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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珂弓着身子走在店里,以免让人注意到短裤口袋里的辣椒。泰平超市白泽店的面积跟学校体育馆差不多大,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店,但他感觉出口无比遥远。
不远处,一个店员阿姨在整理货架上的罐头。
阿姨突然停下动作,看向小珂。她的口罩遮住了口鼻,那双眼睛如同警察般锐利。她的视线让小珂全身发凉,唯独揣着辣椒的右边口袋像着火一样灼热。阿姨好像没有在看小珂的脸,而是看他的脑袋。鲜红的毛线帽—母亲的帽子。小珂出生前,母亲在湖北省家中拍的照片上就戴着这顶帽子。小珂五岁时,一家三口在羽田机场拍的纪念照片上,她也戴着这顶帽子。如今又过了五年,只要不是夏天,母亲外出依旧会戴着这顶帽子。他偷偷拿走这顶帽子可能失策了。虽说颜色褪得厉害,可帽子还是很显眼。他现在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呢?短裤里伸出两条麻秆一样的细腿,运动衫袖口脏得不能见人,脑袋上还戴着一顶红色毛线帽。可是,帽子跟他口袋里的小袋辣椒一样,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弓着腰继续往前走。阿姨总算把目光转回了货架。小珂从她身后经过时,很担心自己矮小的身体会卷起一阵微风,把辣椒的气味传到阿姨鼻子里。他紧张地屏住呼吸,从阿姨身后走了过去。阿姨什么也没说,也没回头看他。离出口还有一小段距离。他绕过五台收银机—还有一点点。他又经过了像蜈蚣一样串在一起的购物车,穿过自动门,不小心加快了脚步。一旦加快脚步,他就再也停不下来。等小珂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小巷里飞奔。他像耗子一样拐过一个又一个弯,跑到大路上才停下脚步,看向身后。
没有大人追过来。
看来,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偷东西成功了。
小珂又一次在浓云惨雾的冬季天空下走了起来。还没结束,他还要搞一样东西。同学故意踩断了他的红蓝铅笔。小珂不敢对父母实话实说,又不敢撒谎骗他们是自己弄断或丢失的,几经烦恼过后,决定去偷一支新的。因为他没有零花钱,这些只能靠自己去搞。折断的红蓝铅笔如此,辣椒亦如此。
父母开的中餐店厨房里有的是辣椒。红蓝铅笔正好从中间折断,也可以当成红铅笔和蓝铅笔继续用。可是,如果父母问他要辣椒做什么,他无法回答。如果没有一支新的红蓝铅笔,他的心情会更加凄惨。
巷子左侧有一家文具店。这里跟小珂住的房子一样,一楼是店面,二楼是住处。店门口安着玻璃拉门,门前是车库,里面停着一辆脏兮兮的白色轻型货车,探出半个车头。
古关文具店的名称可能读作“koseki”,也可能读作“furuseki”。小珂以前来过两次,一次是母亲来买店里要用的发票,还有一次想不起来是买什么了。每次小珂都跟了进去。店里的地板和天花板都很陈旧,木板组装的收银台后面有个小房间。母亲带他来的时候分别是夏天和冬天。夏天那次,小房间里摆着一台咔咔摆头的电风扇,冬天那次则摆着被炉。两次来都有一个目光温柔的圆脸老奶奶坐在里面。虽然家里一直教育他要尊重年长的人,不过当时那个老奶奶宛如佛像的模样,可能就是他今天选择这里的理由。
他脖子使不上劲,低头看着地面朝店门走去。就像太阳隐入云层,小珂的内心也变成了暗淡的颜色。
他感到视线,猛地停住脚步。
抬头向前看,心里已经有了数。
巷子右侧有一条岔路,路旁竖着町里的公告牌。那块公告牌已经很旧了,塑料防尘罩都有点开裂。有人在那里,站在公告牌旁边。
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家伙。
他的身体又干又瘦,就像飘在空中的晾晒衣物。垂在两侧的白色衣袖无风自摇。不能看他的脸,看了就完了。小珂感到全身麻痹,肺部绞成一团,嗓子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呻吟。他咬紧牙关,右手插进口袋里握住了那袋辣椒。
“gunchu……qu—”
那家伙的身影闪了闪。
“gunchuqugunchuqugunchuqu—”
他反反复复地念叨了一会儿,那家伙的身体往旁边一闪,消失在了公告牌的阴影里。现在,公告牌底下只能看见两根支柱了。
小珂放开攥着辣椒的手,走向文具店。
他轻轻拉开玻璃门,玻璃门发出微弱的咔啦声。店里没有客人。不,收银台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他猫着身子,仿佛在走进那个小房间的途中突然停了下来。那人看起来比他父亲年长一些,穿着褐色皮夹克。那件皮夹克已经被穿得软熟,布满了皮肤肌理一般的皱纹,仿佛活着的动物。男人转过头来,锐利的目光直指小珂,但很快又转过去,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小珂从男人边上往小房间看了一眼,里面摆着被炉,被炉前面露出了一双横着的脚,脚上穿着褐色的厚袜子,其他部分都被墙壁挡住了。应该是店主老太太在墙那头伸出双腿坐着,或是躺着。她为什么不钻进被炉里呢?
男人光是站着,也不对老太太说话。那个穿着皮夹克的背影好像在偷偷窥视小珂,不过也可能是他的错觉。小珂感到口干舌燥,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打量周围。手能够到的地方摆放着许多儿童文具,有香味橡皮擦、蜡笔、儿童剪刀和直尺。放笔的架子在—
那里。
架子在收银台右侧,紧挨着男人的身体。
他朝那个架子走过去。架子上挂着试写用的小本子,小本子上有几个丑陋的字,写着小珂的绰号“笨珂”。
他以前并不知道,自己的全名“马珂”日语读作“baka”。小珂出生时,给他取名的祖父,还有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的父母,全都不知道。“珂”是洁白的美玉,象征着对家人的爱,拥有与爱人加深羁绊的力量。“马”也是中国常见的姓。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在日语里竟跟“笨蛋”同音。
放笔的架子同样分成上、下两层,他看见上层摆着红蓝铅笔,就夹在卡通自动铅笔和长得差不多的圆珠笔中间。
小珂来到货架前。
男人虽然没有看着这边,但距离实在太近了。小珂腋下渗出汗水,脑子变得如同铅球,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地上掉了一支圆珠笔,半边被架子挡住了。小珂蹲下身子把笔捡起来。那支笔手感坚硬,表面极为光滑,完全不像小孩子用的东西,让他想起电视上看过的法国古董手枪。目光回到货架上,下层摆着几支同样的圆珠笔。透明亚克力笔筒上贴着价格,上面写着一百日元,应该是弄错了。因为这种笔至少要五百日元,甚至一千日元左右。
他把捡到的笔放了回去,心里有点期待那个人如果看见他的行动,会对他说“你做了一件好事,不如我买一样东西送给你吧”。不过,男人还是没有看过来。没有看过来。
小珂抬起头,伸手去拿红蓝铅笔。
但是,他马上缩了回来。
并非因为心里害怕,而是身高不足,够不到上层的商品。要是够不到,就偷不成。他肯定不能拜托男人或屋里的老太太帮他把笔拿下来,然后再偷走。他大失所望,同时放下心来。接着,他像漏气的气球一样长叹一声,低头转过身子,朝门口走去—走去—那是怎么回事?
小珂走出了文具店。
但是他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刚才看到的光景,在脑海中乱糟糟地旋转。
奇怪的男人。被炉前方那双穿着袜子的脚尖。摆在低处的蜡笔、香味橡皮擦、儿童剪刀和直尺。看着很高级却标价一百日元的圆珠笔。他够不着的儿童用笔。最后在地上瞥见的红色污迹。
心咚咚直跳。无论是在幼儿园还是小学,他都被人戏称为“笨珂”。可是他不笨,他对自己的头脑有自信。因为他刚来不久就能听懂日语,试卷上的题目也都会做。
心跳声越来越大,冰冷的感觉顺着双腿爬到腹部—可是,他感到眼睑之下渐渐明亮起来。
四下张望,那家伙不在。这都多亏了母亲的毛线帽和口袋里的辣椒吧。不对,小珂心里很清楚。那家伙在小珂高高仰起脸的时候绝对不会出现。他只会在小珂垂头丧气、抬不起脑袋时出现。比如上学路上、放学路上、一动不动等待课间休息结束的时候。还有他反复酝酿着向同学搭话,最后却一言不发独自咽下午餐的时候。那家伙会出现在小巷拐角、校门之外,还有其他班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的校园一角,悠悠地摇晃着雪白的衣袖。
他听见“唰”的一声。
是背后。他回过头,看见文具店玻璃门上浮现出貌似花纹的东西。不,那是窗帘。应该是有人拉上了里面的窗帘。小珂竖起耳朵,但什么都听不见。他朝玻璃门走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因为拉上了窗帘,他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但是窗帘并没有贴地,而是留着两厘米左右的间隙。
他看看道路前后,依旧空无一人。
于是,他迅速趴下身子,左脸贴在冰凉的沥青路面上。他看见刚才那个人在收银台背后蜷着身子。那是放着被炉的小房间,恰好是方才那两只脚的位置。男人单膝撑在榻榻米上,手被墙壁挡着看不见,但不像在做什么精细操作,而是正在摆弄某种大件物品。他一会儿撑起膝盖,一会儿身体前倾,又像螃蟹一样打横移动,然后回到原位。接着,那个人突然转过脸来,吓得小珂猛地跳起,向后躲开。
耳朵深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响声。
脑海中闪现出清楚的影像。那是小珂走进文具店之前的影像。男人拉开玻璃门走进店里,老太太从里屋出来。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男人突然袭向老太太,老太太转身欲逃。男人追上去抓住她,老太太拼命挣扎,不知哪只手拽倒了放笔的货架。男人掏出刀子刺向老太太的胸部。老太太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扭动几下之后没了动静。男人把老太太的尸体拖进小房间,扔在被炉前方,然后回到店中,扶起倒下的货架,并试图把满地的笔归位,但是一点都不记得原来的位置了。其实那个货架应该跟其他货架一样,把儿童用的放在下层,大人用的放在上层。但他并不知道,错把儿童文具摆在了上层,大人文具摆在了下层。因为他不知道哪种商品应该放在哪个笔筒里,也只能瞎猜,所以,贴着一百日元标价的笔筒里才会放了好几支高级圆珠笔。接下来,男人准备处理老太太的尸体,可就在那时,小珂走了进去。男人只能站在小房间门口,耐心等待碍事的人离开。过了一会儿,小珂离开文具店,于是男人开始用一大块布包裹老太太的尸体,然后扛起来,搬进小房间深处。小珂知道那里有一扇门通向车库,因为上次来看到过。男人扛着尸体穿过那扇门,打开脏兮兮的白色轻型货车拉门—
“唰”的一声。
那显然是打开货车拉门的声音。
过了好几秒钟,他才意识到那是真正的开门声。与他脑海中的无声影像同步,真正的汽车也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声音。
他飞快地躲到店铺侧面。车库就在眼前,轻型货车探出了半个车头。他动作异常缓慢,异常小心地把上半身倾斜到那辆车与墙壁的昏暗缝隙里。左耳探出去,接触到阴影处冰冷的空气。左眼也向黑暗的另一头窥视。有个东西在动。刚才那个男人抱着一团裹在毯子里的细长庞大物体出现了。他把东西塞进后座,车身微微摇晃了几下。随后,那个男人把拉门关起来,转过脸的瞬间,小珂抽回了上半身。
应该,没被看见。
他转身就跑,转过巷子的拐角,整个人贴在墙壁上。他听见驾驶席车门关闭的声音,还有发动引擎的声音。引擎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轻型货车从他眼前开了过去,速度快得不适合在小路上开。货车开过去的瞬间,小珂看见那个男人的侧脸一闪而过。他耸着肩膀,几乎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双眼吊起,就像祖父给他描述过的妖怪。
(二)
小珂好似做梦一般回到了自己家。
他感觉不到地面,只看到周围的景色顺着脸颊两侧流动。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的想象可能是现实。他的想象可能终究是成真了。
在此之前,他的想象从未实现过。他晚上缩在被窝里,白天独自打发课间休息时想象的东西,从未成真。如果学校从明天开始用汉语授课。如果老师在上课时不太确定地向小珂询问汉语问题。如果下一次课间休息,所有人为了请教语言问题在小珂的课桌前排起长龙。如果电视节目介绍了父母的店铺,吸引到许多客人。如果家里突然有很多很多钱,把店铺做得更大、更漂亮。如果他们能搬到更气派的房子里。如果他能离开那个铺了三床被子就没处落脚的家,搬到拥有自己的学习房的地方。如果父亲放弃开店,决定回中国。
店门旁边有一段外接的楼梯,通往二楼住处。可是小珂没有上楼梯,而是拉开了贴着“好再来”三个大字的店铺玻璃门。
“我回来了……”
父亲告诉他,没什么大事不准到店里来。要有事就用二楼的内线电话联系。这并非一开始就有的规矩。他们来到日本,开了这家店铺后,小珂经常在空着的座位上喝冰水,嚼着冰块做作业,或是玩刚学会的折纸。是客人不再光顾之后,父亲才不准他进店的。或许,他不希望小珂看见那幅萧条的光景吧。因为门面是透明玻璃,从外面可以看见里面。不过小珂也知道,从外面打量那个静悄悄的地方,跟实际走进去的感觉非常不同。店里总是充斥着显然已经静止了很久的空气,现在,小珂就包裹在那股空气中,抬头看向母亲的脸。
“不是不让你进来吗?”
母亲压低声音,以免让厨房里的父亲听到。
自从决定离开中国,母亲就开始拼命学习日语,过来以后也在旧书店买教材继续练习,所以能说挺多日语。她接待客人当然也是说日语。可是父亲和小珂一直都用汉语对话。因为他一说日语,父亲就会生气。生起气来,父亲一定会强调爱国心。他还发明了很复杂的逻辑,说自己到日本来开中餐店也是出于爱国心,不过连小珂都知道那是撒谎。因为以前生活在中国,父亲也总是抱怨城市,抱怨一切。
“我看见奇怪的东西了。”
听了小珂的话,母亲“啊”了一声,皱着眉竖起了耳朵。小珂绷直身子,看着母亲的耳朵把话重复了一遍。母亲凶巴巴地点了一下头,把身子挪开,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等会儿再说,妈妈还要干活儿。”
说着,她看向背后的厨房。
店里只有排气扇的声音,所以父亲并没有在做菜,但是厨房里一直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他可能在整理各种锅吧。那些声音听起来特别粗暴,仿佛父亲在气愤客人不上门,家里没有钱,独子成了一个说话叽叽咕咕的人。
“店里没客人啊。”
小珂用日语咕哝道。那是他能说出的最快语速,母亲又“啊”了一声,烦躁地皱起眉。
“没什么。”
小珂转过身,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眼前停着一排车。那里是计时停车位,平时总是停满了车。虽然店铺面朝大路,但是因为这些停车位,路上驶过的车辆看不见店铺,所以才没有客人来。不,一开始还有客人来,所以也可能不是停车位的错。
风从侧面吹来,撩动了他的刘海。耳朵很痛,仿佛要冻裂了。此时,小珂突然想起自己没有戴着母亲的帽子。刚才进店时,为了不让母亲发现他拿了帽子,小珂事先摘下来塞进书包了。
他低着头,吊起眼睛,仿佛想看到自己的额头。
那家伙就在大路另一头。
他险些看见那家伙的脸,慌忙缩起了脖子,但是那家伙的身影依旧留在视线上端的边缘。干瘦扁平的身体,垂在两侧的白袖轻轻摇摆。小珂右手插进口袋,握紧了那袋辣椒。接着,他扭过身子,跑上通往二楼的台阶。在迈开步子的瞬间,他看见那家伙朝这边伸出了一只手。
(三)
少年面朝这边站着,表情呆滞,他举起了右手的菜刀,朝头顶猛砍下去。天灵盖喷出黑色的血,洒在少年的短袖衫上,浸透了肩膀、胸口和腹部,很快连短裤都染上了血色,变得全身漆黑。少年仿佛化作了影子,并且渐渐溶解,像真的影子一样沿着地面扩散,又猛然消失了。小珂的拇指翻开教科书角。少年又一次面朝他站着,右手举起菜刀砍向头顶,全身沾染黑色的血液之后化开不见。小珂的拇指再次翻开教科书角。
又杀了一次少年,小珂把桌上的教科书反了过来。他在这一侧画了不同的翻页漫画。两侧的漫画都是拿到这本教科书第一次上课时画上去的。在这一侧,少年大步向左边走去,他前方有个与少年身高相仿、面目模糊的人形物体,还向渐渐靠近的少年伸出了手。那只手揪住少年的衣袖,两人轻飘飘地向左移动,离开了书页。
是祖父对他说了傒囊<a id="jzyy_1_112" href="#jz_1_112"><sup>(1)</sup></a>的故事。
—傒囊住在山里面。
那是一种可怕的妖怪。
—它呆呆地站着,见到人就伸手去揪他的袖子。被它揪住的人都会死。
以前在中国,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客厅里挂着珠穆朗玛峰的大幅挂画,每天吃完饭,祖父会喝着茶,给他讲妖怪的故事。那是小珂懂事到他和父母来到日本那段时间,可能只有一年,但祖父给他讲了一二十个故事。他每次给小珂讲故事都特别投入,每次都让他感觉妖怪真的存在。
—可是,如果先去揪它的袖子,就能把它杀死。不过常人很少有这样的勇气啊。
所以,傒囊直到现在都还活着。
每次听祖父讲妖怪的故事,小珂都特别害怕。要是不紧紧咬住嘴唇,他可能会哭出来,而且每次听到一半,都会忍不住抱着祖父的膝盖。或许,祖父就是喜欢看他这样的反应吧。
—不过,没关系。
无论说什么故事,祖父最后一定会加上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