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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你真的是来调查风向仪的吗?真的不是来调查诚子的吗?”
“诚子?”滋子很自然地如此反问,却遇上直美严厉的眼神。
“别装蒜了,难道不是吗?我先说清楚,我们家根本不知道诚子现在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否跟她的父母住在一起。你就算想骗我们也是没用的,因为从我们这里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
滋子总算明白对方生气的原因。那个叫诚子的人大概是土井崎茜的妹妹吧。
“也难怪你会不太相信,但是我真的对土井崎家的事没有兴趣。”
“所以你只想要知道那个奇怪的风向仪就够了是吗?天底下哪有这么蠢的事!”
滋子气定神闲地微笑。“浪费你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她很有礼貌地鞠了躬,正准备离去时,直美叫住了她。
“帮诚子做那个风向仪的朋友就住在附近。那边不是有个洗衣店的招牌吗?”
直美伸出手指示方向,就是刚才看到的那个招牌。
“就是他们家的儿子,你不妨去问问看,他应该知道得更多吧。”最后还故意加重语气补了一句,“假如你真的想知道有关风向仪的事。”
滋子再一次点头道谢,往洗衣店的方向走去。过了一会儿便听见后面传来关门的声音。
看来酒井直美并非是真的亲切地受访,而是想要正面击退滋子。关于土井崎茜的事件,就刑事案件来说,光是过了时效这一点就足以吸引媒体的兴趣,更何况还有其他足以喧腾的话题。父母杀死亲生女儿、将尸体埋在家里,以及妹妹的存在。
警方没有追究真相,更使得土井崎一家成为最好的取材对象。滋子可以想见排山倒海而来的采访攻势,因此他们必得学着如何好好隐藏行踪。不管怎么说,老家是不能再住人了,但不死心的媒体改变方式、用尽手段去接近附近住户,可能也造成了邻居们的困扰。
滋子倒也不是要为采访记者、媒体说话,然而发生这种事件时,的确会有主动爆料的邻居。大概是因为突然得到社会关注,不禁兴奋了起来吧。这种信息来源对媒体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了。
另一方面,却也有人引以为苦,例如案件的关系人或亲友。他们为事件而震惊,为心中暗藏的秘密感到困扰,同时也认为拿别人的不幸作为诱饵,引诱媒体上钩的行为会遭到报应。这是另外一种人。
酒井直美就属于后者。也许她和“诚子”是同学,以年龄来看不无可能。两人可能是一起上学的儿时玩伴吧。
招牌上写着“今井洗衣店”。在连锁化、加盟化日渐普及的洗衣业界中,像这种独立的店家几乎已濒临绝种。将两层楼住家的一楼作为店面,大片的玻璃窗里面,吊挂着一整排衬衫。店门口是一张白色熨衣台,银色熨斗架在底座上。
这也是表面涂灰浆的屋子,从侧面看起来是倾斜的瓦片屋顶,只有从正面看过来是像一般大楼一样的平面屋顶。在东京市内,即便是老小区,这类型的店面也已经相当少见。
店面出入口是铝制拉门,玻璃上直接以红黄两色颜料写着“周六是优惠日”、“衬衫水洗一律一百元”、“电话一通服务到家”等促销标语。
“请问有人在吗?”滋子一边打招呼一边拉开铝门。店里传出“在,请等一下”的女声应答。
交付送洗衣物的柜台年代久远,已经泛黄发亮。等候期间,滋子一手靠在柜台上,一手将背在肩膀上的包移到手臂上。
直到看见店墙上挂的大时钟,滋子才注意到:啊,原来是午餐时间了,店家正在吃饭。
“来了来了,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
一名看来五十岁上下的肥胖女性急急忙忙地走出来,系着围裙,胸口和肚子显得圆嘟嘟的,头发削成利落的短发,还喷上亮闪闪的红色发胶,十分醒目。
“你好!”滋子打完招呼后便切入正题,“刚才米店的小牧小姐介绍我来的……”
正担心对方可能不相信,同时自己也觉得调查的内容很奇怪,才准备递上名片时,听见里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妈,你让开!我来应付她!”
一听见粗重的嗓门,红色发胶的妇人赶紧让到一旁。
“砰砰砰”绝非只是形容之词,实际上滋子真的听到砰然声响。当看到对方体格时也就自然明白了。
滋子和一个身高一米九〇,体重百多公斤的巨汉隔着柜台相望。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对方五官还算端正,可惜突出的下巴和一双小眼睛实在很难跟英俊二字扯上关系。不过剪着五分平头,倒是很适合他。毕竟除了平头,也很难想象还有什么发型适合这巨汉。
“听说你是记者?”巨汉张开厚实的双唇问道。
一开口,本来就很小的眼睛更是眯到不能再眯,视线直接射穿滋子,呼吸也浓浊粗沉。
“听说你在追踪诚子的下落?不要太过分了。”
巨汉探出身子,双手重重地搭在柜台上,看起来就像是台面长出了树干似的。
滋子本能地身体往后退,但脚步没有移动。
“我想你误会了,我没有。”滋子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还很平静,也就镇定了起来,“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调查土井崎家人的下落。土井崎家……”
“少啰唆!”巨汉气势惊人。他没有怒吼,就他而言只不过是将肺活量调“大”一些而已。
但也已经够吓人了。好笑的是,比起滋子,站在一旁顶着一头红色发胶的母亲更为吃惊。
“哎哟,拜托,胜男,你这是在干什么?突然间大声说话。真是不好意思呀,小姐。”
看到她对滋子道歉,巨汉儿子立刻对着自己的母亲怒吼。“干吗对她那么客气!妈,这家伙是媒体派来的。她是来调查诚子的事,居然还厚颜无耻地鬼扯一番。”
“不……不是那样的。”滋子摊开双手,高举在胸前,就像是弃械投降一样。“我已经说了这是个误会。我来这里是想调查有关土井崎家屋顶上装饰的那个风向仪。小牧小姐告诉我说那个蝙蝠造型的风向仪是这家店的儿子做的。”
“你编的那些鬼话,谁会相信呀,不要太瞧不起人了。”
一股热气随着骂声往脸上扑来,是对方的鼻息。
“胜男你……”母亲用力拍打了一下儿子粗壮的臂膀。“像你这样破口大骂,人家怎么跟你说话呢?为什么你的脾气就是这么急躁!”
令人惊讶的是,母亲的反击奏效了。名叫胜男的巨汉瞬间退缩了。
“干吗呀,妈,干吗对我生气呢?”
胜男母亲乘胜追击。“谁叫你发脾气,所以我只好对你生气啰。笨蛋!我跟你说呀,对着女人大吼大叫,就不是男子汉该做的事!”
“可是我对这家伙……”
跟香肠一样粗的手指对着滋子的脸指过来,胜男母亲一把拍开了那根手指。
“不可以对别人指手指,没有礼貌。”
看得目瞪口呆的滋子不禁笑了出来,胜男母亲也跟着难为情地笑了。
“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就是只长身体,不长脑子。动不动就发脾气。没教好他,真是不好意思呀。”
巨汉撅着嘴在一旁闹脾气,慑于母亲的威力不敢造次。
这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小眼睛猛然睁大。“啊,直美。”
滋子赶紧回头。原来酒井直美就躲在拉门后面。因为是玻璃门,在彩色促销文字的另一边,她蜷曲的身体一览无遗。
“唉……”她一边叹气一边现身,然后双手叉腰说,“胜男你真是没用。午安,伯母。”
她苦笑着跟胜男母亲打过招呼,接着斜眼看着滋子问:“前畑小姐,你真的是来调查风向仪的事吗?真的真的真……的……只是为了那个东西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滋子明白了。直美在告诉滋子不妨到今井洗衣店探问后,立即打电话通知了他们说马上会有记者过去追问诚子的下落。可能她也要求胜男说:你就大声点说话,吓走对方。
“是呀,我真的就只是要知道这件事。”
因为实在是太好笑了,滋子笑得一发不可收拾。一脸被打败的表情的直美,瞪着儿子满脸怒气的母亲,以及一脸困扰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巨汉,这三人的组合实在是太可爱了。
收拾好餐桌(母子俩正在吃的是中华凉面),胜男母亲泡了一杯咖啡给滋子。不是速溶包,味道很香。
“谢谢。”
这处厨房兼餐厅虽然狭窄又有点杂乱,却很舒适,铺着令人怀念的树脂地板,还有几把红色塑料凳。
“对不起,刚才做得太过火了。”
直美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她的表情与其说是个年轻妈妈,不如说像是高中生。
“我说你呀!我又不是你的看门狗,不要老是教唆我做坏事。”胜男一脸不高兴。
直美不当回事地笑说:“那也没办法呀,谁叫我真的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对不起。”滋子缩着身体道歉,“难怪你会误会。不过根据我的观察,你们的确因为有关土井崎一家人的采访吃足了苦头。”
胜男从搁在餐桌上的烟盒中拿出了一根香烟点上,是希望牌的无滤嘴香烟。
“说到苦头,还真是不少呀。”
“真是气死人了,没完没了。”
“我可以理解。”
胜男母亲指着他们两人说:“这两个孩子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跟诚子在一起。因为彼此住得近,感情很好。”
“三个人就像是串在一起的粽子,老是在一起。”
果然猜得没错。
“难怪会那么关心土井崎茜的妹妹。”
直美显得很意外地侧着头问:“前畑小姐,你真的不知道诚子的名字吗?”
“是的,因为没有被报道出来呀。”
哎呀!直美睁大了眼睛。“所以你果然不是要调查诚子的事哦。”
胜男眼露凶光。“看吧,都是你胡乱下的判断。”
“她叫诚子,诚恳的诚,诚子这名字很好听吧?”胜男母亲说,“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诚子是个好孩子,诚实乖巧,头脑又好,从头到脚跟她姐姐完全不一样。”
胜男用手肘抵了一下母亲。“妈,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
“有什么关系嘛。”态度软化的直美帮腔说,“反正都是事实。”
“也给我一根。”直美向胜男要烟抽,胜男不给。
“你不是还要喂朋朋和友友吃母奶吗,不行啦。”
“所以我们家里才会禁止吸烟呀,给我一根又有什么关系。还有,胜男,不要说吃奶喂奶的,感觉好色哟。”
胜男害羞地红了脸。直美动作利落地夹起了香烟,让胜男帮她点燃后用力吸了一口。
“那个风向仪是小学五年级的手工课上胜男做的。当时的要求是用锡板或塑料板做东西。”
“五年级吗?金井先生的手好巧呀。”
滋子的赞美让胜男脸上浮现另一种羞赧的表情。
“真的做得很好,连老师也赞不绝口。风吹了,真的会转动。其他同学做的实在都不能看。”
“可是我老爸却很不满意。”胜男低着头,害羞地笑说,“我很得意地带回家来,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害我失望极了。”
“为什么呢?”
“就因为他做的是‘蝙蝠侠’呀。对吧,伯母?”
直美的话让胜男母亲笑了出来。
“没错没错。他爸生气地骂说,学校的手工课上怎么可以做漫画里面的东西,气得要他把那东西丢掉。”
“胜男很难过,正准备丢掉时,诚子说,给我放在我们家吧。假如放在我们家屋顶上,胜男也能够每天看到。因为这条路是我们每天上学都要走的。”
“很乖巧吧?”胜男母亲说,“诚子就是那样的好女孩。”
“我还记得土井崎伯伯跟中町的油漆店借来梯子,自己爬上屋顶去装。他还很高兴地说,好会转呀,做得真好。胜男听了也很高兴。”
闲聊中出现的“土井崎伯伯”的字眼影响了现场的气氛,三个人同时闭上了嘴巴。
“你们三个是好朋友,好棒的回忆。”滋子说,“之后那个蝙蝠风向仪就一直留在土井崎家的屋顶上吗?”
胜男点头说:“我其实都快忘记了,只有偶尔经过时才会注意到那个风向仪还在屋顶上。大概是因为要特地上去拿下来太麻烦了,才会一直留在上面的吧。”
“有十年了吧,还是更久?”
“你多少岁了呢?今年二十五吧,所以应该是十四年。”
土井崎茜十六年前被杀害时是十五岁,假如还活着,今年是三十一岁,所以应该和胜男是同学的妹妹诚子相差六岁。
简单的心算又引发滋子其他的想法。姐姐被偷偷杀害的当时,小姐姐六岁的诚子是九岁,读小学三年级。风向仪放到屋顶上是在两年后,换句话说,土井崎元特意跑去跟油漆店借梯子,将女儿好友完成的手工作品装饰在屋顶上的那个时候,土井崎家的屋顶下、房屋地基的泥土里,已经埋有土井崎茜的尸体。
“拆掉烧毁的房屋时,拆除工人帮我将风向仪取了下来,”胜男接着说,“因为长期的风吹雨打,早已经破烂不堪。虽然是锡板做的,但一碰就像泥土一样散落,只好丢掉了。”
“原来如此……不过那个拆除工人倒是很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胜男突然和直美对看了一眼后显得很是垂头丧气。直美摁熄香烟说:“拆除工人是上个月月底来的,说是土井崎家派律师去,表示诚子希望能取回屋顶上的风向仪。”
听说是诚子想要保留个值得纪念的东西。
一个纪念和好友之间共有回忆的东西。而那样的东西不在房子里,在房子外面。
“她该不会想从此不见我们了吧?那是不可能的。”
“别胡说!”胜男小声斥责。
“诚子不会回这里了,因为有许多人会指指点点。”
“就是说嘛。”直美点点头,故作坚强地笑说,“事情闹得正凶的时候,许多记者和媒体整天缠着我们,要借用我们的毕业纪念册。”
那是常有的事。可是……
“不是要借土崎井茜的,而是诚子的吗?”
“嗯,当然小茜姐的同学也被纠缠不清,所以才会有照片被刊登出来,不是吗?”
滋子翻阅报道时没有看到那些照片。她还以为是被害人未成年的缘故,没想到还是有媒体刊登了出来。
“大概是对诚子也有兴趣吧。姐姐被父母杀害埋葬,她却一无所知地住在那间房子里,和父母相处甚欢。不免会想知道妹妹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孩,长什么样子。”
“他们也来过我家,不过被我拒绝了。”胜男母亲说,“我还对他们洒了盐巴。”
“偏偏还是有借给他们的笨蛋。”直美的眼光又变得锐利,“胜男好好地教训了那家伙!”
滋子吓出冷汗,脑海中浮现出店门口那把巨大的熨斗<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
“你应该是赤手空拳教训他的吧?”
“是呀,不然要用什么!”
“说得也是。”
尽管同学之中许多人长大后外出工作,但仍有一半留在当地,大部分是留下来继承家业。听说遭到教训的同学是居酒屋店主的儿子,当时胜男是直接跑进居酒屋打人。
“差点闹到警察来抓人,你实在做得太过火了,胜男。”
你可别忘了怂恿这巨汉攻击我的就是你本人呀!滋子在内心自言自语。算了,既然肯告诉我这么多,就一笔勾销吧。
“谢谢你们,让我知道这么多关于风向仪的事。”
滋子道谢时,额头几乎快贴近桌面。一抬起头来,看见直美凝视着她。
“可是……”她嘟着嘴问,“可是可是可是……虽然是老调重弹,但我还是无法释怀。前畑小姐,你真的是为了那个风向仪专程跑来这里调查的吗?我真的很在意,不能告诉我真相吗?还是我不应该问呢?”
胜男母亲没有说话。胜男拿出香烟点燃,眼睛则来回看着直美和滋子的脸。
滋子有些犹豫。基于长年的工作经验,她当然可以说出一些合理的谎言搪塞,可是要她说谎欺骗眼前的这些人,她却觉得百般不愿意。
就告诉他们吧,相信这些人不会取笑萩谷敏子对阿等的思念。
“事实上如果我一开始就明说,恐怕反而会更难取信于你们……”
滋子说出了原委。在说明的过程中,围坐在餐桌旁的其他三人眼睛越睁越大。
“哇,超能力。”直美叹息道。
“我知道那是什么。”胜男用力摇头说,“我看过电视,有一个来自美国的特异人士,发现了水库底下的尸体。”
“电视上演的都是骗人的,我要说几次你才会明白?”胜男母亲立刻开口制止。
“那孩子……是叫做阿等吗?是否还有其他类似的情况发生?有没有已经确定的?身为母亲,就算再怎么小的线索也希望能牢牢抓紧吧。”
直美的眼神变得很认真。就算还很年轻,她毕竟也是一位母亲。
“我不知道。就她给我看的资料,能跟实际事件扯上关系的,就只有屋顶上有蝙蝠风向仪的房屋的图画而已。如果调查得仔细点,或许有可能发现其他事情吧……”
“那就帮她调查。有什么关系呢,既然对那位母亲而言是确定的事实?”
“是呀,我会努力的。”
滋子起身告辞,转身往店门口走去时,发现门框上挂着一幅遗照。照片上是一脸顽固的方头大脸、剪着三分平头的男人。
“喔,这是我老爸。”胜男说,“已经过世三年了,死的时候还不到六十岁。因为很爱喝酒,脑中风猝死的。”
以胜男的身高而言,不用抬头就能看清楚门框上的遗照。
“以前老爸也常和土井崎伯伯一起喝酒。”
“你们两家人的交情很好吧?”
“嗯。只不过土井崎伯伯的酒量不太好。”
“简直可以说是没有酒量吧。”直美也说。
四个人没有理由地同时看着遗照。
胜男眨着一双小眼睛低喃:“不知道老爸还活着的话会怎么想。”
他母亲和直美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