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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用说,他当然得解释。丽赛心里暗暗嘲笑,嘴里却没吭声。

“我叫爸爸拿刀子割他,就像从前一样,把他体内的邪毒释放出来,可是爸爸说,那已经没什么用了。拿刀子割他半点用也没有,因为邪灵已经侵入他的脑子。我心里明白,爸爸说得没错。可是那怪物身上还残留着保罗的意识,至少还有一点点。每当爸爸不在家,那怪物就会叫我的名字。它会跟我说,它藏了个秘宝要让我找,一个好秘宝,最后的奖品是根棒棒糖,还有一罐可乐。有时候那声音听起来真的好像保罗,所以尽管我明知道很危险,但还是会跑到地下室的楼梯口,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聆听。

“爸爸说那东西很危险,叫我不要听它讲话,而且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时,绝对不要靠近地下室。另外他还叫我用手指把耳朵堵起来,然后嘴里要祷告,越大声越好,或是放声大喊‘操你妈的,操你妈的王八蛋,操你妈的跟你骑的那匹马。’因为不管是祷告还是咒骂,效果都一样,而且至少它一听到我在咒骂或祷告就会马上安静下来。不过千万不要听它讲话,因为爸爸说,保罗已经不在了,地下室里那个东西不过是个从‘血秘宝之地’来的‘秘宝恶魔’。

“而且爸爸还说,‘斯科特,那个恶魔会蛊惑人。世上没有人比兰登家的人更懂得恶魔蛊惑的本事。一开始恶魔会蛊惑你,最后它会把你的心脏挖出来吃掉。’平常我都很听他的话,可是有时候,我会走到地下室的楼梯口偷听……我会假装那个人是保罗……因为我爱他,我好希望他变成我哥哥,当然,我不是真的相信……所以我从来没把门栓拉开……”

说到这里,斯科特迟疑了好一会儿。他的头发在丽赛的脖子和胸口不停摩挲,丽赛感觉他的头发好重。后来,斯科特又开口了,声音很小,嗫嚅的语调听起来很像小孩。“呃,有一次我……我把门打开了……之前我从来没开过地下室的门,除非爸爸在家。还有,爸爸在家的时候,保罗通常只是大吼大叫,把铁链扯得劈啪响,有时候还会发出猫头鹰似的咕噜咕噜的叫声。有时候,当他发出那种声音,爸爸也会学他咕噜几声……你应该不难想象,他们两个咕噜来咕噜去,好像在开玩笑……爸爸在厨房里……而,呃……那个怪物被锁在地下室……而且虽然明知道他们只是在开玩笑,但我还是好怕,因为我觉得他们两个好像都疯了……都疯了,而且像冬天的猫头鹰一样咕噜咕噜地交谈……我也想过,‘这个家里只剩一个人还是正常的,那就是我。只剩一个小孩没有中邪,而这个小孩才十一岁。要是他跑到穆利百货商店,把一切经过告诉他们会怎么样?’只可惜,想穆利商店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如果他在家,他会追上来把我拖回家。如果他不在家……要是他们相信我说的话,跟着我到家里来,他们一定会杀了我哥哥……要是我哥哥还在里面的话……然后他们会把我带走……丢在孤儿院。爸爸说,要是没有他照顾我和保罗,我们两个早就被丢到孤儿院去了。在那里要是不小心尿床,他们就会在你的小鸟上装铁套子……至于那些年纪比较大的孩子……你还得整晚帮他们吹喇叭……”

说到这里斯科特停了下来,仿佛在挣扎,仿佛被困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某个地方。“鹿角旅店”外狂风怒吼,老旧的建筑被风吹得嘎吱作响。丽赛拼命想说服自己,刚才斯科特说的一切都是骗她的——那不过是小孩子过度丰富的想象力,不过是些恐怖的妄想。可是丽赛心里明白,他说的都是真的。每句话都是真的,真实得可怕。后来斯科特又开口说话了。这时丽赛听得出来,他拼命想让自己恢复大人的正常声音。那个成年的自己。

“精神病院里有些出现动物行为的病患,那些人通常都有严重的脑额叶创伤。我读过那类文章。可是那种症状通常是在体内潜伏很多年后才会出现,而我哥哥是一转眼间说变就变。而一旦他出现那种行为,一旦他越过那条线……”

说到这里,斯科特咽了口唾液,喉咙发出啪啦一声,好大声,听起来好像打开电灯开关的声音。

“那一次,我端着他的食物到地下室——那是装在馅饼烤盘里的肉和蔬菜,我感觉自己很像在喂大丹狗或德国牧羊犬之类的大型狗。柱子上有两条铁链,一条铁链绑在他脖子上,一条绑在腰上。我一走到下面,他便立刻猛冲过来,嘴角淌着白沫,四散飞溅,但他立刻就被铁链扯住,整个人飞起来。这时他就像秘宝恶魔一样,还是吼个不停,但仿佛脖子被勒住了,声音变得有点嘶哑,他要好一会儿才会回过气来。你能想象吗?”

“我想可以。”她嗫嗫嚅嚅地说。

“盘子一定要放在地上——我一弯下腰,立刻闻到一股泥巴的酸臭味。我直到现在还记得那气味,永远都忘不了。盘子放到地上后,必须往前推,推到他拿得到的地方。我们都用一根断掉的草耙柄推盘子。千万不能靠得太近,万一靠得太近,他的手会像爪子一样抓住你,说不定会把你拖过去。这用不着爸爸提醒,我也能想象,万一被他抓住了,我会在惊心动魄的惨叫中被他生吞活剥,吃到只剩骨头。而这就是我哥哥,藏秘宝给我玩的哥哥,最爱我的哥哥。要不是他,我不可能活得到今天。要不是他,我大概不到五岁就被爸爸杀了。那倒不是因为他真的想杀我,而是因为他自己也中邪了。我跟保罗一起熬过来了。我们是兄弟,生死与共,你懂吗?”

丽赛点点头。她懂。

“可是那年一月,我的兄弟被铁链绑在地下室——一头绑在柱子上,一头绑在放印刷机的桌上。那是个弧形的世界,你应该不难想象,那有多么狭小……一个粪便围成的圆弧……一旦超出这个范围,他就会被铁链扯住……他只能在这狭小的世界里活动……吃喝拉撒睡。”

这时斯科特抬起手,用手掌的下缘揉着眼睛。他脖子上的血管暴胀,他张开嘴喘着气——全身微微颤抖,又深又急地喘气。丽赛想,这种默默压抑悲伤的技巧,他是在哪里学的呢?这大概不用问了。等他渐渐恢复平静后,丽赛才开口问道:“一开始,你爸爸是怎么把铁链绑在他身上的呢?你还记得吗?”

“丽赛,我什么都记得,可是这并不表示我什么都知道。我可以确定的是,他曾经有五六次在保罗的食物里放了某些东西,我想那应该是某种动物用镇静剂,不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的。除了绿色蔬菜之外,不管我们塞什么给保罗,他一定都狼吞虎咽吃得一干二净。只要吃了东西,他力气就来了。他会大吼大叫,跳来跳去。他会拼命往前冲,一直冲到被铁链扯住——他大概是想挣脱铁链吧,我猜。此外他也跳得很高,会拿拳头打天花板,打到指节流血,我想他说不定是想把天花板打穿,也说不定只是为了好玩,有时候他还会躺在泥巴地上打手枪。

“不过偶尔有几次,他那激烈的动作只持续了十到十五分钟,然后他就安静下来。我想那几次一定是爸爸在食物中放了药。他会蹲下来,嘴里喃喃嘀咕,侧身躺在地上,两手夹在两腿之间,然后就睡着了。他第一次躺下来时,爸爸把他做的两条皮圈套在保罗身上。

“不过,我想你一定会说,保罗脖子上的皮圈叫项圈,对不对?那个皮圈后面有铁环,爸爸把铁链穿过铁环中间。小铁链串在颈部皮圈后颈部位的金属环上,而那条拖拉机链条则串在腰部皮圈上。然后他再用手提焊枪把铁环接缝焊死。保罗就是这么被绑住的。他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被铁链绑住时,气得横冲直撞,硬拉猛扯,差点就把房子给拉垮了。”说到这里,斯科特那特有的宾州乡下口音跑出来了,听起来有点平板,鼻音很重,很像德国人。

“我们站在地下室上方的楼梯口看他。我哀求爸爸把保罗脖子上的皮圈拿掉,免得他扯断了脖子,或是窒息而死。可是爸爸说,他不会窒息的。后来事实证明爸爸是对的。三个星期后,那张桌子居然被他扯动了,连地下室中央那根支撑厨房地板的柱子都被他扯得摇摇晃晃。然而,他的脖子始终没有折断,他也从来没有窒息过。

“另外那几次爸爸之所以把他迷昏,是为了看看我有没有办法把他带到异月之湾去——你知道那个地方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和保罗都叫那里异月之湾?”

“告诉过,斯科特。”现在丽赛也在哭了。她任由眼泪往下流,因为她不想让斯科特看到她伸手去拭泪,不想让斯科特看到她好心疼当年那个农场男孩。

“爸爸很想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带他去那个地方,让他恢复正常,就像从前一样。有好几次,爸爸拿刀子割他。有一次,爸爸用钳子戳他的眼睛,保罗痛得哭个不停,以为眼睛看不见了。有一次,我的鞋子沾到春天雪融后的泥浆,踩脏了屋里的地板,爸爸对我大吼‘速克达,你这小兔崽子,你这小王八蛋!’然后把我推倒在地,害我摔伤了尾椎骨,几乎没办法走路。于是我跑到那个地方,拿到一个秘宝……你应该知道,一个奖品……然后,我尾椎骨的伤就复原了。”说到这里,斯科特对她点点头。

“后来爸爸发现了,就亲了我一下,然后对我说:‘斯科特,你真是万中选一的奇葩。你这小王八蛋,我爱你。’于是我也亲他一下,然后对他说:‘爸爸,你也是万中选一的奇葩,你这大王八蛋,我也爱你。’于是爸爸开始大笑。”说到这里,斯科特往后一仰。虽然房间里一片昏暗,但丽赛还是看到他的脸。此刻,他眉开眼笑的样子好像个孩子。“他笑得好开心,差点从椅子上掉了下来——爸爸被我逗笑了!”

丽赛心里有数不清的疑问,可是什么都不敢开口问,因为她实在没把握自己能问得出口。

斯科特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揉了几下,然后凝视着丽赛。转眼间,斯科特又恢复原来的模样。斯科特说:“天啊,丽赛,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些事,从来没有,任何人都没有。你还受得了吗?”

“我很好,斯科特。”

“你真是个勇敢的女人。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告诉自己,我刚才说的全是鬼话?”斯科特咧嘴一笑,那笑容有点不自在,但十分真诚。丽赛突然觉得他好可爱,顿时有股冲动想亲他一下。丽赛先亲了他一边的嘴角,然后再亲另一边,让两边平衡。

“噢,我试过了,”丽赛说,“可是我没办法不相信。”

“今天下午,你亲身体验到我们是怎么从‘嗯嗯树’下‘秘动’出来的,是不是因为这样呢?”

“你们都把那叫做‘秘动’吗?”

“那是保罗帮‘瞬间移动’取的名字。从一个地方瞬间移动到另一个地方。那就叫秘动。”

“就像秘宝一样,只不过后面那个字不一样。”

“没错,”他说,“或者就像秘密,只不过后面那个字不一样。”

17

可能要靠你了,速克达。

爸爸是这么说的,那些话一直在斯科特脑中萦绕不去。

可能要靠你了。

救哥哥是他的责任,斯科特必须救他的命,必须让他恢复正常——说不定还得拯救他的灵魂。圣诞节过去了,新年过去了,接着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一月。这段时间,对一个十岁小男生来说,这么重的责任压得他寝食难安。

有好几次,是你救了他。只要一碰到你,他的情况常常就会得到改善。

是没错,可是他们先前面对的状况从来不曾这么可怕。斯科特发觉自己根本没有食欲,除非爸爸站在他旁边硬逼着他把东西吞下去。他常听到地下室那个东西在低声啜泣。斯科特本来就睡得很不好,听到那带着浓浓鼻音的啜泣声,他更是辗转反侧。不过大多时候他倒也还能忍受,因为那啜泣声毕竟只在他脑中留下了一些时而苍白、时而鲜红的梦魇。

有好几次,在夜半的梦魇中,斯科特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天黑后来到异月之湾。有时他会发现自己置身在坟场中,旁边有一潭水池。那是一片荒野,布满了石头墓碑和木头十字架。他听到阵阵狂笑声,而空气中的气味也不一样了。空气中原本飘散着阵阵清香,然而当风拂过凌乱的矮树丛,那气味就开始变得污秽腥臭。其实倒也不是天黑之后就不能到异月之湾去,只不过最好别去。要是你来到这里,发现天空升起一轮满月,那就最好他妈的不要出声音。不过在那几次梦魇中,斯科特来到异月之湾时,老是忘了要保持安静。他发现自己竟然放开嗓门高唱《强巴拉亚》,把自己吓了一跳。

说不定你有办法驱散他体内的邪。

可是,斯科特才试了第一次,就明白自己可能没办法了。那东西蜷成一团,窝在铁柱下的地面上,鼾声如雷,臭气熏天。斯科特犹豫了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伸手摸它一下,那一刹那,他明白了。那种感觉就像叫他把平台钢琴背在身上跳恰恰一样。从前,他和保罗总能轻而易举地来到另一个世界(很久以后,他才告诉丽赛,其实那种感觉就像眼前的世界是个口袋,而去另一个世界就像把口袋翻出来)。可是这一次,那躺在地上打鼾的东西就像座大铁砧,像银行的金库门……就像叫个十岁的小男孩去背一座平台钢琴。

他走回爸爸身边,心想爸爸一定会打他,不过这次挨打他没话说,他觉得是自己活该,甚至更严厉的处罚也是罪有应得。不过爸爸没有打他。爸爸坐在最下面那层阶梯上,一手拿着一根木材,眼看着这整个过程。他没有拿那根木材打斯科特,也没有抡起拳头揍他,他只是伸手摸摸斯科特的头,把他脖子后面硬邦邦脏兮兮的头发拨开,然后慈祥地亲了他一下。斯科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这在我意料之中,速克达。他中的邪已经根深蒂固了。

——爸爸,保罗的灵魂还在吗?

——我也不知道。他张开双腿,让斯科特坐在穿着绿色工作裤的两腿中间,双手轻轻搂着斯科特的胸口,下巴靠在斯科特肩上。父子俩凝望着那沉睡的怪物,那怪物蜷成一团,躺在柱子旁的地上。他们看看铁链,看看那个大便围成的圆弧。整间地下室里,他只能在那个范围中活动。——你认为呢,斯科特?你心里有什么感觉吗?

他本来不想和爸爸说实话,但那个念头转眼就消失了。此刻,被爸爸抱在怀里,他怎么说得出谎话?此刻,他完全感觉得到爸爸的爱,不再有任何怀疑,仿佛在夜里聆听WWVA广播一样清晰。爸爸的爱是真实的,就像他的愤怒与疯狂一样真实,只不过斯科特很少有机会感受得到,因为爸爸不那么常表现出来。此刻斯科特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却不太想说实话。

——小朋友,我们没办法再这样耗下去了。

——为什么不能?至少他还会吃东西……

——早晚会有人跑到这里,听到声音,发现他在下面。说不定哪天会有该死的业务员上门推销东西,比如“清洁大王公司”之类的。只要一有人上门,那就完了。

——他不会出声的。邪灵会有警觉,不会让他出声的。

——也许会,也许不会。邪灵会怎么样,没人真能说得准。此外,还有那个味道。虽然我可以把石灰撒到让自己脸色发青的窒息,不过那股粪臭味还是会从厨房地板渗出来。还有,最可怕的是……速克达,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干了什么?那张放印刷机的该死的桌子,你看到没?还有那根柱子,那根该死的柱子,你看到没?

斯科特转头过去。一开始他看不太出来有什么异样,当然,那是因为他不愿接受眼前看到的景象。那张大桌子被拖离了原先的位置。虽然上面放了一台五百磅重的老式手拉柄印刷机,但桌子竟然还被拖离了三英尺远。他看得到硬邦邦的泥巴地上残留的桌脚痕迹。更可怕的是那根铁柱。铁柱上端本来抵着一片扁平的金属凸缘,而那片漆成白色的凸缘则顶着一根横梁,横梁上方就是厨房地板,而且正好是餐桌的位置。斯科特发现,那片漆成白色的金属片上被刮出一个右斜角,意味着那根铁柱已经偏移了原来的位置。斯科特用肉眼测量那根铁柱,看看有没有歪斜,不过实在看不出来。他还不行。不过如果那个怪物继续用他那非人的力量拉扯那根铁柱……一天又一天……

——爸爸,我可以再试一次吗?

爸爸叹了口气。斯科特伸长脖子转头看他爸爸,看那张他痛恨、害怕、但也深爱的脸庞。

——爸爸?

——尽人事听天命吧。爸爸说。尽力而为,愿老天保佑。

18

谷仓楼上的工作室里静悄悄的,而且很闷热。丽赛的伤口很痛,而且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了。

那间客房里静悄悄的,而且冰冷刺骨。她的丈夫已经“失魂”了。

“鹿角旅店”的房间里静悄悄的。斯科特和丽赛依偎着躺在床上。现在,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一九九六年斯科特“失魂”了,二〇〇六年斯科特过世了,而当年在鹿角旅店那个还活着的斯科特只好替他们诉说往事。与疯狂对峙,但最后还是输了,不但输了,而且全军覆没。一切都是老样子。

19

他们在鹿角旅店的房间里。屋外狂风怒吼,天上的云越来越稀疏。房间里,斯科特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他拿起床边的玻璃水杯喝了一口,他总会在床边摆一杯水。刚才他仿佛被催眠似的,深陷在往日回忆里,停顿一下之后,他似乎恢复清醒了。后来他继续往下说,这时的他已不再深陷其中,比较像在诉说一件往事了。丽赛松了一大口气。

“后来我又试了两次。”他说。现在那孩子般的口音消失了。“我从前一直认为,最后那一次我试着想把他体内的邪逼出来,结果反而害死了他。一直到今天晚上,我一直都这么认为。不过刚才对你说了这些故事——也听自己说了这些故事——之后,我突然想通了。真不敢相信。那些搞精神分析的心理医生老是要病人诉说陈年往事,现在想想,这种治疗方法还真有点道理,对不对?”

“我不知道,”而且丽赛也不在乎,“你爸爸有没有怪你?”她边说心里边想,当然会怪他。

当年在宾州马腾斯堡,在那座与世隔绝小山丘上的农场里,历经多年岁月后,他们父子之间逐渐发展出一种错综复杂的三角关系。而丽赛似乎低估了那种关系,因为斯科特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没有。如果当时他把我抱在怀里,告诉我那不是我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一切只是因为保罗中了邪,就像癌症,或是脑性麻痹之类的毛病一样,那我心里可能会好过一点——就像我第一次的尝试时那样。只不过他没有抱抱我,只是伸出一只手把我拉开……当时我愣在原地,就像一具断了线的傀儡戏偶……从此以后,我们就只有……”昏暗的房间已渐渐亮了起来,斯科特比了个很可怕的动作。那动作已足以说明为何他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他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嘴唇,动作持续了好一会儿——那根手指在他大大的眼睛下方,看起来很像一个苍白的惊叹号。那动作意味着:嘘——

丽赛也想到,当年乔德莎怀孕离家出走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于是她对斯科特点点头,那是种无言的默契。斯科特满怀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我总共试了三次,”他继续说,“试过第一次之后三四天,我就试了第二次。当时我竭尽全力,可是结果还是跟第一次一样。此外当时我已经看得出那根绑着铁链的铁柱已经有点倾斜,而且地上那圈粪便圆弧外又多了一圈,因为他把桌子拉得更近了,铁链的活动范围变大了。虽然桌子也是铁制的,但爸爸已经开始担心它很可能会扯断桌脚。

“试过第二次后,我告诉爸爸,我可以确定问题出在哪里了。我之所以失败——没办法带它去那里——是因为每次我靠近它时,它都已经被打昏了。接着,爸爸说:‘嗯,那你打算怎么样呢,速克达?它清醒的时候就像头疯狂的怪兽,难道你想在那时候抱住它吗?它可是会活生生扯掉你的脑袋。’我说我知道。而且,丽赛,我知道的还不只这些——就算它没在地下室里扯掉我的脑袋,到了另一个世界,到了异月之湾,结果还是一样。所以我问爸爸能不能想办法把它迷倒,但不要让它完全昏迷——你该知道我的意思,让他陷入昏沉就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靠近它,抱住它,就像我今天在‘嗯嗯树’底下抱住你那样。”

“噢,斯科特。”丽赛轻轻惊呼一声。虽然明知斯科特后来一定安然无恙,虽然明知他后来还是长大了,变成了现在躺在她身边的年轻人,但想象当时的场面,想到他当年只有十岁,丽赛还是不禁为他感到害怕。

“爸爸说那样很危险。他说:‘斯科特,你是玩——火。’我知道,可是已经没别的办法了。连我都看得出来,我们已经没办法继续把它关在地下室里,撑不了多久了。后来爸爸——他摸摸我的头发说:‘上次叫你从板凳上跳下来,你都不敢,像个小窝囊废,怎么现在完全变了个样?’当时他中邪中得好厉害,没想到他竟然记得那件事。我觉得好骄傲。”

丽赛心想,当年他们的人生是多么凄凉悲惨啊。这样的爸爸。只要能讨他欢心,居然都足以让一个小孩感到骄傲。不过回头一想,当年他也不过十岁。十岁,而且好几次在地下室独自面对一个怪物。更不用说那爸爸自己也是个怪物,不过至少有时候爸爸还有点理智,爸爸这头怪物至少还懂得偶尔亲亲孩子。

“后来……”斯科特说着,看着眼前的一片昏暗。月亮从云层后方露了一下脸,苍白的月光瞬间映照在他脸上,就像只爪子顽皮地拂过他的脸庞。接着,月亮很快又被云层掩盖住。“爸爸——你知道吗,每次我去过那里,爸爸从来不问我看到什么,去过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而且他也从来没问过保罗——我不知道保罗究竟记不记得自己去过那里,或者记得多少——不过当时爸爸朝我走来。他说:‘斯科特,如果你那样抱着它,万一它突然醒来,你会怎么样?它会就这样突然恢复正常吗?万一它没恢复正常,恐怕连我也救不了你了。’”

“我想过了。我想了又想,想了很久,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斯科特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转过来凝视着丽赛,“我和爸爸一样,心里都很明白,这一切必须尽快结束。说不定我比他更明白。看看那根铁柱,看看那张桌子,还有,看看它的模样。它变得好瘦,而且皮肤都溃烂了,因为它没办法吃它该吃的东西——我们会喂他吃蔬菜,可是除了马铃薯和洋葱外,它会把所有东西全部扫开。而且它有只眼睛——被爸爸戳伤的那只眼睛——已经变成了灰白色,旁边布满血丝。它还掉了很多颗牙,而且有只手肘已经扭曲变形了。丽赛,被关在地下室里,它的身体已经快不行了。而且,就算它晒不到太阳、吃不到该吃的东西也还能苟延残喘,但到了最后它还是可能被打死的。你懂吗?”

丽赛点点头。

“所以我想到这个办法。我把这个办法告诉爸爸。他说:‘你这小鬼,今年才十几岁就他妈自以为很聪明吗?’我说不,我不觉得自己聪明,不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我还说,要是他想得到别的办法,更安全更好的办法,那当然最好。只不过,他想不出来。他说:‘虽然你才十岁,不过老实说,我觉得你真他妈聪明,而且,我发现你还满有种的。希望你不会临阵退缩。’”

“‘我不会退缩的。’我说。”

“接着他说:‘你不需要退缩,速克达,因为我会拿着我他妈的猎鹿枪站在楼梯最底下……’”

20

爸爸站在楼梯最底下,手上拿着他那把.30-.06猎鹿枪。斯科特站在他身边,看着那个怪物。那怪物被铁链绑在铁柱和那张放印刷机的桌子上。斯科特拼命克制自己,让身体不要发抖。他右边口袋里有根细细的东西,那是爸爸给他的,一支针头有塑料盖的针筒。

不用爸爸提醒,斯科特也知道那东西很脆弱。万一发生扭打碰撞,很可能会破掉。于是爸爸想到一个办法,把那支针筒放在一个从前放钢笔的硬纸板盒里,可是要把针筒从盒子里拿出来,至少得花上几秒钟的工夫,而面对那被铁链绑在铁柱上的怪物,几秒钟便生死攸关。

就算他能顺利把它带到异月之湾,一旦到了异月之湾,爸爸就没办法再用那把猎鹿枪保护他了。一旦到了异月之湾,就只剩他和那个怪物了。那个怪物钻进了保罗体内,保罗成了个套在怪物体外被窃据的皮囊。一旦到了异月之湾,就只剩下他们俩在“情人丘”上了。

那个曾经是他兄弟的怪物,摊开手脚躺在地上,背靠着地下室中央的柱子。它身上除了从前保罗穿的那条内裤外,几乎一丝不挂,脚腿肮脏不堪,体侧沾满一块块干粪。装食物的烤盘就在它脏兮兮的手边,被舔得干干净净,连油污都不剩。盘子里本来放着一块特大号汉堡肉,转眼间就被那保罗变成的怪物吞了下去。可是为了在汉堡肉里动手脚,安德鲁·兰登已经头痛了将近半个钟头。第一块肉被他自己丢到外面去了,因为他觉得里面塞的“东西”可能太重。所谓的“东西”就是白色的安眠药片,就像电视广告里那位老爷爷吞的那种。有次斯科特问爸爸,那些药片是哪来的,爸爸说——好奇宝宝,你能不能闭嘴?再不闭嘴,那我就自己动手让你闭嘴。每当爸爸说出这种话,你如果足够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做。爸爸把药片放在玻璃水杯底磨碎,他边磨边说话,有点像在自言自语,也有点像在跟斯科特说话。当时隔着厨房地板,他们可以听到地下室惊天动地的吼叫声。那只被铁链绑在印刷机上的怪物肚子饿了——想把那东西迷昏,有的是办法。爸爸看看那堆白色粉末,再看看那块圆圆的肉饼,嘴里嘀咕着——当然,更简单的办法就是干脆杀了那天杀的祸胎,不是吗?可是我没有,我不杀他,因为我实在太笨了,竟然想出这个办法,让他有机会杀了另一个还没中邪的小子。操他妈天杀的,孬种都该去死。

他用小指侧边从那堆药粉中划出一小条,动作细腻得惊人。然后他捏起一小撮,像撒盐般撒在那块肉上,再用手揉一揉,把药粉糅进去,接着又捏起一小撮药粉,再揉进那块肉里。他甚至懒得把那块肉拿去“烧一烧”,因为这是地下室那怪物要吃的。他说,反正那怪物本来就爱吃生的——肉黏在骨头上,还很有弹性,而且摸起来温温的。

此刻,斯科特站在爸爸旁边,手上拿着针筒,看着那只可怕的怪物。那只怪物懒洋洋地靠在铁柱上,打鼾时还会龇牙咧嘴。它的嘴角一片灰白,灰白逐渐往外扩散,眼睛微张,不过看不到瞳孔。斯科特看得到它晶莹闪烁的眼白……只不过,那眼白的颜色看起来已经和平常不一样了。

——天杀的,去吧。爸爸边说边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既然你已经决定要做,那就赶快动手,免得我穷紧张,心脏病发作……还是你觉得它在演戏?只是假装昏倒?

斯科特摇摇头。他感觉得到,那怪物不是假装昏迷——他一脸惊讶地回头看了爸爸一眼。

——什么事?爸爸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真的——

——我是不是真的怀疑?你想问的是这个吗?

斯科特点点头,觉得很不好意思。

——没错,我怕得要死。你以为我只见过它一个怪物吗?好了,眼睛闭起来,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吧。我们该把这件事了结掉了。

他永远搞不懂,为什么当爸爸承认他也会害怕时,他自己反而比较不怕了。他只知道,自己真的变勇敢了。他往地下室中央那根铁柱走去,边走边又摸了一下口袋里的针筒。他先来到第一圈粪便圆弧外围,跨过去,然后往前再跨一步,跨过第二圈圆弧。圆弧里面可以算是怪物的地盘,那里更是臭气熏天:那已经不再是粪便味,也不是人体皮肤和毛发的气味,而是动物皮毛的气味。那怪物的阴茎看起来比从前保罗的阴茎大。保罗的鼠蹊部本来是一片淡淡的绒毛,如今却已变成一片粗硬浓密的兽毛。而且保罗的脚看起来有点内弯,仿佛脚跟的骨头扭曲变形了,看起来很怪异(只有那两条腿看起来还算正常)。丢在屋外被雨淋湿的硬纸板,斯科特突然想到这句话,用这个来比喻好像还蛮贴切的。

接着他看向那怪物的脸——看向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微张,看不到瞳孔,全是布满血丝的眼白,而且呼吸的样子还是跟刚才一样。不过斯科特明白自己已经踏进危险区,现在退缩已经来不及了。那怪物随时都会闻到他的气味,随时会醒过来。尽管爸爸已经在汉堡肉里塞了很多“东西”,但它还是很可能醒来,所以要是斯科特能办得到,要是他能把那个窃据哥哥身体的怪物——

斯科特继续往前走,但腿已几乎没有知觉。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我一直告诉斯科特,他正一步步走向死亡,而且他甚至没办法“秘动”。一旦那个像保罗的怪物抓住他,他就动不了了。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一步步走进怪物的活动范围,走进臭气熏天的核心地带,然后,他伸手按住怪物那赤裸的、湿湿黏黏的侧腹。他心里默念着……

(保罗,跟我来吧)

还有

(秘宝异界,异月之湾,甜美甘泉)

……在那短暂的一刹那,令人心碎的一刹那,斯科特差一点就办到了。那是种熟悉的感觉,感觉四周事物开始飞逝。他听到虫鸣,闻到“情人丘”上的树白天时散发出的清香。这时怪物那两只指甲锐利如爪的手突然掐住斯科特的脖子,它张开血盆大口,狂吼一声,异月之湾的虫鸣声顿时消失无踪,而它嘴里呼出的强烈腐臭味驱散了异月之湾的清香。斯科特觉得好像有人丢了颗炽热火红的鹅卵石到一片正逐渐成形的网子上,而那片网子就是斯科特的……他的什么?他之所以能到另一个世界,并不是因为意念的力量。严格说来,那并不是意念的力量……然而现在已经没时间想那些了,因为他已经被怪物抓住了。它抓住他了。爸爸最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它的嘴张得好大,那是最恐怖的梦魇中才会见到的景象,它的下巴仿佛脱离了头部,往下拉到……

(胸骨)

……拉到胸骨的位置,那张脏兮兮脸整个扭曲变形,已完全看不出保罗的模样——已完全不像人类了。那就是“邪灵”原本的面貌。斯科特这时竟然还有时间想到,它会把我的脑袋一口吞掉,就像吞掉棒棒糖一样。怪物的嘴越张越大,在天花板灯泡的照耀下,血红的眼睛闪闪发亮。斯科特已无处可逃,他死定了。怪物的头往后一仰,撞到铁柱,然后往前一扑。

但斯科特忘了还有爸爸,爸爸的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来,一把抓住怪物保罗的头发。怪物的头竟被他拉得往后一扭。接着,爸爸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拇指扣住猎鹿枪的枪托握把,食指扣在扳机上,他把枪口顶住怪物高高抬起的下巴。

——爸爸,不要!斯科特放声尖叫。

安德鲁·兰登不理他,他也没时间理斯科特。虽然他紧紧抓住怪物的头发,但怪物最后还是挣脱开来。怪物发出一声如雷咆哮,那声音如此惊心动魄,与斯科特喊出的那个字同样骇人。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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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捡个帅兵哥把我宠成公主: 因为拍下一个古董戒指,21世纪外科专家陶冉冉,灵魂被带到了特殊年代,没想到戒指竟然是一个逆天的空间,她利用空间在这个年代发家致富,带动国家的医疗事业提前了数十年。还在这个年代捡了一个帅气兵王当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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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杂灵根卷死宗门

我带着杂灵根卷死宗门

流星锤锤
关于我带着杂灵根卷死宗门: (搞笑沙雕文+修炼爽文)完了,穿成白莲花文的恶毒女配了!!!好好好啊,我变成了女主的垫脚石了。而且是被抽皮扒筋给女主踮脚的顶级苦逼女配,而女主是睡觉都会被灵石砸头的天选之女。而我是那个做牛做马,被自己心爱师尊扒皮抽筋的大冤种。我眨巴眨巴的看着眼前古色古香的房间,对着门外师尊的叫喊置之不理,打了个哈切,转过身继续睡,我还努力个锤锤啊,摆烂了。白莲花假装努力,我摆烂。师兄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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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魔谎言

神魔谎言

火考刀田一
主界定天使与恶魔,谁又来界定主?真实之下,黑与白的战斗永无停歇。光明、黑暗、世俗之间的战争,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 梦与现实的交织中,我寻找着真正的自己,并探索着混沌的真理。朋友和敌人都在等待,等待我的答案,选择既是方向,也是界线。 时间会混淆历史,立场决定着角色,当我醒来,续写我未完的恶魔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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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局退婚女帝,我选魔道小黑莲

开局退婚女帝,我选魔道小黑莲

7月梧桐
苏岩是女帝的道侣,但这碗软饭不好吃,他守候五百年,等来的却是一纸休书。于是,重生后,他果断退婚,转头2w0-159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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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缘

天真缘

小福栗子
天玉、晴真,从小一起长大,跟随天玉的爷爷学文习武,那一年仲秋节,晴真十七岁,偶然间发现,他们的祖先血缘全真七子,今世又走在了一起。时值清末,家国租侵,外域胁问,日本人、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相继登场。吟诗,比武,踢球,赛酒,驭马,轮渡,……,与时俱进,可咏可绘。诗文,爱情,武侠,乡土,商战,道法,……,交织成长,可歌可泣。爱情的甜美,诗意的智慧,武侠的沉醉,道法的悟会,家乡的回味,尽潜字里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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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八零福运娇妻

重生八零福运娇妻

碧海青天
内容简介:未婚夫被抢,前程被夺,面对来势汹汹的陷害,乔玉溪被算计的尸骨无存。一朝重生,爹有新欢,娘有挚爱,全家都疼其他宝贝蛋。乔玉溪两手一摊,爱谁谁,老娘不干了!冷脸怼极品,撸袖打熊娃。爹娘都不要了,就问你算老几?从今天起,铁公鸡一毛不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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