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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安全之地。
只不过她现在踩的不是地面,而是水,这让她感到一阵惊慌,想在某个有牙齿的可怕东西咬掉她的脚之前回到岸上。然而她最后还是压抑住恐惧。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而且不只一次,还来了两次,现在她的乳房又痛得要命,因此无论如何她都要达成目标才行。
虽然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还是深吸一口气,慢慢弯屈膝跪下,让水盖过乳房(两边都浸了下去)。有那么片刻,她的左乳疼痛无比,她以为这股疼痛会直窜脑门,让她的头炸开。可是后来……
13
斯科特又喊了她的名字,声音又大又惊恐:“丽赛!”
声音如同一枝尖端燃着火焰的箭,划破此地梦幻般的寂静。他的呼叫中同时带着痛苦和惊慌,丽赛差点回过头看,不过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她,千万别这么做。如果她想把握那一丝丝拯救斯科特的机会,就绝对不能回头。她得赌一赌。她穿越墓地,经过那些在月光下闪烁的十字架,目不斜视抬头挺胸爬上阶梯,还把老妈的毛衣拿高,以免绊到自己。她有种疯狂般的愉悦感,就像把一切(房子车子存款宠物)全都赌在一颗刚丢出手的骰子上。那颗灰色大石头就在她上方不远处,转个弯过去就是回情人丘的小径了。天空布满奇怪的星星,构成她没见过的星座。北极光正在某处燃烧般闪耀着,有如好几道彩色的长幕。丽赛也许再也见不到这些景色了,但她不以为意。她爬到阶梯最高处,毫不犹豫地绕过大石,斯科特就在这时拉住了她。丽赛爱死了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同时,她也感觉到有东西在她左方移动,速度很快,就在小径旁边。
“嘘,丽赛。”斯科特轻声说。他的嘴唇非常贴近她耳朵,弄得她都发痒了。“为了你跟我的命,现在千万别动。”
不用说她也知道,那东西就是斯科特提过的高个子。这些年来,丽赛一直感觉得到它存在某处,似乎照镜子时用眼角就能瞄到,或是秘密藏身于地窖里的某种不知为何的东西。现在这东西跑出来了。它就在她左边树林中的间隙,像个大块肉团,用特快车的速度滑行着。它看起来几乎是光滑的,但身上散布着深色斑点与坑洞,那可能是痣,但她猜测(她不想猜,但忍不住)搞不好是皮肤癌。她开始想象那是某种巨大的虫,不过随即又愣住了。树林里的那个东西不是虫;不管是什么,它是有意识的,因为丽赛感觉得到它在思考。她完全无法理解它的想法,那根本不是人类的思考,然而那些奇异的想法却带着某种可怕的魅力……
那就是“邪”,想到这里她立即就背脊发凉。它的思维就是纯粹的“邪”。
这个假设很可怕,但她猜对了。她不小心发出一种介于尖叫与呜咽间的声音,音量很小,但她感觉到那东西的特快车速度突然放慢,说不定它听见了。
斯科特也发觉了,他绕过她乳房下方的那只手臂,不自觉抱得更紧。接着,斯科特的嘴唇再次贴近她耳边。“如果我们要回去,就得现在出发。”斯科特低声说。他又回到她身边,完全变回她的斯科特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他没再看着池子,还是因为害怕而吓醒了。说不定两者都有。“你懂吗?”
丽赛点头。她实在害怕到了极点,甚至连救回他的那股愉悦都消失了。他一辈子都跟这种可怕的事一起活着?真是如此的话,他到底怎么撑下去的?虽然她现在已陷入极度惊恐,但她认为自己知道答案。让斯科特能活在现实世界并远离高个子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的写作;另一个则是他现在抱着、在耳边窃窃私语的她。
“集中注意力,丽赛。马上让你的大脑开始运作。”
丽赛闭上眼睛,看见他们在苏克塔丘那个家的客房,斯科特坐在摇椅上,她自己则坐在他旁边冷冰冰的地板上,握着他的手。他们俩用力紧握着彼此。在他们后方,结霜的窗户透出不断变化的美丽光芒。电视开着,又是《最后一场电影》,那些男孩正在“狮子”山姆的子房里,自动点唱机播放着汉克·威廉斯的《强巴拉亚》。
丽赛本来感觉到异月之湾发出闪光,但她脑中的音乐(一度那么清楚、那么快乐的音乐)却变得微弱了。丽赛睁开眼,急切地想看到家里,但只见到那颗灰色大石头跟穿越树林的小径。那些奇怪的星星依旧发出灿烂的光芒,不过远处的笑声倒是沉默了,原本窸窣的灌木丛也平静下来,就连恰吉·G的钟也不再叮当作响,这一切都是因为高个子,因为它停下来注意聆听,使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屏住呼吸跟它一起聆听。它就在那里,在他们左方不到五十英尺处。丽赛现在甚至闻得到它,它闻起来就像高速公路休息站厕所的陈年屁味,或像廉价旅馆房间里混着波本威士忌跟香烟的臭味,也像老妈老年失禁时的尿布味。它就停在树林里最靠近小径那排树的后面,谢天谢地,这种东西不会来到他们的世界、不会跟着他们回去,出于某种原因,它们被困在这里。
斯科特压低声音说话,她几乎快听不到了。要不是她敏感的耳朵感觉到他嘴唇在动,她搞不好会相信这就是心电感应。“是那件毛衣,丽赛。有时候有些东西只能过来,不能回去。通常是那种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这样。我觉得那件毛衣就像锚一样拉住我们了,把它丢掉吧。”
丽赛松手,让毛衣往下掉。毛衣落在地面时只发出极细微的声音,但高个子听见了。她感觉得到它的思考有了变化,那种疯狂但无法理解的想法让她有着极大压迫感。它转了个身,弄断一根树枝,发出可怕的爆裂声,于是丽赛立刻闭上双眼,急切地想象客房的每个细节。
“就是现在。”斯科特低声说,接着最神奇的事发生了。她觉得全身的空气像被抽了出来,突然间,汉克·威廉斯唱起《强巴拉亚》。他正在唱歌……
14
丽赛之所以听见他在唱歌,是因为电视开着,她记得非常清楚,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可能忘记这点。
该是离开回忆列车的时候了,丽赛。该回家了。
池里的人都上岸了。就在上次遇到高个子的那个可怕回忆里,丽赛达到了她来这里的目标。她的乳房还会痛,但原来的剧痛已经转为普通的钝痛。她想起自己的少女时期,有一天热得要死,她穿的胸罩又太小,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比现在还糟呢。她跪在水里,下巴碰着水面,看见月亮(现在小多了,也几乎只剩下银色)几乎已升到墓地与树林的最高处了。现在她又开始担心:万一高个子回来了呢?万一它听见她的思考而回来呢?丽赛相信这里应该是安全之地,至少那些笑声与精灵森林里的其他脏东西不会过来,但她觉得高个子可能不受这里的规则拘束。她觉得高个子很……不一样。有些恐怖故事的标题出现在她脑中,像是铁钟般铿锵作响,比如:《笛声响起我就会去找你啦,小伙子》,接着她就想起斯科特·兰登的作品中她最讨厌的那本《空虚的恶魔》。
然而就在她准备起步走回岸边前,另一段更近的回忆又来侵袭她。她想到黎明前跟她姐姐阿曼达躺在床上,而她相信那个人并不是阿曼达,是她死去的丈夫。从某方面来说,她是对的。虽然那个人穿着阿曼达的睡衣,用阿曼达的声音说话,但所用的语言却只有跟她结婚多年的斯科特才知道。
你很快就会找到一个“血秘宝”,跟她一起躺在床上的人说。结果没过多久,那个疯狂的遗稿狗仔就用她的开罐器让她流了一摊血。
秘宝藏在“紫色”后面。最前面三个线索你都已经找到了。再多找到几个线索,你就可以拿到奖品了。
躺在床上那个人承诺给她什么奖品?饮料。她当时还猜想可能是可口可乐或皇冠可乐,但现在她知道是什么了。
丽赛低头,将憔悴的脸埋进池子,毫不考虑地喝了两口水。她进入池里时,感觉水几乎是热的,但喝进嘴里却十分清凉香甜,精神为之一振。她本来想再多喝几口,但出于直觉,还是在喝完两口后就停住。喝两口就够了,她碰碰嘴唇,发现肿胀的部分几乎都消失了,但她并不惊讶。
丽赛费力地回到岸边时,并未刻意保持安静(也还没费心想要感谢斯科特)。她觉得岸边离她好远,似乎永远都到不了。岸边现在没人涉水,沙滩上也空无一人。丽赛以为自己看到了那个对她说话的女人正跟同伴坐在石头长凳上,但由于月亮升得还不够高,她不能确定。她把目光稍微往上移,看见那些包着裹尸布的东西,他们就坐在从岸边数过去第十二排左右的长凳上。她注意到其中一个人形,月光洒在他身体一侧,像是镀了层银。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确信那就是斯科特,而斯科特正看着她。这种想法虽然疯狂,但不也很合理?斯科特黎明之前不是进入她姐姐的身体,躺在她身边?他不就是为了再对她说最后几句话吗?
丽赛有种想喊他的冲动,尽管这种疯狂举动可能会有危险。她张开嘴时,头发上的水跑进了眼睛,让她觉得刺痛。接着她就听到恰吉·G的钟被风吹动,传来一阵微弱的钟声。
这时,斯科特说话了,这是斯科特最后一次对她说话。
——丽赛。
那声音带着无限温柔,呼唤着她的名字,呼唤着她回家。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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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赛,”他说,“小宝贝。”
斯科特坐在摇椅中,而她坐在冰冷的地上,但发抖的人却是他。丽赛突然想起德布夏家老奶奶说过在黑暗中害怕发抖这句话,马上就明白了,他会发抖是因为现在两件黄色毛衣都留在了异月之湾。还不只如此,这整个房间都冷冰冰的。之前这里还只是有点凉,但现在可冷得要命,而且所有灯光都熄了。
原本始终发着嘶嘶声的火炉已经停了,而当她透过结霜的窗户往外看,看见了缤纷的北极光。隔壁加洛韦家的门灯也暗了。停电,她心想,可是电视亮着,还在播放那部该死的电影:那几个来自德州安纳里的男孩正在台球室里混,他们很快就会去墨西哥,而等他们回来后,“狮子”山姆就死了,他会被包在裹尸布里,坐在石头长凳上看着池——
“不对劲。”斯科特说。他的牙齿微微打颤,不过丽赛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困惑。“我没开电视,因为我怕吵醒你,丽赛。还有——”
丽赛知道他说得没错。她来找他时,电视是关着的,不过她心里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斯科特,它会跟着我们吗?”
“不会的,宝贝,”他说,“除非他掌握你够多的气味,或者能确定你的……”但他话还没说完注意力就被转移开来。“而且,这一幕的配乐也不是《强巴拉亚》。这部‘最后一场电影’是除了《公民凯恩》之外最棒的片子,我看了不下五十次,绝对确定台球室的配乐不是《强巴拉亚》。背景歌曲是汉克·威廉斯的歌没错,但是《咔哇——里加》这首歌,另外,如果电视跟录像机都在运转,为什么灯不亮?”
他从摇椅上起身,走到墙边按下电灯开关,结果没反应。从黄刀山脉吹来的冷风不只切断了他们的电力,城堡岩镇、堡景镇、哈洛镇、摩顿镇、塔希莫池镇,以及大半个西缅因州全都停电了。斯科特一打开电灯开关,电视就同时熄掉,屏幕的影像缩成一个白点,没多久后就消失了。下次他再试着播放《最后一部电影》的录像带时,发现中间有段十分钟的空白画面,仿佛带子内容被强力磁场洗掉了。他们俩从没再提起这件事,不过心里很清楚,虽然丽赛只是靠想象这间客房的样子带他们回来,但由于她发出的力量太强大,竟使得汉克唱的歌从《咔哇——里加》变成了《强巴拉亚》,甚至让录像机跟电视在停电时还运转了快一分半钟。
斯科特去拿几块橡木丢进炉子里时,她也在旁边地毯上搭了张临时床铺(把气垫床铺上毛毯)。他们一起躺下后,斯科特便伸出双手抱住她。
“我不敢睡,”她说,“我怕早上醒来后,炉子的火就没了,你也会再次消失。”
他摇摇头。“我没事的……很快就会结束了。”
丽赛用希望中带着怀疑的表情看着他。“你是真的知道,还是在哄我?”
“你觉得呢?”
她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再是从十一月起就失魂的斯科特了,但她心里还是很难相信这个奇迹。“你好像好多了,不过我怀疑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炉子里传来一阵木柴的爆裂声,吓了她一跳。斯科特将她抱得更紧,而丽赛则舒适地依偎着他。盖着毛毯很温暖,被他抱着也很温暖。在黑暗中,丽赛想要的只有他。
斯科特说:“这个……这个烦扰着我家人的东西……它会来来去去。在它离开时,会让人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过它有可能再回来吧?”
“丽赛,它也有可能不再回来。”他的声音充满力量与信心,丽赛惊讶地抬起头确认这真是他说的话。他的表情中不带一丝欺骗。“就算它真的回来,它的力量应该也不会再比这次强了。”
“是你爸爸告诉你的吗?”
“我爸爸对失魂的事知道不多。以前……我就曾被那个地方拉过去两次,第一次是在我们相识之前的同一年,我在酒精跟摇滚乐的影响下被拉过去。第二次……”
“在德国。”她肯定地说。
“对,”他说,“在德国。那次你救了我,丽赛。”
“有多近,斯科特?在不来梅那次,它离得有多近?”
“很近。”他的回答很简短,丽赛冒出冷汗。要是她在德国那次失去斯科特,可能就永远见不到他了。老天(Mein goott)。“不过跟这次比起来,那次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她还有很多其他事想问斯科特,但她现在只想好好抱着他,相信他说的,事情可能会好转。丽赛心想,这就像相信医生说你的癌细胞可能不会再出现一样。
“但你没事。”她要亲口听斯科特再说一次。一定要。
“对,我很好。”
“那么……它呢?”她不用说得太白,斯科特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它很久以前就掌握住我的气味了,而且它也知道我的想法。经过这些年,我们几乎算得上是朋友了。如果我想要,它或许可以随时带走我,但这么做很累,而那家伙又很懒。而且……有个东西看顾着我,那是能与黑暗抗衡的光明力量。你知道吧,其实还有个光明的地方。你一定要知道,那个地方确实存在着,因为你也属于那里。”
“你告诉过我,如果你想,能召唤它来。”她低沉地说。
“对。”
“有时候你真的想这么做,对不对?”
他没否认。窗外传来强风的呼啸声,但躺在厨房的炉子前,身上盖着毛毯,丽赛觉得十分温暖。跟他在一起十分温暖。
“留下来陪我,斯科特。”她说。
“我会的,”斯科特对她说,“我会尽量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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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尽量留久一点的。”丽赛说。
她在一瞬间弄懂了好几件事。第一,她已经回到她卧房的床上了;第二,她得换床单,因为她不但全身浸湿,脚上还沾着另一个世界的沙子;第三,虽然房间里不冷,但她还是颤抖着;第四,那把银铲子已经不在她身边,她把它留在那里了;最后,如果那个坐在长凳上的人形真的是她丈夫,那么她可以说已经见到他最后一面了。他已经是那些包着裹尸布的东西的一分子,成了一具未下葬的尸体。
丽赛全身湿透,躺在床上,突然哭了起来。她有好多事要做,而且也很清楚要从何做起(她认为这可能也是斯科特给她最后一次寻宝游戏的奖励),但首先她要停止为他哀悼。她一手盖住眼睛,就这么躺了五分钟,涰泣到眼皮肿得快睁不开,喉咙也开始发疼。丽赛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需要他、想念他。这真令人惊讶。然而,虽然受伤的胸部还会痛,但丽赛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不但很高兴自己还活着,也准备好起床大展身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