈的发条,现在就把这件事搞清楚。

“是不是……”她的声音从来没这么嘶哑过。房间越来越亮,她突然觉得天亮得太快了,太阳随时会从地平线冒出来。“是不是‘血秘宝’?”

“你很快就会找到一个‘血秘宝’。”那声音告诉她,但口气中似乎隐含着一丝遗憾。噢,真的好像斯科特在讲话,不过也有点像阿曼达的口气。丽赛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然后那个人的语气开始变得爽朗。“不过丽赛,你要找的是个好的秘宝,藏在‘紫色’后面。其实最前面三个线索你都找到了,再多找到几个线索,你就可以拿到奖品了。”

“我的奖品是什么?”她问。

“一罐饮料。”那个声音立刻回答她。

“是可口可乐?还是皇冠可乐?”

“别说话,我们要看看蜀葵。”

那个声音充满了异样的、无限的渴望。而且,“蜀葵”这个词为什么听起来这么熟悉?为什么听起来很像某种东西的名字,而不只是一种野草?这是否又是一个藏在“紫色”后面的东西?这个东西是否一直深藏在她的记忆中,而她却不愿去想?

没时间想这些了,连问个问题的时间都没有了,因为一道红红的曙光已经从窗口射进来。丽赛清楚地感觉到,她又回到了“现在”。这时她还是很害怕,却也非常后悔。

“我什么时候会找到那个血秘宝?”她问,“求求你告诉我。”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丽赛知道那个声音不会回答了。不久前,太阳还躲在地平线下,尚未射出曙光,她内心充满恐惧和困惑。但此刻恐惧和困惑已经一扫而空,但她越来越沮丧。

“我什么时候会找到?真该死,什么时候?”她开始大叫,猛摇那个人的肩膀。她摇得好用力,那个人的头发被她摇乱了……可是那个人还是没有回答。这时丽赛终于发火了。“斯科特,不要这样折磨我,告诉我,究竟什么时候?”

现在她不光是摇了,而是用尽全力把那人的肩膀扳过来。那个身体翻转了过来,可是全身僵硬毫无反应。是阿曼达没错。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她也还在呼吸,脸色还相当红润。但是丽赛从眼神看得出来,她的阿曼达兔宝宝大姐又发作了。从前她陷入痴呆时,就会出现这种遥远空洞的眼神。丽赛自己也快陷入痴呆状态了。她已经完全搞不清楚,刚才那个声音真的是斯科特,还是她半睡半醒时产生的幻觉。不过她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是:在半夜的某个时刻,阿曼达又陷入痴呆状态,这一次她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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