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链案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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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醒转过来，只觉脖颈处一阵奇痒，见窗外天色已暗，心中猛然一惊，连忙翻身下地，奔到窗前，听见厨子正在剁肉，口中还哼唱着小曲，这才放下心来。既然全不闻吆喝上菜之声，定是还未到晚间开饭时候。狄公揩揩刺痒处，发觉衣领下有许多蚂蚁到处乱爬，长髯与衣袍前襟内还有更多，不觉十分着恼，抬手用力拍打拂拭。

郎六的客房内已亮起灯光，一扇折门半开半掩，里面却听不到一丝动静。两个菜贩子走进后院，直奔灶房而去。狄公等他们提着空篮离去后，方才溜出仓房，刚一走出后门，却又吃了一惊。只见那头毛驴并未离开，正在墙边的垃圾秽物中嗅来嗅去。狄公心想不如仍旧扮作葫芦先生，于是疾步走回仓房取出拐杖，骑驴直奔码头。

鱼市前的饭摊上，许多百姓正聚在冒烟的油灯下，人头攒动，语声嘈杂。有人推了一车甜瓜，不慎翻倒在路中，路人纷纷上前帮那小贩拣瓜。狄公不得不暂且停下。一个衣衫褴褛的苦力揪住毛驴的缰绳，热心说道：“葫芦先生，我来帮你过去！”说罢推开众人。就在此时，狄公忽听背后有人低声说道：“他们正在找他，但他不见人了。”

狄公坐在鞍上，迅速转身望去，半明半昧的亮光中，只看见几个少年满面笑容，正在后面帮忙推毛驴，不一刻便已走出了喧嚣之地。

狄公皱着眉头一路前行。货仓内的一场打斗，无疑证明葫芦先生站在自己这边。方才低声说话的那人，定是把自己误认作了葫芦先生，又似是表明总有人向那老者通风报信，及时告知自己的一举一动。葫芦先生与这桩疑案究竟有何关联？狄公又努力回想以前是否见过此翁，奈何仍是无果。

傍晚的河上升起一层薄雾，显见得已走到码头的另一端。此处没有店铺和货摊，看去漆黑荒凉。唯一的亮光来自河边停泊的船只，船头的灯光正随着水波起伏而上下摇晃。

狄公走过头一座货仓，下了坐骑，先将拐杖靠在墙边，再背起长剑，朝对面的大树走去，开阔地就在那边。正要从黑漆漆的树下经过时，只听头顶上有人哑声说道：“你来晚了，不过姓郝的还没到。”

狄公仰头看去，隐约瞧见一个硕大的黑影，正是郎六手下一名保镖，伏在一根粗枝上。郎六果然行事谨慎，防范甚严。狄公走过开阔地，抬手敲叩一下，尖头账房立时打开门扇，低声说道：“还好你来了！这地方着实令我心惊肉跳！”

“莫非你怕戴民的鬼魂不成？”狄公冷冷说罢，将条凳推到墙边，自顾坐下。

账房也从旁落座，“此事与我无干！当日听他叫得如同杀猪一般！那几个蠢货还没开始动真格的，居然就让他断了气，真是可惜得很哩！”说罢厚嘴唇歪斜一下，嘿嘿冷笑几声，“他们就把戴民捆在这张凳子上，先是……”

“我对你们那些小把戏并没兴趣，”狄公背靠墙壁，将长剑搁在膝头，“你不妨说说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他们烙他的两脚时，他不停地叫着没拿到链子，后来又大叫再接着上刑也是无用，因为他根本没能得手。这该死的混账一直骂个不休，直到断气为止。那些傻瓜还切开他的肚子，想看看是不是把链子吞了进去，自然也是白搭。”账房看看狄公的长剑，又不安地说道，“这把剑或许会令郝先生起疑心。你真打算就这么拿在手里，而不是放到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去？”

“一点不错。”

狄公抱臂埋头，试图涤除心中杂念，然而眼前的种种疑难总是挥之不去。从此刻起，必须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戴民身上。即使郝某果然知道宫内的主使是谁，自己也无法动用官家手段来对付他们，除非找到了项链才行，三公主特意嘱咐过此事。不知戴民在决意骗过郎六时，心里究竟想些什么。若是自己能与那私奔在外的魏太太谈一谈，想必多少会得到一些关于戴民如何处置项链的线索。狄公见账房坐立不安，不禁冲口喝道：“坐好！”关于魏太太的消息，全是从采薇那里听来。这女子虽说聪明过人，但终究只是个小姑娘，且与魏氏夫妇一起生活了不过数月而已。她对魏太太的一番好评，尚不知是否可信。她还说过魏太太并未与戴民勾搭成奸，魏掌柜性情怪僻，非常不近人情。不过一个已婚妇人不置一词便离开丈夫，总是有失体面的举动。魏掌柜说过其妻的奸夫是个无赖闲汉，此事也需要详查。自己本应与魏掌柜多说几句，奈何事情变化太快……

“你嘴里嘀咕些甚？”狄公对账房怒道。

“我只是对那姓郝的有些担心。我们已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他若是不想交易，为何又要订下此约？”

狄公耸耸肩头。“你说为何订约？他可能被什么意外之事绊住了……”说到此处，忽然住口不语，抬手猛拍膝头，“我的天！本该想到此节才对！全是……”

账房吞吐说道：“什么……为何……”

“我也是个蠢货，跟你一模一样！这全是卑鄙的圈套！”狄公懊悔说罢，一跃而起。账房吓得连连追问，狄公却不加理会，一径奔出门去，抬手打了两下唿哨，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四周的寂静。隔壁货仓的房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大胡子小心地朝外张望。这时从松林中传来呐喊喝令与兵器的锵锵声。对面树上跳下一个硕大的黑影，正是那名保镖。两名兵士上前捉拿，那人试图动手，头顶却被刀背拍了一下，随即跌倒在地。转瞬之间，开阔地中冒出一大群官兵，个个全身披挂。二卒手持战斧，猛劈隔壁货仓的房门。修百长跑到狄公身边，刘副官跟在后面。

修百长说道：“老爷走过之后，我们再没见有人进去。老爷后面那个瘦子，想必就是郝某人？”

“不是。不过将戴民折磨致死也有他一份，立即拿下！郝某并未出现。你的马匹在哪里？我们必须尽快去渔王客栈！”

修百长冲刘副官喝令一声，随即奔向树林，狄公紧紧跟在后面。修百长回头叫道：“我们需要多少人？”

“四个就行！”狄公喘息答道。

二人顺着林中小路转了两转，只见六名骑兵看守着几十匹骏马，于是分头登鞍上去。狄公驱马朝前，修百长喝令四名骑兵跟来。

在开阔地中，众官兵正将郎六的手下排成一列，用铁链系在一起。刘副官亲手用细绳将账房捆起，举止冷静如常。狄公从刘副官身边经过时，大声叫道：“别忘了那头毛驴！它正等在这排房子的尽头处！”

六人策马疾驰，朝着码头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