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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实验对象是一个中学教师,介入情境是被发现在超市里有偷窃行为。东西价值不大,一包口香糖而已,由志愿者偷偷地塞进他的衣袋里。不过,后续的跟踪报告显示他在经历了一番委屈与争辩之后,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反应,行为规律也没有剧烈变化。

周振邦简单翻看后,并没有感到太多失望。毕竟个体存在差异,针对不同情境产生不同程度的教化反应也实属正常。他很清楚,所谓25年的实验时限只是一个保守估计。他也没打算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个实验,毕竟还有后继者杨锦程。

也许,今天那个叫陈哲的学生也不错。

周振邦想着,拿起第二份跟踪报告。只看了几眼,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他坐直身体,擦擦眼镜,逐字逐行地仔细研读起来。

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某栋老式住宅楼。

房间阴暗狭窄,物品摆放凌乱,唯一的窗户被报纸遮挡住了。除了天花板上的灯泡,屋子里再无其他光源。

杨锦程抱着头坐在床边,裤子褪至膝盖。在床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在懒洋洋地穿内衣。

杨锦程面色阴沉,盯着地板上的一处裂痕,一动不动。

女人穿好衣服,看看杨锦程,撇撇嘴,露出一丝不屑的笑。

“我说大哥,做不成,也得掏钱的——我努力了,是你自己不行。”

杨锦程慢慢地抬起头,起身提好裤子,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扔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拉开门出去。

刚走到楼梯拐角,杨锦程腰间的BP机就响起来。

杨锦程刚刚走进办公室,周振邦就急切地迎上来。可是,当他看到杨锦程一脸萎靡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小顾怎么样?”

“哦,还好。”杨锦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周老师,您找我?”

“是啊。”周振邦拿起一份报告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杨锦程接过报告,只看了一眼开头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周振邦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无动于衷,激动地在原地来回踱着。

“这个叫沈湘的女孩子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情绪反应,行为规律也有明显的变化——你看第7页。”周振邦的语速很快,配合着激烈的手势,“她洗了将近4个小时的澡!而且第二天在学校刷了11次牙。你注意到了么,她离同桌的距离越来越远,几乎要坐到过道里了……”

杨锦程颤抖了一下,表情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们都知道,不同感官记忆调用的先后顺序不同,人在回忆的时候,最先调用的是嗅觉。所以,为了强化介入效果,我觉得,可以考虑在介入情境中,加入一些气味元素——锦程?”

“哦,那个报告我看过了。”杨锦程如梦初醒,“您接着说。”

“你看过了?”周振邦大为惊讶,“那你为什么不向我汇报?如果我们据此调整计划,就会获得更翔实有力的数据。”

“这个……未必吧。”杨锦程回避着周振邦的目光,“个体差异是存在的,沈湘是一个……单纯的中学生,对介入情境有强烈反应也属于正常……”

“没那么简单,这绝对具有典型意义。”周振邦认真地看着杨锦程,“伦敦大学的神经生物学家们提出了一个构想,与气味相关的记忆在大脑海马体不能起协调作用后仍然能够继续保存,如果这种构想成立,那么……”

周振邦突然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看着杨锦程,眉头越皱越紧。

办公室内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杨锦程意识到周振邦的异常,扫了他一眼,又迅速避开。

“周老师,”杨锦程费力地笑笑,“您又有什么灵感了?”

“锦程,”良久,周振邦终于开口,几乎是一字一顿,“对沈湘的介入情境是怎样的?”

“按照计划做的。”杨锦程的脸色变得惨白,“往她身上泼洒有异味的污物。”

“泼在哪里了?”周振邦立刻追问道。

“身上啊。”杨锦程的嘴唇哆嗦起来,“外套……裤子什么的。”

周振邦上前一步,紧紧地盯着杨锦程:“那她为什么会刷牙?”

“也许,溅到嘴里了吧?”杨锦程缩着身子,目光躲闪,“当时事发突然……”

“杨锦程!”周振邦低声喝道,“我们都是心理学家,你知道你瞒不了我!”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室内安静得只听见两个人剧烈的心跳声。

良久,杨锦程脸上的表情突然松懈下来。

“王增祥……没有按照原计划进行情境介入。”杨锦程垂下头,低声说道,“事实上,他强奸了那女孩。”

这句话说完,室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足有半分钟后,杨锦程意识到周振邦并没有如预想般暴跳如雷,心下感到奇怪,更感到恐慌。

他抬起头来,看见周振邦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杨锦程急忙站起来,伸手去扶周振邦。

周振邦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阻止他的手势,同时,急转身,直奔办公桌而去。他的脚步踉跄,以至于在桌角上狠狠地撞了一下腰。来不及揉搓痛处,周振邦操起电话机,把手伸向数字键。

刚刚按下两个数字,周振邦手中的听筒就被杨锦程劈手夺过,按在电话机上。周振邦伸手去抢,又被杨锦程牢牢按住。

“周老师,您不能打这个电话,无论是报警,还是打给王增祥。”杨锦程一字一顿地说道,“一来,王增祥是您老朋友的儿子;二来,如果王增祥被抓,难免会说出‘教化场’,那我们12年来的努力就统统白费了。”

“她是个孩子!”周振邦低声吼着,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沈湘只是个孩子!”

“我知道!”杨锦程的手上越发用力,语气也坚定了许多,“斯金纳为了验证自己的推论,不惜把自己的孩子关进箱子里……”

“那只是不实的传闻!”

“我知道!”杨锦程凑近周振邦的耳朵,“但是我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斯金纳一定会这么做的——周老师,构建一个新世界,不可能一点代价都没有。”

周振邦定定地看着杨锦程,突然,他的身体一软,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先出去吧。”周振邦仿佛在一瞬间就苍老了许多,“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一个孩子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他蜷缩着身子,竭力忍受着膀胱的鼓胀,同时抵抗着越来越深重的睡意。他不敢合上眼睛,因为只要陷入黑暗,就会看到那张没有五官的脸。

男人靠在窗边,看自己嘴里呼出的烟消散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偶尔回头看看身后沉睡的女人,他再一次问自己:我,要不要去死?

少女赤身裸体地站在卫生间里,用冰冷的水反复冲洗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她的皮肤已经感知不到任何温度。少女抬起胳膊,仔细地嗅着。最后,她捂住脸,蹲在喷洒而下的水流中呜呜地哭起来。

老人孤独地坐在桌前,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台灯发出微弱的光。在似乎遥不可及的些许光明中,老人一遍遍地摩挲着手边的一个箱子。

杨锦程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抬手敲响了房门。办公室内一片寂静,毫无回音。杨锦程咬咬牙,抬手推开。

几天没见,周振邦可怕地瘦了下去,头发似乎也稀疏了不少。他坐在清晨的日光中,宛若一个坐化的老僧。

杨锦程走到办公桌前,向他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

周振邦的肩膀动了动,仿佛一个破败失修的机器在缓缓启动,甚至连锈涩的轴承转动的吱嘎声都隐约可辨。

他向杨锦程推过来一张纸。一张支票。

“补偿给沈湘。”周振邦的声音喑哑,“无论你用什么理由,用什么方式。”

杨锦程无言以对,点点头,伸手拿过支票。

此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年轻的实习生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周主任、杨主任……”大概是因为恐惧的缘故,实习生剧烈地喘息着,“出……出事了!”

“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杨锦程厉声呵斥道,“出什么事了?”

“那孩子……唐维,”实习生扑到周振邦的办公桌前,双眼圆睁,“今天凌晨在医院……自杀了!”

杨锦程一下子愣住,下意识地向周振邦望去。出乎意料的是,周振邦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是漠然地盯着实习生。只有杨锦程发现,周振邦扶着椅子的手背骨节上,已经渐渐泛起白色。

“你先出去!”杨锦程拉住实习生,把他推出门外,“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

办公室里重归寂静。周振邦依旧如木雕泥塑般坐着。

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在他的身上。

良久,杨锦程试探地小声问道:“周老师?”

周振邦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冲杨锦程晃了晃,示意他不要说话。随即,老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茫然地四下张望着,最后,他拿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摇晃着向书架走去。

杨锦程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刚要冲上去阻止,周振邦就已经挥起烟灰缸,狠狠地向那个斯金纳箱砸去。

这是个近乎完美的仿制品,薄钢板所制,既结实又美观。周振邦砸了几下之后,烟灰缸已经碎成几瓣。然而,除了砸掉几个转轴及摇杆之外,箱体只是微微凹陷。

周振邦的手上已经流出血来,然而,他依旧捏着一块碎玻璃,固执地一下下砸着斯金纳箱,似乎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情。

杨锦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他没有阻止周振邦,也不想阻止他。

因为他知道,那个新世界,已经彻底坍塌了。

三天后,周振邦辞去了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室主任的职务。因为事发突然,院党委经过研究,决定任命杨锦程为代理主任。

任职文件下发当天,周振邦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了半天,销毁了大量文件和自己辛苦写就的论文。临行时,他只带走了几本书,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悄然离开了。

如此巨大的人事变动让研究所内的工作人员无所适从,好在新任领导杨锦程很快就走马上任。没过多久,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平息下来,研究所内的工作秩序迅速得到恢复。大家很快发现,这位新主任似乎比前任更加喜欢独自留在办公室里,默默地一个人思考着什么。

大家不知道的是,杨锦程做得最多的,就是坐在办公桌后,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里的一个U盘。

夏天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过去,秋天很快到来。

深秋的一个傍晚,城北的某栋居民楼里,一扇房门被敲响。很快,一个面容憔悴,眼睛浮肿的女人打开房门,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白发老人。

“你找谁?”

白发老人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向她身后望去。

狭窄的居室里,正对门口的五斗柜上摆着一张照片。两侧的香烛正燃起浓烈的烟气,萦绕在那张充满童稚的笑脸周围。

老人晃了一下,似乎站立不稳。

“你姓赵吧?”老人的表情与其说亲切,不如说是悲戚,“我是社区介绍来的,听说你正在找工作?”

在每年秋季,心理研究所都要招聘一些实习生,既满足应届毕业生的实习需要,又能帮助所里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因为高校扩招的缘故,今年的毕业生数额猛增。研究所比往年更早结束了招聘工作。然而,前来联系实习的学生仍然络绎不绝。

这天下午,又有一个男生在前台和接待人员就实习问题纠缠不清。

“可是,我半年前就已经联系好了。”男生涨红着脸分辩着,“周振邦教授亲口答应我的。”

刚刚外出归来的杨锦程听到“周振邦”这三个字,心里一动,停下了脚步。

他看看这个执着的男生,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哪个学校的?”

“师大的。”男生挺挺胸膛,大声回复道,“我叫陈哲。”

四目相对。他们不知道,看似毫无瓜葛的两个人,中间连接着一个人、一个名字、一个箱子。

他们不知道,如此陌生的对视,即将发生在不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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