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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普点点头。事情败露后,他已经被取消了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诊所关门大吉是早晚的事。让孙普稍感意外的是,作为刑讯逼供导致错案的教唆者,他至今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
他把茶杯放好,站起身来,走到乔老师的卧室门前,在紧闭的房门上敲了几下。
卧室内一片寂静,毫无回应。
“乔老师,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孙普哽咽起来,“我承认我太心急,也许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但是,老师,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请你原谅我……”
孙普说不下去了,匆匆向房门鞠了一躬之后,低着头离开了。
卧室内的乔允平教授长叹一声,放下手里的书,闭上了眼睛。
孙普是他教过的学生里最有天赋的一个,也是最有发展前途的一个。孙普的野心,他不是不知道,也支持他投身于这个研究方向。也许,唯一的分歧在于,乔教授认为建立中国人的心理指标体系和行为特征数据库,绝非一两代人可以完成。孙普可以做奠基者,但不会是完成者。然而,孙普显然并不满足,也不甘心于为后来者铺路这一角色。
孙普想要的太多,这既是优点,也是致命的缺陷。
乔教授并非不给他机会。孙普不知道的是,乔教授几乎是从下飞机开始就为他四处奔走。J市公安局念及与J大和乔教授长期、良好的合作关系,默许不再追究孙普的法律责任。最让乔教授感动的是,赵永贵并没有咬出孙普。按他自己的话来讲,一人做事一人当,主要责任还是在自己。他听信孙普的唆使,是自己蠢,怪不得别人。
法律责任可免,行政处分却是少不了的。昨晚的酒局,就是乔教授打通关节的一次宴请。在他几乎喝到吐血的代价下,J大终于做出让步:不辞退孙普,但必须调离教师岗位,转岗至校图书馆任管理员。
一切终于有了结论。J大从此少了一个优秀的心理学副教授,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图书管理员。只是,这管理员最喜欢做的事情,不是站在书架前翻翻捡捡,而是站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倾听各个教室里传出的授课声。
他的表情中有羡慕,有不屑,有渴望,更多的,是深深的嫉妒。
1998年10月底的一天,一个拎着旅行包的蓄须男子来到曾经的“普巍心理康复中心”门前。这里已经人去屋空,连招牌都摘下来了。蓄须男子跑到街角的公共电话亭,反复拨打着一个号码,却一直无人接听。男子又尝试着向一个寻呼机号码发送信息,在电话亭边耐心地等待着。几个小时过去了,在抽掉了一整包香烟之后,男子终于放弃。他拎起背包,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小小的门市房,脸上有疑惑,焦躁的表情更甚。
男子把旅行包甩在背上,转身消失在交通高峰期的滚滚人流中。
他只是不知道,这次别离,并非永别。
时光不紧不慢地溜走,转眼间,已经到了2002年。
孙普渐渐习惯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也很少再去教学楼里徘徊。他开始和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融洽相处,耐心地听那些八卦新闻并参与讨论,热衷于逛菜市场,琢磨怎样把锅包肉做得外焦里嫩。
这一切,让魏巍感到欣慰,他杰出也罢,平庸也好,只要他在,一切都好。
而且,魏巍心里清楚,孙普并不是自我放弃,而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初春的一个下午,魏巍匆匆走进J大图书馆第三借阅室,远远地看见孙普坐在借书台后,正在全神贯注地读着一份报纸,手边还放着几本摊开的书。
“这么急找我,出什么事了?”魏巍有些气喘,“打你电话也不接。”
“没听到啊。”孙普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件事上,“你回一趟老房子,帮我找一份病历。”
“什么病历?”
“一个叫马凯的病人,妄想症加重度抑郁。”
“很急吗?”魏巍看看手表,“我得先回家拿钥匙。”
“很急,我今晚就要看。”孙普笑笑,隔着桌子伸过手去,在魏巍的手背上拍了拍,“辛苦你一趟。”
在他的眼睛里,呈现出已然消失四年的强光,似乎正有什么事情,点燃了他心底那一片灰烬下掩埋的火种。
魏巍盯着那闪闪发亮的两点,点了点头。
“好。”
说罢,魏巍转身欲走。孙普又叫住她。
“把这个拎回去。”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黑色塑胶袋,“上等牛肉。回去用海盐抹在上面,再来点红酒——晚上给你煎牛排吃。”
笑容在魏巍脸上绽放开来,她接过塑胶袋,冲他做了个馋嘴的表情,转身步履轻快地走开。
走到门口,魏巍和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擦肩而过。男孩并没有留意她,而是直奔借书台后的孙普而去。
如果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如果世界在这一刻终止。
那么,这将是造物主最希望看到的画面。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以及走在他们中间的男孩。
他总是乐于让人们感觉到他的强大与神秘莫测,在人们满怀无知与好奇地奔向未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告诉他们,一切,只是他设计好的游戏。
孙普看着直奔他而来的男孩。他认识这个常来借书的男孩,更知道他的导师就是乔允平教授。男孩还有些气喘,直接递过来一张书单。
孙普浏览着书单上的书目,下意识地看了看桌子上摊开的那些书。刹那间,孙普眼中的光亮更炽烈。
他抬起头。
男孩在孙普的眼镜片上看到两个变形的自己,虽然依旧苍白消瘦,但看起来非常滑稽。
男孩冲自己笑笑。
死是什么感觉?
和生差不多。
能看到他们吗?
他们?
我惦念的那些人。
当然,比如说我现在就能看到你。
这么说,你心里惦念着我?
别说得这么肉麻。
哈哈。
好吧,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我头上开个洞的。
我没打算道歉。
我知道你不会,而且现在我已经完全不介意这件事了。
那你为什么不走?
你错了,我并不在那里。
那你在什么地方?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不明白。
那颗子弹穿透的不仅是我,还有你。
就像对着镜子开枪?
对。
你是说,我们其实是一个人?
对。很惊讶吧?
不惊讶,而且我清楚是你错了——镜子里的影像是完全相反的。
嗯?
简单地说,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你向左还是向右?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完全不同。
哪里不同?
现在轮到你问我了么?
对,我一直想知道。
我拥有你不曾拥有的——不可撤销的某种东西。
爱?你在开玩笑。
没开玩笑,她强大到让你无法直视。
也许……也许你说得对。
想到她了对么?
可以不回答么?
当然可以。
那,就到这里吧。
好的。
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