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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阴暗且充斥着樟脑气味的土仓库里看到这具人偶时,那曲线优美的胸脯像正呼吸般起伏不定,嘴唇恍若随时会开启,活灵活现的姿态,叫我忍不住浑身一颤。
怎么有这种事?我的夫君竟爱上一具没有生命的冰冷人偶。目睹其非凡的魔魅气质后,已无须搜寻其他解答,丈夫孤僻的性情、仓库中的甜言蜜语、关上长衣箱盖的声响、不见踪影的女子,从种种迹象推断,只能解释为对象就是这具人偶。
几经询问,综合各方意见后,我推测门野天生有喜好幻想的特殊性癖,在恋上人类女子前,由于某些契机发现长衣箱中的人偶,遭强烈的魅惑夺去神魄,打一开始,他就不是在仓库里看书。有人告诉我,自古以来不乏人类爱上人偶或雕像的事,不幸的是,我的夫君就是这样的人,更悲哀的是,他家中保存着稀世的人偶名作。
这是场非人之恋,不属于人世的爱情。身陷其中者,虽沉浸在常人无法体会的如噩梦般或童话般的奇异欢乐中,灵魂深深陶醉,却不断受罪恶感苛责,于是挣扎着要逃脱这种地狱。门野娶我,拼命试图爱我,不过是在苦闷中徒劳挣扎罢了。这么一想,我便能理解那番甜言蜜语中“对不起京子”云云的意思,毋庸置疑,那对话中的女声显然就是丈夫装出来的。啊啊,我的命运怎会如此坎坷?
九
至于我所谓的忏悔,其实与接下来发生的可怕事情有关。听我讲那么多无聊话,竟然还有下文,您想必十分厌烦,不过请放心,若只提要点,一下子就能交代完毕。
别太吃惊,我想坦白的,便是曾经犯下的杀人重罪。这样的大罪人为何能免于刑责,安稳度日?是因为那桩命案并非我直接下手,属间接罪行,即使我供出一切,也不会受到惩罚。然而,尽管法律上无罪,我仍是逼他走上绝路的实质凶手。只是,我肤浅的少女心被一时的恐惧冲昏头,不敢坦白,就这么任由事情过去。我深感歉疚,至今未曾一夜安枕。如此向您告解,也算是对亡夫最起码的赎罪。
不过,当时我简直被爱蒙蔽了双眼。我发现情敌居然不是活人,纵然是名作,终究是冰冷的人偶,丈夫竟背弃我选择那个泥物,这叫我恨之入骨。而比起怨懑,我更觉得丈夫违背常伦的心下贱无比,又觉得要是没那种人偶,根本不会发生这样节外生枝的事,最后甚至恨起叫立木的人偶师傅。啊啊,不管三七二十一,砸烂这可恶人偶的妖魅脸庞,扯断她的手足,门野就无法继续没有对象的恋情了。这么一想,我毫不迟疑地决定付诸实践。慎重起见,当晚确认了丈夫与人偶幽会后,隔天一早,我立即奔上仓库二楼,把人偶扯得四分五裂,砸得面目全非。虽不可能出错,但还是决定之后再留意丈夫的模样,便能证实我的猜测究竟正不正确。
然后,望着犹如惨死车轮下的人偶那副身首异处、异于昨日的丑陋残骸,我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恶气。
十
这天晚上,毫不知情的门野又窥探我的鼾声,点亮纸罩灯,消失于缘廊外。不必说,他是赶着去和人偶幽会。我假装熟睡,悄悄目送他的背影,虽然确实感到快意,内心却仍免不了一股莫名的伤悲。
发现人偶的尸体时,他会有什么反应?为异常的恋情羞耻,默默收拾残骸,装作若无其事?还是揪出凶手,大加责骂?不管愤怒责打或斥骂,果真如此,我不知会多么高兴。因为要是门野生气,表示他根本不爱那个人偶。我心神不宁地直竖着耳朵,留神土仓库里的气息。
我究竟等了多久?无论怎么等,丈夫都没再回来。既然看到坏掉的人偶,他待在土仓库也无可奈何,已过平常该回房的时刻,怎么都不见踪影?难不成他幽会的对象果然不是人偶,而是活生生的人?想到这儿,我的忍耐终于突破极限。我马上钻出被褥,准备另一盏纸罩灯,穿过漆黑草丛奔往仓库。
我爬上仓库的梯子,见那盖门竟然敞开着,且上方还亮着纸罩灯,红褐光线甚至幽幽笼罩着梯底。某个念头令我心中一震,我一鼓作气跑上阶梯,举灯一瞧,不祥的预感成真。丈夫与人偶的尸骸重叠在一起,地板上一片血海,染满猩红的传家宝刀掉落一旁。在我眼里,人类与人偶的殉情不仅不滑稽,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肃穆,紧紧揪住我的胸口。我发不出声,流不出泪,只能茫茫呆立原地。
凝神注视,人偶遭我砸毁的半边唇畔,挂着一丝血痕,那血似乎从她体内吐出,滴滴落在抱着她颈脖的丈夫臂上,脸上浮现垂死之人的诡异笑容。
(《非人之恋》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注 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