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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每完成一张椅子,一股无法言表的空虚便油然而生。那难以形容、叫人深恶痛绝的心情,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逐渐积累到让我无法承受的地步。
“与其过着这如蝼蚁般的日子,不如死掉算了。”我认真考虑起来,即使在工场埋头敲着凿子、打着钉子,或搅拌气味刺鼻的涂料时,也在执拗地思索着。“可是,且慢,既然有一死了之的决心,难道没其他办法吗?例如……”我的思绪渐渐偏离常轨。
恰巧那时接到一份订单,客户指定我制作从未尝试过的大型皮革扶手椅。这批椅子要送到同在Y市的一家外国人经营的饭店,原本他们习惯直接由本国运送家具过来,但雇用我的老板从中斡旋,说日本有手艺不输舶来品的工匠,才拿下这次的单子。由于机会得来不易,我废寝忘食地投入制作工作,真的是呕心沥血、全神贯注。
看着完成后的椅子,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觉得简直完美得叫人着迷。一如往常,我将四把一组的椅子搬出一把,放到采光良好的木地板房间,安然坐下。椅子坐起来多么舒服啊!蓬蓬松松、软硬适中的坐垫,故意不染色、直接以原色贴上的灰皮革的触感,维持适度倾斜、轻轻托起背脊的丰满靠背,描绘出细致曲线、饱满鼓起的两侧扶手,一切都是如此完美调和,浑然天成地呈现“安乐”这个词汇的实际内涵。
我深深坐进椅子里,爱抚着浑圆的扶手,陶醉其中。于是我的老毛病发作了,空想源源不绝地带着虹彩般瑰丽耀眼的颜色涌现。那是幻觉吗?由于心中所念过于清晰,我甚至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疯了。
这时,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妙计。所谓恶魔的呢喃,大概就是指这样的事吧!尽管如梦般荒唐无稽、骇人无比,但仍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蛊惑着我。
起初,我只是不想和精心打造的美丽椅子分开,假如可以,我愿随它去天涯海角,当我迷迷糊糊地伸展梦想的羽翼时,不知不觉竟与平素在胸中发酵的某个异常念头联结。啊,我是个多么可怕的疯子啊!居然考虑实践这古怪的异想。
我连忙拆毁四把椅子中自己觉得最为完美的一把,重新修整,以实践那超乎常理的计划。
那扶手椅相当大,坐垫以下部分做成箱体支撑,替代四条椅腿,外部用皮革包覆,此外,靠背和扶手亦十分厚重,内部各个部件的空间是连通的,即使藏进一个人,外面也绝对看不出来。当然,支撑椅内的是结实的木框,并搭配多枚弹簧以达到舒适的目的。但我适当改造一番,腾出空间,使坐垫部分容得下腿部、靠背部分容得下头部和身躯,只要仿照椅子的形状坐进去,便能潜伏其中。
这种加工是我的拿手绝活,我熟练地将椅子调整得便利十足。例如,为了呼吸和听见外面的声响,在皮革一角弄出不易察觉的空隙;靠背里侧、头部所在位置的旁边,则搭上一个储物的小架子,并塞进水壶和干粮,还装进一个大橡皮袋,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还耗费了许多工夫,张罗得只要有粮食,就算在里头待上两三天,也绝不会给生命造成任何威胁。说起来,这张椅子等同于一间单人房。
我脱得只剩一件衬衫,然后打开底部出入口的盖子,钻进椅内。那感觉真是诡异非常,眼前一片漆黑,闷得几乎窒息,心情仿佛踏入坟墓。仔细想想,这确实是座坟墓,爬进椅子的同时,犹如披上隐身衣,从这人世间消失。
没多久,老板派伙计拉着大板车来搬运这四张扶手椅。我的徒弟(我和他住在这里)毫不知情地与小伙计寒暄。将椅子搬上车时,一名苦力埋怨道:“这家伙重得离谱。”我不禁吓一大跳,不过扶手椅原本就十分沉重,他们并没有特别怀疑。不一会儿,大板车喀啦啦的震动化成一种奇妙的触感,浸入我的身体。
我一路忧心忡忡,岂料装着我的扶手椅,当天下午便平安无事地落脚于饭店的某房间。后来我才知道,那并非私人房,而是个类似休息室的大厅,供顾客等候、看报、抽烟时使用,有许多人频繁出入。
夫人可能已经发现,我这古怪行动的首要目的,是趁四下无人的时候,溜出椅子,在饭店里徘徊行窃。有谁能想到世上还有这么荒唐的事——椅子里竟藏着一个人?我能像影子般自由出入每个房间,引起骚动后,只需逃回椅中那个秘密基地,屏气凝神地观赏大伙愚蠢的搜索行动。夫人知道海边有种寄居蟹吗?外表极似大蜘蛛,没人时就神气地横行霸道,可是一听到脚步声,便以快得惊人的速度躲回壳内,露出恶心的毛茸茸的前脚,窥视敌方的动静。我就好比寄居蟹,虽无外壳,但有椅子这隐蔽的巢穴,我不是在海边,而是在饭店里昂首阔步。
我这计划因异想天开的神来之笔,出乎意料地十分成功。抵达饭店第三天,我便狠狠大捞了一笔。下手偷窃时紧张又享受的心情,顺利得手时难以言喻的喜悦,观看众人在我眼前嚷嚷着“他逃到那边”、“他跑去哪里”的滑稽好笑。啊,凡此种种都充满不寻常的魅力,令我深深着迷。
遗憾的是我无暇细细陈述,之后我发现了比盗窃愉快十几二十倍的新奇娱乐。而坦白这件事,才是我写这封信的真正用意。
一切要回到当初,从我的椅子摆在饭店休息室时讲起。
椅子送到后,饭店的老板都来试坐,接下来却一片静悄悄,没半点声响。房里应该没人,但刚到就离开椅子实在太冒险,我鼓不起勇气。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或许那只是我的感觉),我全部神经都集中在耳朵上,不漏掉任何动静,专注地聆听周围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隐约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到距椅子前两三间<sup><a id="jzyy_1_25" href="#jz_1_25">[2]</a></sup> 远的地方,脚步声就消失了,只剩下低沉的摩擦声,大概是房间里铺着地毯的缘故吧!很快,一阵男性粗重的鼻息靠近,我正在吃惊,一个似乎是西洋人的庞大身躯已一屁股落在我膝上,还轻轻弹了两三下。隔着一层薄薄的皮革,我的大腿和那名男子结实壮硕的臀部几乎鱼水交融地紧紧贴在一起。他宽阔的肩膀正好靠在我的胸膛上,厚重的双掌透过皮革扶手与我的手重叠。然后他抽起雪茄,一股丰盈的男性体香飘进皮革间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