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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约翰·理查森上校在他结婚的一八七四年,从父母手里继承下翠径庄园。这幢坐落在伍德霍尔山村边缘的古老宅第,就像肯特郡里许多大宅一样,安逸舒适,外观具有古典风格。它是一座漂亮的红砖建筑,上盖青石板屋顶,整个线条简洁流畅,这一点倒使它显得与众不同。但自此之后,它的模样经常在变,而且方式相当怪诞,尤其是这位军人在外面闯荡期间更是如此。他每一次回家都会有一个新工程上马。

约翰·理查森在印度待过一段时间,之后于七十年代末,决定在老宅正门一侧加修一座殖民地风格的大平台,上盖平屋顶,用格子结构来采光。八十年代初,他在希腊短暂住过一阵之后,又癖好起古代圆柱。几年间,平台下面支起了一些柱子,仿造得还很不错,但根本是多此一举,后来也就给扔到茶园里去了。另有一次,他吩咐在宅子后面造一个大大的游廊,并叫人在那里种下一些异国花草,倒也都种活了。不过这些在他的整治工程中还只算是小小的古怪行为。有一天,他不由分说,便命人把二楼拆掉,在楼房旁边加修一座厢房取代。诸如此类工程,他的军官薪俸是负担不了的,靠的是他继承下来的遗产,而这份遗产也就这样渐渐给消耗掉了。他还曾叫人做过一些更加令人吃惊、也更加花钱的改造工程,主要是在他宅子四周,但直到今天人们还弄不清那些创意有什么道理。

约翰·理查森上校的生活在很多方面一直是个谜,甚至连他的近亲好友都怀疑他的心理平衡问题。然而,若是我们在家族先祖肖像画廊他的画像前停下来,我们就会明显感到,这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他小个子,瘦削,说不上有多威严,但其目光,如同其他那些祖先一个个纹丝不动的面孔一样,正直而果敢。他是个正人君子,时刻准备好去为王国的荣誉做最大的牺牲。

一八六〇年,他作为联军部队的一员,开进北京。其时他刚满二十,只在中国待了很短时间,随后,据我们了解,他到处漂泊旅行,不过后来又返回中国,并在那里度过了他一生中很大一部分时光。八十年代初,他在上海得到任命,统领英租界的警备队。他从这国家带回不少纪念品,譬如涂漆的首饰盒、小塑像、山水画等。今天人们尚能找到它们,散见于翠径各处,尤其是他的书房。这书房自那以后就被取名“中国居”,屋子本身也沾了不少神秘感觉,因他不许别人进去。八十年代末,他年岁尚轻便退休了,此后再未离开翠径;二十年后,他朝头部开了一枪,自行结束了生命,留下一个寡妇和三个孩子。人们始终不明白他因何有此一举。

悲剧发生两年了。人们或曾认为,这地方的主人一死,那种令人不安的气氛便会随之消逝--那种说不清道不明、让人心绪不宁的感觉。这是他定居翠径庄园之后,始终萦绕大家心头的感受。其实大谬不然。宅子里的气氛始终怪谲,于人于事似都发生着影响。这方面既有很多可讲,却又无从说起;一切都像是要有大祸临头,却又显得风平浪静;既有隐隐约约的感觉,却又觉得虚无缥缈、不着边际,怪异得就像是常在楼房后部走廊里幽幽回响的笛声。

这是一种很单调的乐曲,曲调并不流畅,连漫不经心的耳朵听上去恐怕都会觉得厌烦。乐师对自己乐器的掌握尚未炉火纯青,但他想要吹好的用心倒也显而易见。人们感到,他的每一个乐句都在想吸引听众,想和听众沟通,想要取得听众的认可、触动听众的心弦。他眼盯看笛端,目光显得非常专注,但在他那双黑色、冷漠、一动不动的眼中却有种令人不安的东西。

德雷克·理查森放下笛子,最终厌倦地叹了口气。他是尽心尽力吹的,这从他一丛硬直的发绺下汗湿的前额便可看得出来。他是理查森几个孩子中的老大,一个顽固的独身主义者,已三十好几了。他体质羸弱,面部瘦削,下巴凸出,很像父亲但无其风度气派。他眼神游移不定,弓着背,步态缺少自信,甚至走路都蹑手蹑脚。在翠径庄园,大家很少注意到他。当他沿着走廊走过去时,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而且脑子里总在想着什么。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大游廊里,那个地方自从他对蛇发生兴趣后已变得像是一个动物园。说“植物园”这个词也许更加适合,因为人们很难看清那十来个笼子,它们都放在一个微缩型热带丛林景观中。那里多为各种异国植物,先前是已故的约翰·理查森栽在花钵里的。德雷克花了大量精力照料它们,几乎和照料他的那些“食客”一样不遗余力。这些“食客”,在他看来也像离乡背井的人那般患着相思病;一年到头,他照料它们,和它们说话,注意观察它们,同时也作了不少笔记,想就此题材写一专著,而且毫不怀疑这部著作会很权威。

被关起来的蛇适应性很强,这是所有专家都认识到的:只要在搬动它们时轻拿轻放。但德雷克·理查森想更进一步。最近以来,他想借助音乐做到能和它们进行沟通。他不赞同一种被普遍认可的观点,就是爬行动物的听力很糟,不能感知空气中的声音。他承认耍蛇者的动作会吸引眼镜蛇;但对他来说,笛子送出的音乐极为关键,前提是音质要恰到好处。不久前,他读到印度人在这问题上的一种新理论,便想付诸实践:“只能用一种纯天然的乐器来进行。它取自品质上佳的木材,切勿添加其他材料。对音质要下功夫,不断加工,找出正确、尽可能完美的乐音……全身心投入每个音符……选择可反复进行的旋律,以使被研究对象马上识别出来……只要做出此种努力,我们便能与之建立联系……”

当笼中的两条眼镜蛇在细长的栅栏后转身背对着他,露出它们那副“黑眼镜”时,德雷克全身一阵激动,确信这两条蛇对他的“信息”并非无动于衷。证明这一点的,是在他停下音乐后它们总是面露愠色的那种态度。他很想继续实验,但他感到筋疲力尽已无法再进行下去了。还是等到明天吧,这样更好,让自己身心恢复了再做不迟。说不定,到时他还会壮胆不用这隔离栅,随意在它们面前吹奏呢!这道栅栏对他们的联系显然是一道障碍,就像任何把囚犯和他们看守隔离开来的栅栏一样。有好几次,他曾冒险打开笼子,靠近它们……这些爬行动物从未表现出敌对的举动。他是它们的朋友,而它们也很明白这一点。但可惜,在家里其他人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没把母亲、舅舅、妹妹以及父亲生前提出的警告放在心上:“很快就会出事的……哪天你忘了关笼子……”至于他弟弟,粗野的赫拉克勒斯,曾干脆放话,说要一把火烧掉游廊,“让这些叫人恶心的害人虫从翠径消失,一劳永逸!”

德雷克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赫拉克勒斯,他的兄弟,他的“尛弟弟”哟……德雷克知道他快要有个“尛弟弟”时,是十岁。他对这段时间记得很清楚,因为他正好开始狂热地迷上那些爬行动物。大约两年后,他父亲从印度回来,带给他一条小眼镜蛇,它的含有毒液的淋巴结已给摘除掉了。他还带有另一条,那是准备给一位朋友的,系受人之托,但这条小畜生并未做无害处理。后来发生的事大家一直没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那个“失误”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如果真正是一次失误的话。约翰·理查森回来的当晚,全家人都被一阵孩子的尖叫声闹醒。他父母急急赶到小赫拉克勒斯的房间里去,不久前小家伙才过了一周岁生日。他们立刻吃惊地看到,孩子并不在哭,相反,在咯咯大笑……接着他们惊恐地瞥见了小眼镜蛇,身子软绵绵的,头被拎在孩子手里。蛇被他那小而有力的拳头勒死了……在最初的一阵惊慌过去、看到再没任何危险之后,他们想,这当然是那条去了毒的蛇,关它的笼子要比另一条轻薄得多。但他们错了,恰恰是另外一条……他们始终无法确定这条蛇是怎么能逃出自己笼子的。不过他们没再深究,因为他们太高兴了,都为逃过一劫而松了口气,迫切要解决的问题是请走另一条。但德雷克强烈反对。他觉得自己对这小畜生负有责任,因为这是给了他的。这件事是一个爱的伟大故事的起点,同时也是两兄弟间持续不断的阋绪故事的开端。

从那时起,赫拉克勒斯便生活在关爱和细心照料之中。总的说来,这来自父母,尤其是父亲,可能他觉得自己对这次事故是负有责任的。两年后他退了休,便全身心教育赫拉克勒斯。他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宽容,容忍儿子的种种任性,对儿子的许多无聊行为都会找出理由来替他辩护。约翰·理查森为他挑选了最好的家庭教师,要让他在各个学科都出类拔萃。然而小赫拉克勒斯特别出色的,却是那些竞技性的活动。他的特殊天分是好争好斗,以及一切与打架斗殴有关的事情。这方面他的音乐教师尤受领教。这位教师给他上提琴课尽心尽力,然而是白费劲。终于有一天,教师瘫倒在地毯上,肋骨断了四根,满鼻子淌血,原因是赫拉克勒斯被练习的难度弄得突然恼怒起来,便在音乐家身上出气。小理查森还有其他一些无法无天的表现,却都由他身边的人来埋单。十四岁时,因一件琐事,他将德雷克狠狠揍了一顿,让这位兄长几乎就变成了那个音乐教师,有次甚至都打断了他的胳膊。每一次,赫拉克勒斯都会懊悔自己的行为,辩称他一动怒就不由自已,还说再也不会这样了……其他人都相信他,被他耍的花招、一副悔恨的样子和难过懊伤的表情骗了过去,而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也使这一套总是很成功。但德雷克呢,他没再上当。这种赔礼道歉的办法,十四岁还说得过去,但十八岁就行不通了。这弟弟是个不可救药的野蛮东西,他的喜怒无常总有一天会带来让人头痛的后果。在卡死蛇的那个夜晚,小赫拉克勒斯似乎就被打上了命运的烙印;不然就更早些,是不是就在父亲想要给他取名赫拉克勒斯的时候呢?还有,又为何要给他取这名字呢?

德雷克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步进走廊,从一系列陶土书板前走过,那是他父亲在希腊待过的纪念品,不多不少正好十二块,每块表现那位传奇英雄所完成的一件功绩。画面系模制,制作精美,无论从正面看还是反面看都很悦目。此时走廊上的煤气壁灯本该都已点亮,这样人们就会注意到那些翻过来的书板,一共八块。但此时从前厅过来的光线很弱,加之德雷克也只是匆匆朝它们瞥了一眼。他对这些画面和故事耳熟能详,曾无数次听到父亲将它们编成故事讲给弟弟听,详细历数这位英雄的功绩,用这种奋战不辍的精神灌输给他……听者因此而跃跃欲试,总想用用自己的拳头,也就不会叫人奇怪了。

走到前厅还有一段路时,德雷克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从右边伸过去的不长的一段走廊,那是通到“中国居”的。这里一片黑暗,他勉强才看出房间门的轮廓。德雷克心中对已逝者发出了疑问:为什么父亲一直不准大家进这间屋子呢?为什么在他死后也不允许,还在遗嘱中明确讲了,只要家庭成员还在这宅子里住,就希望这间屋子保持原样。这是为什么呢?

德雷克耸耸肩,向客厅走去。厚厚的波斯地毯使人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面的人甚至都没发现他的出现。确实,他们都专注于正在商量的事。在场的有他母亲,妹妹薇拉和她丈夫迈克尔·诺韦洛,还有舅舅内维尔。他们神情不安,目光都盯着赫拉克勒斯。他坐在壁炉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定定望着炉膛里微微噼啪作响的炉火,但仿佛又视而不见。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相和他哥哥截然不同。他髋部窄、两肩宽,淡栗色的头发相当厚实。头发下面是一张很讨人喜欢的脸,甜甜一笑往往就使这张脸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但此时这张脸流露出来的,却是一种深深的痛苦,太阳穴上青色的血管微微抖动。他叹了口气,吐出一句:

“是我杀了她呀……”

随之屋里一片死寂。这句令人惊恐的话在宽敞的客厅里回响,像是要造成一种共鸣,与那些放在多层搁架上的异国小雕像两相呼应:它们都露出了魔鬼般的笑样儿。这句话,也许会使一个外人感到吃惊,但在翠径庄园,大家差不多已听惯了……

“不,赫拉克勒斯,调查已正式证明!”薇拉大声说。这是个纤细、金发的女人,脸部稍许有点男性化,“你没任何值得自责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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