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案集 公文案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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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统领目光犀利地瞥了狄公一眼,略略迟疑片刻后,对茅把总喝令一声。
高副官引着狄公朝军塞后方的大牢走去。狄公暗暗打量对方,只见高副官年纪甚轻,相貌英俊,穿一件紧身锁子甲,头戴一顶圆盔,看去十分整洁利落。狄公试图与他议论这桩命案,高副官却只是简短应答几句,想来这后生或是心存敬畏,或是太过紧张。
一个彪形大汉反剪两手,正在牢房内来回踱步,一见二人走到铁栅前,面上一喜,开口时语声低沉,“小高,你来得甚好!可有什么新消息?”
“长官,这位是蓬莱县令,”高副官胆怯说道,“想要问你几句话。”
狄公命高副官退下,然后对孟把总说道:“方统领对本县道是军中判你蓄谋杀人。若是你想请求开恩,本县很乐意助你一臂之力。我的两名亲随马荣、乔泰对你一向赞赏有加。”
“老爷,末将并没杀人,”孟把总恼怒说道,“不过他们说我有罪,就让他们砍我的头好了。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再说人生在世,迟早总有一死,就不必请上头开恩了。”
“如果你清白无辜,就说明凶手一心想要除掉你和苏副统领。”狄公说道,“正是他送给你那张伪造的字条,好让你去当替罪羊。如此说来,嫌犯也不过几个人而已。你且想想看,有谁会因为什么事而痛恨你和苏副统领?”
“痛恨老苏的人多得很哩。他做事很能干,不过实在太过苛刻,有人稍稍冒犯一下,他就会下令抽一顿鞭子。说起我自己来,我一向自认在营里只有朋友。若是冒犯了谁,也是无心之举,因此说了也没甚用处。”
狄公默然不语,心中暗自赞同,思忖半晌后又道:“你且仔细说说,在案发的前夜,你回到军塞后有何举动。”
“倒不如说是案发的早上哩!”孟把总说着嘿嘿一笑,“老爷想必知道,当时已是午夜过后多时了!我在回营的船上坐了半日,稍稍酒醒过来,不过心情仍是大好。负责守卫的百长真是好心肠,一路送我回到房中。我有点讨人嫌,拽住他不让走,非要大讲一通方才的快活事不可,那两个高丽客商如何讨人喜欢,又如何慷慨大方,等等。那二人一个姓朴,一个姓异——念起来好生古怪!”说罢抬手搔搔乱发,接着又道,“不错,我记得百长满口答应再过六七日定会随我同去,这才放他走了。我还告诉他朴、异二人说是到了那时会拿到一笔钱,预备为我和所有朋友大办一场宴席。我连衣服都没脱就上床躺下,心里高兴得很。不过第二天早上却高兴不起来了!只觉头痛得要命,勉强挨过操练,好不容易等到完事,正想回房去睡上一阵子,不料还没来得及躺下,就看见了那张字条,我……”
“你没看出那字条是伪造的?”狄公插言问道。
“当然没有,我哪里学过书法!上面只是草草写了几行字,不过盖有老苏的大印,这可是一点不假——我已在各种公文里见过上百次了。若是没有印章,我就会想到没准是哪个同伴故意捉弄,定会去找老苏核实一下。但是盖了大印,肯定错不了,我就立刻上楼去了军械库。老苏从不喜欢有人质疑他的命令!我的麻烦就是这么来的!”
“你在军械库时,莫非不曾朝窗外看过?”
“为何要朝外看?我以为老苏随时都可能进来,便低头查看几张弩弓,再无其他。”
狄公定睛打量面前这正直诚朴的汉子,忽然走到铁栅前,恼怒地大声说道:“孟把总,你在有意庇护什么人!”
孟把总一张阔脸涨得通红,用两只大手紧紧攥住铁栏,怒吼道:“胡说八道!老爷既是地方官,最好不要插手军中事务!”说罢转身又踱起步来。
“你就只管一意孤行吧!”狄公冷冷回了一句,直朝廊道走去。狱卒打开厚重的铁门,高副官引着狄公一路返回方统领的官署。
“狄县令认为孟把总此人如何?”方统领问道。
“本县得说他看去着实不像是会谋害入睡之人的凶手,不过人心总是难测。”狄公审慎答道,“还有一事,凡有官书往来,统领总将抄件惠寄于我。如今有一份不慎遗失,为了衙内案录齐全,可否再给我一张丙卷第四百零四号的抄件?”
方统领闻听此言,大感意外,不禁面露惊异之色,不过仍命副官去档房中取来。
副官片时即返,呈给方统领两张文书。方统领浏览过后,交给狄公,说道:“这便是了!只是日常公务。”
狄公接过一看,头一页是提议将高副官与其他三名副官擢升为百长的呈文,并列有各人的名姓、年纪与从军时间,盖有苏副统领的大印。第二页上只有寥寥几行字迹,大意是方统领恳请朝廷兵部早日批准此议,盖有统领大印,注明日期与第四百零四号。
狄公摇头说道:“一定是在哪里出了差错。那份丢失的公文理应与购买物资有关,因为后面第四百零五号公文的内容是请求供应皮带,并注明参见第四百零四号。由此看来,第四百零四号亦应有关采买事宜,而并非人事变动。”
“我的天!”方统领出声叫道,“书办有时总不免弄错吧?且罢,多谢狄县令前来造访,等你对这桩人命案有了高见,还请告知于我。”
狄公出门时,隐约听见方统领对副官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劳什子繁琐公文”。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正门前的码头浑似一座砖砌炉灶。驳船驶入河中后,立时吹来一阵微风,煞是凉爽宜人。船尾的甲板上方搭有绿布遮篷,狄公与马荣乔泰舒舒服服坐在篷下,正是负责此船的队正加意关照的结果。
一名兵士送上一大壶茶水,待他走回船舱,马荣乔泰便连连发问起来。
“我真不知该如何看待此案,”狄公缓缓说道,“所有的情形都对孟把总很不利,不过我隐约怀疑那傻瓜有意庇护某个人。你二人可否打探到什么消息?”
马荣乔泰一齐摇头。乔泰说道:“我们和负责守卫的百长聊了大半日,孟把总与我们畅快饮酒那天,正是由他当值。他也很喜欢孟把总,与军塞中的其他人没有两样,因此并不介意送孟把总上楼回房去,虽说那差事着实不易!孟把总一路放声大唱下流小曲,怕是把一营人都给吵醒了!百长还说孟把总与苏副统领虽不算知交好友,不过仍然敬重这个精明强干的上司。虽然苏副统领时不时发些脾气,他也并未十分放在心上。”
狄公听罢未予置评,半晌默默不语,一边喝茶,一边眺望河上宁静的风景。两岸皆是碧绿的稻田,几顶黄草帽零星点缀其间,可知农人正在耕作。狄公忽然说道:“施把总也认为孟把总清白无辜,但是主管巡兵的茅把总却认定他是凶手。”
“孟把总时常提起施琅。”马荣说道,“孟把总是个神箭手,施琅却是个爬墙的行家!浑身上下全是腱子肉!他负责操练兵士们爬墙,让他们脱得只剩下贴身衣物,然后光脚爬一堵旧墙,学会将脚趾练得像手指一样,一旦找到立足之处,就把脚趾踩在裂缝处,然后朝上再找更高的立足点,如此反复,直至升上墙头。我倒很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试一试哩!至于那茅把总,却是个生性多疑的下流坯,这话人人听了都会赞成!”
狄公点点头:“听孟把总说,那两个高丽客商替你们付了所有的酒饭钱。”
“哦,那是因为我们跟他二人开了个玩笑,未免过于荒唐了些!”乔泰说话时略显难为情,“我们三个当时正在兴头上,姓朴的商人问我们做何营生,我们就自称是一伙拦路的响马,谁知那二人竟信以为真,还说日后不定会给我们找个差事干干!等我们打算出自己那一份钱时,才知道他们已经全都付过了。”
“不过六七天后,等他二人从京师回来,我们还会再聚一次,”马荣说道,“那时自会对他们道出实情,再回请他们一顿。我们可不喜欢坑蒙拐骗。”
“他们听了或许会大失所望。”乔泰又道,“因为朴、异二人正等着收三条船的账,预备到时候要好好庆贺一番。马荣,你当时听没听懂有关三条船的笑话?他二人讲述过那桩买卖后,一齐哈哈大笑,几乎不曾满地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