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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鱼明知只有“大了”能拿一份犒劳,别的人都没有,穷老百姓没那个规矩,最多是管两顿吃喝、给一包烟,受累不讨好,胡同里没人愿意干,但是他二话没说,过来跑前跑后地忙。别人忌讳,我和臭鱼不在乎这个。
哪知道出殡前一天夜里,西南屋闹起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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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离找齐了帮忙的人,他往下安排,先贴“门报儿”。纸上用黑色毛笔写四个大字“恕报不周”,小字是“某宅之丧”,主家姓什么写什么宅,这叫“门报儿”。过去的门报儿,女子用粉纸,男子用黄纸,后来没这么多讲究了,一概用白纸,贴到大杂院儿的大门外侧。
卖菜的三哥和开出租车的二哥并不沾亲带故,只不过同住一个大杂院儿,邻居们习惯这样称呼。比如开出租车二哥的媳妇是二嫂子,家里的儿子叫二离,全家带个“二”字;卖菜的三哥一家全带个“三”字,三哥的姥姥就叫三姥姥。两家势成水火,二哥死于非命,虽说三姥姥一家不亏心,但是看在眼里也别扭,在左邻右舍的劝说之下,同意搬出去避上十天半月,这叫“眼不见为净”。邻居们生怕两家斗下去还会出人命,好在三姥姥过了气头,答应出去避一避。
自打1949年新中国成立移风易俗以来,旧时出大殡的风气已经非常少见了,近乎绝迹。二哥家又不是大门大户,不可能大操大办。可不管怎么从简,终究是发送死人上路的白事儿,那时候的穷讲究可也不少,越穷越讲究,该做的还是要做。贴完了门报儿还要写灵头,意外身亡之人的灵头非常不好写,“永垂不朽”和“沉冤待雪”不大合适,“永不瞑目”怎么样?合适是合适,但是那么写可太吓人了,到最后什么都没写。
接下来是布置灵堂。帮忙的几个人一齐动手,先将屋里碍事的东西挪开,正当中摆上遗照,放好点心供品,下边是火盆烧纸。倘有人来送花圈花篮,根据交情的深浅,或多或少要给份子钱,挑水胡同灶头大院儿的邻居都过来随份子,或是一百或是二百,至少五十。哪怕互不认识素无往来,只是住得近,那么于情于理,也都该讲究个礼数。甚至有隔了好几条胡同,没任何相干的人也过来行个礼,说一会儿话,蹭两支烟,临走掏出二三十块钱凑个份子。
崔大离在屋里屋外两头忙,一边张罗人买东买西,一边还要用行李布在胡同搭起灵棚,再牵出电线,挂起一个一百二十瓦的大灯泡子。灵棚为了防雨,灯泡则是天黑时用来照明。您想,住平房大杂院儿的人家,谁家不是十来平方米的小屋,能有多少椅子茶碗?可也不能让吊唁哭丧的人坐在地上,新中国成立前天津卫有租赁铺,不管是白事儿还是红事儿,都可以去租赁铺搬取桌椅、杯盘、茶碗、暖壶,用完再还回去,损坏丢失照价赔偿,既便宜又省事儿。50年代以后没有租赁铺了,他必须挨家挨户借,从早到晚忙前忙后,腿儿都差点跑断了。
吊唁的人还真不少,白事儿一连三天,第三天晚上送路,要到十字路口烧纸,一直忙到半夜。我和臭鱼送最后一拨人出了胡同,走回来的时候看见还有三四个男子,他们是在门前守夜的,几个人凑到一块,一头抽烟喝水,一头低声说话,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可能是在嗟叹二哥意外身亡。
那会儿的路灯过了十点全灭,夜半三更,风吹月落,漆黑的胡同里更是没有一个行人往来,只有一点灯光忽明忽暗,衬得白色的门报儿愈发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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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路当天的夜里起了风,云阴月暗。二哥家里的亲属不多,但在一起跑活儿开出租车的同行不少。其中有几个走得近的朋友没少帮忙,轮班在门口大棚中坐着,免得桌椅板凳让贼偷去。半夜十二点前后,我和臭鱼打胡同外头回来,路过西南屋,顺道往屋里看了一眼。
只见屋里支了张桌子,二哥的黑白遗照摆在当中,墙上挂的是水陆图《生死轮》,前头有香炉和蜡烛,桌下是烧纸的火盆,崔大离身穿“大了”的皂袍,正一个人坐在供桌旁打盹,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下半尺多长,怀中抱了一部破录音机。
那位说崔大离当“大了”,他抱录音机干什么?他这个录音机是用来放经的,因为二哥开车掉进河里淹死,要拿迷信的话来说,这可不是善终,必须请经超度。天津卫有专门在白事会上念经诵咒的居士和火居道,火居道也是老道,但是不住道观,可以娶妻生子,平时各过各的日子,出来做法时换上黄布道袍,坐在门前的大棚里念诵法咒。请这些人要给钱,而且不便宜。当年的白事儿能养活很多人,如今也是一样,寿衣寿材、纸人纸马、花篮花圈、诵经超度、灵车接送、卖骨灰盒,这些人全是混鬼会吃白事儿的,你肯掏钱没有买不来的东西,也没有请不来的人。不过二哥这场白事儿从简,没请僧道念经。崔大离找了台破录音机放磁带,磁带中有事先在庙里录好的“往生咒”,你想让它放多少遍都行。可是放经放到半夜,破录音机突然不响了。
崔大离以为是接触不良,拿起来拍了两下,想看看是什么原因。其实录音机响不响并不要紧,与其说“往生咒”是放给死人听的,不如说放给活人听更恰当。眼看半夜十二点了,除了他之外,西南屋早已没人,半夜三更还放什么经?但是录音机是借来的,用完了还要给还回去,用坏了不还得赔人家吗?可是他接连忙了几天,困得都快不行了,上眼皮直找下眼皮,坐在供桌旁边不知不觉便打起了盹儿。
我进屋推醒崔大离说:“你回家睡会儿,明天一早给二哥出殡,且得忙呢。”
崔大离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他让我和臭鱼先回去歇了。
按迷信规矩,灵堂中不能断香火,每个时辰烧一次纸钱。这事儿本该是家属来做,可是二嫂子心智失常,家中的孩子又小,只有托付崔大离这位“大了”帮忙。别看崔大离在鬼会混口饭吃,他自己也不怎么信这一套,白天应付完了,半夜还是得回去睡觉。只不过临走之前,他要收拾收拾西南屋的蜡烛烧纸,该灭的全部灭掉,以免失了火烛,“火烧连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当天我和臭鱼也累得够呛,叫醒了崔大离,先回屋歇了。由于明天一大早给二哥出殡,臭鱼没回他自己家,也在西屋打了个地铺。转天早上六点前后,天已经亮了,我和臭鱼起身去找崔大离,谁承想,北屋没人,他后半夜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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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离虽然又懒又馋,说话不积口德,也老大不小了,从来就没个正形,但他毕竟是鬼会的会首。会首管什么?相当于走穴的穴头,鬼会行当里的人他全认识,比如出殡送路时请多少僧道超度、请谁不请谁、念什么经诵什么咒、多少抬棺的杠夫、人手不够找谁凑数、出哪门进哪门,全部由会首负责。除了选坟地和下葬的时辰他说了不算,其余的都可以管。会首不是官封,也没有多余的好处和势力,无非是积德行善,在地方上混个好名声罢了。崔大离专吃这碗饭,平时替别人操持白事儿可没见他怠慢过,为人虽不着调,倒还知道个轻重缓急。再说后半夜不回家,他又能上哪儿去?要说他出去喝鸡汤豆腐脑了,这么早也没有啊。眼看二哥家送殡的亲友快到了,他这个做“大了”的却不在场,可不是耽误事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