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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说的就是这回事。”义男笑着说道,“我实在觉得很奇怪,哪有必要那么做?我不是说过吗?不要老想深入分析自己做的事!担心就担心,想管闲事就放手去管,不就好了吗?”
真一靠在桌子上,看着脚下。灰色的地板打扫得很干净,但还是到处沾了污点和油渍。三四十年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马义男在这上面走来走去,做豆腐、卖豆腐、维持生计。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些污点和油渍都是有马义男的足迹。他年轻时也是像这样吗?跟真一一样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他不会那么麻烦地去一一分析自己的内心,而是做,努力做。只要努力生活就会有好事上门,他是坚持这种理念的人吗?
所以到现在,即便失去了一切,即便努力生活还是遭遇不幸,即便深刻地体会到人生无常,他还是一样坚强吗?因为他本来就是那么坚强的人。
“跟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奋战,并不是什么坏事。”有马义男的语气变得缓和。
真一好不容易可以抬头看老人。老人也看着真一点头道:“大家都这么做,我也一样。就连三宅先生、日高女士也是一样。就算被那个假律师骗了,还是努力想振作起来。”
真一想起那天三宅绿的父亲殴打高井由美子时说的话:“让开,我要为女儿报仇!”
“像我这种人到处问话,可能什么用也没有。警方大概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可我就是不喜欢什么都不做。跟很多人见面、听他们说话,结果还是发现高井和明有问题,警方说得不错。于是我又一次生气,大家都说我这老头白忙活,我也无所谓。就算是挣扎也无所谓,这种事我一开始就知道了。我所做的不过是一种挣扎。因为鞠子不会回来了,真智子也不会恢复正常。没有一样会恢复原状,不是吗?就算我想挽回什么,也都是没用的。”
没用的,但是……
“但是我还是愿意挣扎。我想做点什么。鞠子、真智子,还有我,过去从来没有故意伤害过别人,至少我觉得没有做过需要遭到这么残酷惩罚的坏事。可事实是,鞠子被残忍地杀害,真智子神志不清,我失去了店面变成孤身一人。我无法再这样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东西过来将我剩下的人生,我所剩无几的人生拿走。我不愿这样过日子!”
“可是做什么结果可能都一样。”真一说,“有马先生,你刚才不是这么说过吗?”
“是的,没错。但是对现在的我而言,重要的不是结果。结果将不尽如人意,令人难以接受。这是我早就知道的。而到达结果的过程很重要,我不想再继续被动地接受这一切!”
义男向真一探过身去。
“你不是曾经帮过前畑小姐吗?你不是也说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残酷的事吗?”
真一激烈地摇头道:“我说过那只是表面上说得好听。”
“那也没关系。你的确是想做点什么。”
“不是这样!”真一大声反驳,“我没有那么积极的心态。我去前畑小姐家,是因为无处可去,因为方便。当连载刊出来时,我再也受不了听见或看见犯罪,于是喊着说要离开。我差点就离开了!”
“那你为什么又留下来呢?为什么那时不一走了之?”
“高井由美子出现,并对滋子姐说了些话,所以我……”真一一时语塞。他咽了咽口水,继续说,“我担心滋子姐会听信她的话,完全不顾及受害者家属的心情写报道,所以留了下来。没有人会跟他们说什么,家属只知道悲伤,根本不明白案件是怎么发生的,一定会拼命自责。怕他们说出无谓的、不顾虑别人心情的难听话,所以我留下来看着他们。”
“那不就是想做点什么吗?我认为你当时考虑的一点都没有错。”
“其实是我还没有下定决心回石井家,所以拿由美子当借口……”
“你看,又来了。”义男摇头道,“你又开始了。什么其实,其实是错的。其实就是其实,你要改变这种说法。你当时所想的就是真的,你当时确实在场。”
真一沉默以对,嘴唇颤抖着不知该说什么。
“你任何时候都想做些什么。为了从降临在你身上的灾难中走出来,你一直在探索出路。每一瞬间你都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可是只要稍稍持续,你就会觉得好像出错了,开始说刚才做的其实不对。好像你不说‘那不是真的’,就会被人责怪似的。没有人会责怪你,因为人生是你自己的。今后的人生也是你自己的。你不需要问别人的意见,只要为了自己,自由思考就行了。”
“可是我和你不一样!”真一大叫,“因为我……”
“你们家发生的事不是你的错。”有马义男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大叫或怒吼,却充满了足以让真一安静的魄力,“你的确不小心说漏了嘴,可是想想,你是在跟朋友说话。尽管父母让你别说,你没有遵守约定,但是可恶到需要接受这么大的惩罚吗?你站在别人的角度想想。如果换成是我,你会责怪我吗?你会怪我将原本很无谓的小事告诉外人或朋友吗?”
你不会怪我的,义男说。“你刚才也说了,我们这些家属都会自责。没错,我也是一样。日高女士、三宅先生也都一样。如果那么做就好了,如果这么做就没事,都是会想这些。你会先想到这一点,表示你为了家里的事也自责过。而你认为自己有不得不自责的理由,却认为我们不需要。但那是不对的。在我眼里,你也没有自责的理由。一点都没有,跟我们一样。”义男数着手指,继续说,“我也曾和你一样,出事之后一直责怪自己,想了很多。当初古川离家出走,如果劝真智子和鞠子跟我一起住,就不会发生这种事;鞠子行踪不明的时候,如果我大吵大闹,要求电视台做寻人节目,在鞠子还活着时,或许凶手们会主动跟我联络;凶手给我打电话时,如果我不听凶手的摆布,不独自到广场饭店,先报警请求支持,也许鞠子就能得救……”
“有马先生!”真一不禁阻止道,“那不一样,当时鞠子已经……”
“我知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但是我不得不想,没有任何理由。我不得不想,我没那么做,所以鞠子死了。如果我不这么做,或许鞠子不会遇害。我整天都在想这些事,你不也是吗?如果你自责跟朋友随便说几句话,就令三位亲人遇害,我也会因答应凶手的指示而自责杀了鞠子,不是吗?”
义男吸口气停止说话,气喘吁吁。他深吸一口气后,又继续说:“但这是不对的。你问我哪里不对,实际上杀鞠子的人不是我,动手杀害你家人的也不是你。凶手是别人,你不要忘了。绝对不要忘了这一点。”
真一膝盖颤抖地蹲在地板上,两手抱头。有马义男慢慢站起来,靠近他,蹲在他身旁。
“杀人残酷的地方,不只是杀了受害者,像我、你、日高女士、三宅先生这些活着的人也一点一点被杀害。而最令人生气的,杀害我们的不是凶手,而是活着的我们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不合理的事!我不能接受。我就是讨厌这一点。我没那么坚强可以拼命自责,忍受着一点一点自戕。我是胆小鬼,无法忍受这种残酷的待遇。”义男轻轻将手放在真一头上。“这一次来帮我吧。你只要在我旁边,看我这老头如何挣扎。不止是你,所有有相同处境的人都是这样在受苦。如果你能明白这一点,或许就会想放自己一马。”
老人轻轻摸着真一的头。“比任何人都让你痛苦的不是樋口惠,而是你自己。她很清楚这一点,才会追着你跑。看着你因自责而痛苦,她会觉得自己多少获救了。”
真一抬头看着老人,眼神有些恍惚。“获救……”
“是的。她应该也会认为遭遇不幸不是她的错,认为她没有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