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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密集的枪声哒哒哒传来,莱彻尔猛地坐起来。

这里是主行政楼顶楼的会议室,他们被困在这里已经一整夜了。

昨晚,星月监狱突然断电,造成了所有监区的电子锁瞬间失效。几乎是同时,有人炸毁了备用发电机。从第二监区到第六监区,犯人们利用削尖的钢管与狱警展开肉搏,尽管武器极其原始,人数上却占绝对优势,当值的狱警几乎毫无招架之力,要么当场被杀,要么被俘,剩下的一小部分人逃往主行政楼。

然而,由于在楼梯上遭遇爆炸,主行政楼留守的十八名狱警中,有两人当场死亡,四人失去战斗能力,莱彻尔因被流石击中而昏迷不醒。群龙无首的狱警们无法有效反击,只能坚守在主行政楼里,一边对外求援,一边封锁所有进出口,希望能在外援到来前尽量拖住囚犯们的进攻。

尽管莱彻尔未能指挥战斗,但是这部分狱警还是展现出了可贵的战斗组织能力。一方面,他们利用消防水喉喷射任何试图进入大楼的犯人,另一方面,他们死死守住了位于主行政楼的军械库,没能让犯人们靠近。

然而,这些囚犯不同于平日里的纪律散漫、彼此争斗不断,表现出了高度军事化的纪律性与战斗能力。他们使用在各个监区搜集来的军火、汽油,以及自制炸弹不断进攻,并且向消防水喉投掷尖头钢管,扎破水管。凌晨一点多时,他们成功地在一楼制造了一起火灾,逼得狱警们节节败退,不得不一再向楼顶移动。

在数次转移中,狱警们好几次想要把昏迷不醒的莱彻尔留在原地等死,反而是一直被他叫作“亚洲佬”的丁——当时留宿在行政楼,因为找厕所而目睹有人在备用电力室放置炸弹的那个书呆子倒霉蛋,坚持背着他一起撤离,才让他活着目睹了这场落败。

是的——这场防守战,必定要以失败告终了。

莱彻尔捂着脑袋,丁撕下自己衬衣的袖子给他包扎了头部。眩晕感让他觉得胃里有种翻江倒海的恶心,这是脑震荡的症状。他忍住呕吐的欲望,挨到窗边查看情况。

这时天色还没有大亮,整个窗外却亮如白昼,从三楼的位置向下看去,院子里到处燃烧着火光,一丛灌木被整个点燃,枯焦的枝丫间腾起熊熊浓烟,飘散在天空中。火光之间可以看到遍地横尸,有些是穿着橙色囚服的犯人,有些是穿着卡其色制服的狱警。

他们躲在三楼会议室里,楼梯口被横七竖八地堆上了很多办公家具,铝合金制的柜子被推倒当作掩体,地上到处是水渍,随着犯人们关掉主行政楼的水闸,消防水喉也不能用了。

一些杂七杂八的枪支弹药横在会议室中间,是狱警们在撤离时从枪械库里抢出来的。然而他们肯定拿不完。剩下的那些,此刻正在楼梯上哒哒作响,试图把狱警们的防守线撕开一个口子。

莱彻尔拿过一支步枪,准备加入战斗,这时听见窗边有人欢呼起来:“看!军用直升机!”

一阵轰鸣声随即传来,灼人的白光从空中落下,探照灯的圆柱形灯光在院子里扫来扫去。同时,扩音器里传出“放下武器!放下武器!”的吼声。

“外援到了!!我们有救了!!”狱警中有人欢呼起来,有人喜极而泣。

然而,欢呼声还没有过去,一声尖啸破空而去,一枚火箭筒发射的破甲弹击中了直升机,后者在半空中徒劳地旋转着、旋转着,最终跌落在监狱外面的海崖上。

爆炸声之后就是火光与浓烟。

室内一片死寂,衬托得外面犯人们的欢呼声极其刺耳。

“投降吧。”莱彻尔扔掉了手中的步枪。

“……他们会把我们都杀光的!”有人尖叫道。

“继续抵抗也是一样,”莱彻尔叹了一口气,厌烦地踢开一只空箱子,动手撕扯窗边的旧窗帘,“他们拿了枪械库里的火箭穿甲弹,但是却没有用来进攻,这说明他们想让我们活着——给他们与司法部的谈判增加筹码。”

莱彻尔的想法是对的。

天色蒙蒙亮,淡淡的天光照亮了满目疮痍的院子,到处都能看到激烈的肉搏战留下的痕迹,血迹、弹孔……一棵被烧得只剩下枝干的树,枯黑的枝丫上还有余火未熄,正绝望地向天空喷发着淡淡的黑烟。穿着橙色囚服的犯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把死者的尸体拖到一起集中起来。

罗德里格斯命令俘虏们在室内篮球馆集合在一起,所有人都双手抱头,跪成三排。围绕着他们的约五十名囚犯,每个人都荷枪实弹。罗德里格斯叫莱彻尔和丁跪在前排,然后拿出一个智能手机,对准了自己,以及身后的犯人。

“早上好,”罗德里格斯对着手机的前置镜头说,“我名叫卡梅隆·罗德里格斯,是星月监狱的一名犯人。如果有人早上看过早间新闻,大概就会知道,昨晚我们这里发生了一次暴动。我们,也就是囚犯们,大获全胜。”罗德里格斯把手机稍稍往后侧了一下,让跪着的狱警们入一下镜,“这边有二十二名狱警和一位FBI犯罪学专家,他们现在是我们的人质。”

“……这家伙在……?!”莱彻尔不由得喃喃自语。

“直播。”丁在他身旁小声地说。

罗德里格斯继续对镜头说:“在媒体开始大规模审判我们之前,我希望公众能先听听我们的故事:究竟是什么使得我们走上了暴动这条路。”

他对身后的囚犯们做了个手势,有人扯开一条床单,上面用简单的几笔,画出了一个猪的形状。

犯人们齐声呼喊起来:“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起码不要死得像头猪!”“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起码不要死得像头猪!”“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起码不要死得像头猪!”

整齐划一的呼喊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无数只手捏成了拳头,像一只只愤怒的枝丫伸向天空,像要把那晴空撕裂一般挥舞着。

“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起码不要死得像头猪!”

呐喊声响彻云霄。

在丁教授他们到来之前,星月监狱内犯人的生存状况,已经坏到一个不能容忍的地步了。每个人每月只发一小片肥皂和一卷手纸,想要得到足够的生活物资,哪怕只是一管牙膏,都要靠没日没夜的工作来换取,尤其是“出外勤”,也就是在一家神秘的化学危废工厂工作。据犯人自己统计,约有二百人参与了这项工作,八十人因重金属中毒而死亡,幸存者也多半落下了无法治愈的疾病。犯人们通过合法的渠道向司法部提交过申诉,但是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他们认为,有某种神秘的政治力量阻挠了这件事的曝光,如果不采取极端手段,迟早自己也会因为这项工作而丧命于此。

“我们是为了活下去。”一名犯人在镜头面前举起他关节肿大、流着脓血的手指,“我有十五年刑期,但是十五年之后我还想活着出去看一眼我的家人,我不想死。”

“我们申诉的材料或许不够充分,我们只是一群囚犯,能收集的资料有限。但是我们现在把这份材料放在网络上,由大众来自行判断。”

“我们的要求如下:第一,立即免除特里弗·加特纳监狱长一职,并且对狱方的腐败行为展开调查;第二,我们要求对参与此次暴动的犯人进行赦免,由纽约州法院签字盖章,保证不对任何参与此次暴动的犯人进行起诉;第三,我们要求对在化学工厂工作的犯人进行全面体检,由政府支付幸存者的医疗费用以及对死者家属的赔偿。”

这场直播持续了整整43分钟,白种人、拉美人、黑人、亚洲人,不同种族的犯人前所未有地团结一致,在镜头面前讲述他们的故事。有犯人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看着实时直播,在警方强行切断他们的直播之前,点击率已经超过五百万,约有二十万人在网络上收看了这次直播。

犯人对此早有准备,他们注册了好几个账号用于继续在网络上发布视频。与此同时,联邦监狱管理局的电话打了进来,通过莱彻尔的手机。

罗德里格斯从一个囚犯手上接过来,按下了免提键:“请讲。”

对方大概是没有想到他的语气如此冷静,迟疑了一秒才开口:“我是联邦监狱管理局局长格里高利·克雷恩,你是?”

“我是这次暴动的总负责人,你应该在刚才的直播中见过我了,我是卡梅隆·罗德里格斯。局长先生,我想我们就免去寒暄的必要,直接来谈谈条件吧。”

在罗德里格斯与监狱管理局谈判的时候,莱彻尔一直在观察。整个篮球馆就像一个临时的指挥室,周围不断有人来来去去。有几个囚犯专门负责在社交媒体上关注事件热度和舆论,有人报告大门处堆障的进度,有人对罗德里格斯的谈判过程进行记录。然而无论做什么,这些囚犯的纪律性远比莱彻尔想象的好太多了,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周围持枪走来走去警戒他们的犯人当中,不乏以前被狱警痛揍过的,然而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对他们做出哪怕是吐口水这样的侮辱行为。

“……他们,”莱彻尔顿了顿,“行动就像部队。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丁如梦初醒地扭过头来,看着他:“你在跟我说话吗?”

“废话,还能有谁。我不懂,这些人在做囚犯的时候没有一天安生的,然而现在,”莱彻尔抬抬下巴,指着周围一言不发、警惕地盯着身边来回走动的巡逻者,“拉美人,黑人,白人,统一行动,服从命令……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以为这就是监狱的意义了,”丁苦笑了一下,又问道,“罗德里格斯为什么把我们两个单独撇出来?”

“你们两个!不许说话!”一名囚犯对他们叫嚷着。

丁举起双手,做了个合作的姿势。

“没关系,”罗德里格斯打完电话,走了过来,顺手把手机递给一名囚犯,“我想,让莱彻尔警官了解一下目前的形势,有助于培养和他的合作。”

罗德里格斯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坐在他们面前的一张椅子上。

莱彻尔观察着他。面前这个人,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是冷静、理智,甚至还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权威感,和他印象中那个鲁莽而凶狠的黑帮分子完全不一样。如果这是演技的一部分,那么好莱坞应该对这枚遗珠大为惋惜。

“我承认,你让我非常惊讶。”莱彻尔说。

罗德里格斯微微侧了侧头:“所有的狱警大概都这么认为。”

“你们策划了多久?”

罗德里格斯仰起头,稍稍计算了一下,说:“三个月。说真的,我原本没想到会这么成功,毕竟,一开始我们的武器只有削尖的水管,这还是在修理厂工作的兄弟们偷偷弄回来的。至于炸药嘛……”

“是你从农场弄回来的,”莱彻尔疲倦地搓了一把脸,“一股化肥的臭味儿。”

“硝酸铵、还原剂,再加一点燃料。”罗德里格斯对他微微一笑。

那是一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笑容,既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抓住猎物之后的得意,似乎只是觉得,这时应该笑一笑,才做出这种表情的——这让罗德里格斯一瞬间看起来像个假人。

那个笑容转瞬即逝,罗德里格斯站起来,对他们说:“莱彻尔狱警长,我先警告你,反抗是无谓的。我们攻破了你们的枪械库,现在看守你们的弟兄们手里都有枪,你们没有机会。所有活下来的狱警都是我们的人质,也是我们和联邦政府谈判的筹码,我不希望你们受伤,所以在我们与政府达成一致之前,我们会提供力所能及的食物、水和医疗。但是,最轻微的反抗,也会导致当场射杀,你明白吗?”

“明白。”莱彻尔说。

“好的。”罗德里格斯点了点头。

目前,星月监狱共扣押了二十三名人质,这也是罗德里格斯手中最有用的筹码。他在谈判中一再保证,只要不对监狱强攻,他就不会伤害人质。至于什么时候释放人质、交出监狱,则要看联邦政府何时能答应他的要求了。

莱彻尔太熟悉政府的谈判套路了,无论罗德里格斯提出什么要求,他们必定不会同意,也不会否决,只是不停强调自己需要时间,自己没有权限。理论上他们说的确实没错,特赦令只有总统才能签发,州法院对此并无管辖权。作为谈判善意,司法部应允对特里弗·加特纳进行调查,然而其他的东西,都需要时间……总之就是拖,拖到能得到上级部门一个明确的方案,保证自己不在行动过程中负有关键责任。

然而,新媒体时代,犯人并不需要接受媒体采访才能传递自己的信息,他们直接利用直播向公众传递信息,告诉他们星月监狱里的种种腐败与恶行。这些直播给政府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所有的社交媒体、所有的新闻频道都在谈论此事,虽然调查尚未展开,舆论的导向却对犯人一方极为有利。因为强大的舆论压力,当天上午,司法部便宣布暂停特里弗·加特纳的监狱长一职,并对他展开行政调查。当天下午,又同意了犯人一方引入一个谈判中间人的要求。

理论上,联邦政府不会允许这种事情:无论是谈判专家还是执法人员,送人进去,最大的可能,不过是多了一个人质。然而,罗德里格斯提出的人选,却让联邦政府大跌眼镜。

他们要的,是埃切维利亚神父。

【15】

当天下午,风尘仆仆的埃切维利亚神父进入了星月监狱。他的出现,受到了小范围的欢迎。

尽管被囚犯们热情地拥抱来拥抱去,埃切维利亚神父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正相反,他显得忧心忡忡。

这时,距离暴动发生已经过去了二十九小时。

埃切维利亚神父带来了一些医疗用品,这些都是州政府提供的,算是对犯人一方释放出的善意。作为回应,罗德里格斯同意将重伤者转移出监狱,由未参与此次暴动的轻刑犯护送。医院特护区重金属中毒的犯人也被一并送出了监狱,作为化学危废处理工厂事件的证据,取证,并由专业医院进行治疗。

作为谈判的中间人,埃切维利亚神父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面见了所有的人质,并且对外报告人质的人数、健康状态、待遇等问题。他对外界一再保证,自己未受人身威胁,并且一定会从中斡旋,尽力使星月监狱事件早日解决。

罗德里格斯关上了监狱长办公室的大门,现在,屋里只有他和神父两人了。

“你们之前要求与州长直接对话,我得到的确切消息是,这不会发生了。州长甚至不会直接出面,他的秘书向司法部转达了他的拒绝。”

罗德里格斯呆了呆,苦笑了一下,骂道:“怂包。”

“州长都不会出面,就别谈总统了。你们不会得到特赦令的。”神父叹了口气,把手指伸到自己领子里,扯了扯咽喉处的白色圣痕,减缓一些脖子处的压力。

“真正的坏消息是,如果你们不妥协,特警队计划在六小时后发起强攻。他们认为,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应该进行无差别扫射,不管是人质还是囚犯,一律杀死。事后再把事情栽赃到暴动者身上就行了。”

罗德里格斯豁然站起:“……什么?!可是他们在电话里……”

“那是政治姿态!”神父吼道,“没有人愿意承担无差别杀人的责任!他们只是摆出一副愿意和谈的姿态来而已,他们耍了你,卡姆!”

罗德里格斯把面孔深深地埋进了手掌中,颤抖的手指把头发撕扯得越来越紧。

埃切维利亚神父皱着眉头,把手放在他的肩头,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卡姆,我觉得这件事不……”

话音未落,他的嘴已经被另一双嘴唇堵住了,他的秘密情人忘情地亲吻他,吻得如此绝望,仿佛死神正在他们身后窥探。

神父不得不用力才能推开他,压低了声音怒吼道:“卡姆!你疯了!”

“我当然是疯了!”卡梅隆·罗德里格斯吼回去,“你不是一直就这么看我的吗?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神父捏紧了拳头,又慢慢地松开了手,低低地叹了一声:“……卡姆,你知道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我们,都要死了。”罗德里格斯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目光空洞地喃喃道,“全完了,一切都是徒劳。”

两人之间横亘着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最后,神父走上前,把罗德里格斯的脑袋搂进怀里,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发旋儿:“不是没有转机的,卡姆,不是没有转机。你听我的,我会把咱们都救出去。我们逃离这里,逃离黑帮,我们可以偷渡去墨西哥,在那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听你的,弗兰奇。但是要怎么做?”罗德里格斯抬头看着他,眼睛里萌生出十几岁孩子般的欣喜。

“第一监区的犯人现在在哪儿?”

“还在第一监区。他们没参加暴动,也没有伤亡,我只是让人看住了他们而已。”

“好的。”神父捧起他的脸,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们得找到皮涅里迪尼。”

“……为什么?”罗德里格斯困惑地问。

“因为他的室友,查得·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从星月监狱成功逃出去的人。”

罗德里格斯更加困惑了:“可是新闻上说他是假扮狱警混在人群中逃出去的。”

“不是这样。他们只是从死在他囚室里的那个替死鬼,穿着查得·赖的囚服推断出的这一点。实际上,那天晚上收治的犯人和狱警都有记录,并没有狱警中途逃离救护车的记录。没人知道查得·赖是怎么做到的。”神父吻了吻他的额头,“除了皮涅里迪尼,赖的前室友。”

“他在告解时亲口对我说的,只有他才知道赖是怎么逃出去的,以及,他如今在哪里。”

暴动当晚,虽然所有的电子锁都骤然失效,但第一监区,却是唯一一个没有直接参与暴动的监区。鉴于四年前由第一监区发动的那场小规模暴动,第一监区受到了最严密的监控,被隔绝于其他监区之外,既不跟他们一起工作,也不跟他们一起活动。因此,他们也完全没有收到当夜暴动的消息。断电之后,有一部分犯人根本毫无知觉,在漆黑的房间里呼呼大睡,另一部分人则茫然地待在房间里等待狱警到来,直到犯人们迅速攻破第一监区的大门,他们才如梦方醒。

罗德里格斯对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好感。电力恢复之后,他命令继续关押这些人,不许自由活动。对这些人来说,日子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看守者从狱警变成了囚犯。

在入狱之前,罗德里格斯确实听说过皮涅里迪尼的名字。他在危地马拉帮派中还没有被忘却,然而任谁说起来,都会叫他“那个死疯子”。对于以人口贩卖为主业的帮派来说,他只挑最漂亮的受害者下手,简直像是在一筐苹果里挑最饱满的那个咬一口扔掉,是很大的资源浪费。更何况,因为这件事闹出了很大的舆论争议,而当时的州长在上任时把打击犯罪当作竞选宣言,搞得警方颜面尽失,报复性地把所有拉美黑帮,不管是危地马拉、波多黎各、墨西哥、洪都拉斯,都扫了一遍,搞得道上一时间人人自危。

这是罗德里格斯第一次面对面地审视皮涅里迪尼。拉西奥·皮涅里迪尼是个矮个子,棕黑色的皮肤粗糙得像个体力劳动者,一团和气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微笑,说话时还带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就像每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雇来洗游泳池的拉美小子那样,只要给他十块钱小费,就会忙不迭地跟你说句“Gracias!Señora(谢谢!夫人)”。

然而事实是,这个矮个子手上血债累累,仅在美国,就杀死了十五名偷渡者。

皮涅里迪尼对被带到监狱长办公室似乎有些意外,当罗德里格斯单刀直入地抛出那个问题之后,他的表情立刻变得狡黠起来。

“你们是想知道查德是怎么逃跑的……?”他慢慢地说,丑陋的面孔上浮起一个狐狸一样的笑容。

然后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Lo siento(真抱歉),这个我可不知道。”

“你告解时说过。”神父提醒他。

“哦,我是瞎编的。Menti(我撒谎了)!”

罗德里格斯非常干脆地抽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抽得稳准狠,皮涅里迪尼把歪掉的脑袋慢慢转回来的时候,嘴角缓缓流下一丝鲜血。

然后他紧盯着罗德里格斯,古怪地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罗德里格斯怒斥道。

“Eres ingenuo,hijo(你的天真,孩子).我成名的时候你才多大?十五岁?十六岁?第一次听说我的名字应该是在电视上吧,‘前危地马拉杀人狂魔再犯血案’——是的,我是从危地马拉的丛林里出来的,你知道在那里他们怎么对付敌人的吗?”皮涅里迪尼对他亮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而你,只选择打我一个耳光。”

罗德里格斯一下子噎住了。

埃切维利亚神父问道:“皮涅里迪尼,你想要什么?”

“这可不好说,”皮涅里迪尼摊了摊手,“取决于你们能给什么。比如,自由?”

罗德里格斯扯了一把神父,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们不能信任这家伙。他会为了一支牙刷就出卖我们。”

神父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想到一个人。”

一名囚犯到关押地点带走丁时,莱彻尔激烈反对,并且为此挨了一枪托。

“他不是狱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只是一个学者!”莱彻尔叫道,“如果你们真要干什么,让我去吧!”

“罗德里格斯不会杀我的。”丁安慰他道,“警官,别担心。”

他拥抱了大个子狱警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说:“保重,朋友。你是个好人。”

莱彻尔急切地在他耳边低语道:“你要小心那个神父。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丁在监狱长办公室里见到了罗德里格斯。

罗德里格斯伸出手去:“我要对你正式表示谢意,教授。听说你一直试图帮我们揭发监狱内的腐败。”

“……真可惜,我没帮得上忙。”丁回握了一下,苦笑道,“你们自己解决了问题。”

“现在我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了,”罗德里格斯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里的皮涅里迪尼,“我听说你在匡提科的专长就是对付连环杀人犯,你最擅长从疯子嘴里撬出有用的信息。”

“……那取决于你要让我问什么。”丁谨慎地看着他。

“我需要知道当年查德·赖是如何从星月监狱逃走的。”

“等等……警方说……”丁的惊异之色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他很快就明白了,然后叹了一口气。

“……好吧,让我试试。不过我需要你们都离开,让我和他单独待着。”

“听你的。”罗德里格斯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请带给我好消息,教授。”

丁和皮涅里迪尼在里面待了足足两个小时,其间罗德里格斯在监狱长办公室一墙之隔的秘书室里待得相当烦躁,不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神父不得不把他按在椅子上:“卡姆,有点儿耐心。看会儿新闻吧。”

他打开电视,新闻里铺天盖地全都是星月监狱暴动事件,神父切着台,突然在其中一个频道停了下来,里面是珍妮弗·特兰多的采访。

FBI专家一脸憔悴,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她双眼有些发红,对一名CNN的记者说:“……我知道监狱里有腐败事件的存在,但在进入监狱之前我不知道它已经这么严重了。没能在暴动之前揭露它,我感到无比惭愧。事实上,我的一位同事,丁,正是因为受我委托进入监狱的。我本指望他能搜集到更多关于那家化学工厂的事情,没想到他被卷入了暴动……”

“那家化学废弃物处理工厂是真实存在的吗?”记者打断她的话。

“从我得到的情报来看,它大概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当时我并没有直接证据。现在里面一些受到危害的犯人被转移出来,医院正在警方监护下加紧对他们的诊断,只要诊断结果出来,我想很快就有定论了。”

“可是FBI现在并未对此表态。他们说您的行动未经授权。”

“……我,”珍妮弗抬起憔悴的面孔,“是的。FBI并未授权我对监狱展开调查,他们也没有授权我接受这个采访。但是我良心不安,因为丁教授是被无辜卷入这次事件的。”

珍妮弗直直地盯着镜头,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此恳求犯人们,不要伤害他,他曾经协助收集监狱腐败的证据,他和你们同一战线,请你们不要伤害一个曾经想要帮助你们的人。我愿意尽我一切能力来查办这个案件,一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罗德里格斯不屑地哼了一声:“她可真高尚。”

神父没有开口。

罗德里格斯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埃切维利亚。

“……我想和你在一起,弗兰克,我太想和你在一起了。如果我不是MS-13的罗德里格斯,而你不是‘红蝎子’……”

“我们说好不提那个名字的。”

他耳旁,一个冷酷无情的声音响起来。

罗德里格斯松开手。

神父叹了口气,向后伸出手,抚摸他的脖子。

“卡姆,我们会在一起的。我利用教会基金为MS-13洗了五年的钱,每次经手我都会偷偷存一点下来。这些钱足够我们生活下半辈子的了。”

罗德里格斯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大门被敲响了,丁疲惫的声音传来:“我能进来吗?”

六年前,查德·赖被联邦法庭判处终身监禁,并且不得假释。具有明显亚洲血统的这位高学历囚犯,外表风度翩翩,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就像一名高级知识分子。然而,他策划的集体服毒事件中,总共有九十八人死亡,包括十八名儿童,最小的死者只有三岁。在长期灌输末日说与死后成仙的歪理邪说之后,他引导教徒们服下了可以让人“坐化”的仙药,事后被发现那是氰化物。随后,查德·赖逃离祭坛,把教会账户里的款项提取一空,准备逃往泰国。他在机场被逮捕,并且以一级谋杀罪名被起诉。

根据皮涅里迪尼的说法,第一监区的社交关系有限,查德·赖对他同监区的狱友们并不多么欣赏,认为他们不是疯子就是智障,是一群喜欢躲在暗处自慰的变态狂。而皮涅里迪尼,是他极少数的朋友之一,原因也很简单,皮涅里迪尼是个正常人。

查德·赖喜欢在第一监区的角落里玩一个网球。把黄色的网球扔到墙上,反弹回来再捉住,再扔过去。就这么简单,他能玩一下午。然而有一次,他失手了,网球咕噜噜滚到了一口枯井里,赖就这么弄丢了他最喜欢的玩具。

然而,过了不久,有一天,赖突然对皮涅里迪尼说:“你看到那个网球了吗?”

当时,他们在三楼清扫厕所,赖指着窗外的海面,皮涅里迪尼看见,那里有个黄色的小点,正在海面上载沉载浮。

从此,赖就迷上了这件事。他撕下书页做成纸船,然后把它们丢进排水管,观察它们能否出现在海面上、出现在哪里的海面上。他坚持观察了整整一年多,最后告诉皮涅里迪尼,星月监狱的前身是1930年的一家精神病院,那时候的下水道管子都很粗,他认为那口枯井,能够直接通往外面,只要顺着水管逃出去,就能泅渡到对岸。

皮涅里迪尼对此并不相信,赖却对此深信不疑,并且付诸实施。他不知如何策动了第一监区的那些疯子,说服他们只要暴动就能找到逃生的路。然而暴动之后,赖却神秘消失了,只留下一具穿着他囚服的尸体,那是一名被他徒手勒死的狱警。

“然后呢?那个枯井在哪儿?”

罗德里格斯急切地问。

“他不肯说,”丁疲惫地说,“他说,如果要他指认那口枯井的位置,那就要带他一起逃。”

神父点了点头,说:“可以。把他带出来。”

丁走回房间。

在丁走后,罗德里格斯看见神父向他飞速使了个眼色,他迅速明白了其中的意义。罗德里格斯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交给了神父。

四个人沉默地走在监狱的黑夜里。因为罗德里格斯的命令,所有监区不得在院子里亮灯,他们只能凭借一点微弱的月光才能看见前方的路,四周黑沉沉的建筑物像沉默的怪兽,从四面八方窥探着他们。

“你没跟赖一起逃,但是这么多年也没出卖他,倒是挺讲义气的。”罗德里格斯最先打破了沉默。

“那当然。”皮涅里迪尼有几分自得,“我当时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能跑出去,谁知道那下水道是什么情况,也许会把人活活闷死在里面呢?但是我知道他活着逃出去了,他给我寄过东西。当然,用的是假名,但我知道那是他。”

“他寄了什么?”丁问道。

“一把非常漂亮的折扇,上面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字,我问了别人,据说是中文。所以我觉得他一定是逃到中国去了。”皮涅里迪尼站住脚,用手指了指,“喏,就是那里了!”

其他三人同时站住,向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黑暗中,一个锈迹斑斑的井盖,在荒芜的灌木丛中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盖子好像有锁……”

罗德里格斯骂了句脏话,掏出手枪走上前去。

这时,一声巨响传来,有那么两三秒钟的时间,脚下的地面像地震一般抖动,西边天角隐隐有火光亮起,闪电般骤然炸裂在空中,转瞬即逝。

行政楼的方向传来骚动声。

爆炸声刚响起来时,四个人本能地身子向下一矮,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西边。神父抬眼看了一下腕表,啐了一口:“……狗东西,他们强攻的时间提前了!”

话音未落,刚才起一直沉默着的皮涅里迪尼突然扑上来,去夺罗德里格斯的手枪,后者一时不察,被推倒在地上,两人扭打在一起。然而,他们的争斗还没持续十秒钟,埃切里维亚已经掏出怀中的手枪,对着皮涅里迪尼的后脑开了一枪。

罗德里格斯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抬手又给他补了一枪。

“别浪费子弹,卡姆!”神父呵斥道。

罗德里格斯暴躁地擦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液和脑浆,抬手对井盖上的锁开了一枪,子弹炸开了老朽的锁头,他一脚踢开井盖,黑黝黝的井口露了出来。

罗德里格斯向下看了一眼,突然抬起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丁。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教授,包括启动那台笨机器。”罗德里格斯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

枪声响起。

埃切里维亚放下了手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转头直视着丁一惟,眼珠一动不动,视线凝固在他脸上。那张具有明显混血儿特征的俊美面孔上毫无表情。

“教授,请转告缄默女士,弗朗西斯科已经还清了他欠下的债务。”

远处,一枚闪光弹带着尖啸声划破夜空,在行政楼前的院子上炸出一片灼目的白光。

【尾声】

6月28日凌晨,纽约州政府接到了埃切利维亚神父的电话。电话中称,暴动首领卡梅隆·罗德里格斯已经死亡,余下的犯人愿意无条件投降,请特警队停止强攻。由于担心这是囚犯的陷阱,特警队要求囚犯们首先释放所有人质。这一要求得到了同意。

监狱大门外,探照灯把这座孤岛与大陆连接的唯一桥梁,照得灼如白昼。

有媒体的直升机在众人头顶盘旋。因为曾经被犯人击落过一架直升机,因此警方严厉警告媒体,不能靠近监狱,他们只能从半空中直播这惊心动魄的一刻。

桥梁尽头,手持防暴警盾的特警严阵以待,他们身后是一字排开的装甲车,救护车在后面不远的地方闪烁着警示灯。无线电声和警笛声时不时响起,与海浪声一起,被击碎在环绕这座监狱的沉默崖石上。

很快,监狱的大门有了动静:一个方便出入的小侧门被打开了,一队人质双手抱头,鱼贯而出,从桥上走过来。

“慢慢地走!”特警队的扩音器对着他们喊道,“迅速奔跑将被击毙!慢慢地走过来!”

在特警队与媒体的双重监视下,大桥上的人质们双手抱头,像一队行军蚁般,缓慢地走到了桥的对面。

特警队迅速包围了他们,对他们进行搜身,以防犯人在他们身上捆绑炸弹。

搜到丁一惟的时候,一个特警队员在他西装内袋里摸到了一个长条物,猛喝了一声:“这是什么!”

“不是武器!是把折扇!”

丁一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首望着那座矗立在海中孤岛上的灰色混凝土堡垒。

“这是个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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