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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来后,安娜贝丝看来就没那么稳了;她晃晃悠悠地倚着吉米,仿佛她两脚都已化为液体。她将自己和吉米的手都捏得发白了。
“谢谢你们。”她轻声对着西恩和怀迪说道。
西恩看得出来,这一天下来的起伏煎熬终于攀上了她的脸、她的身体,开始沉沉地把她往下扯拉挤压。明晃晃的灯光无情地打在她脸上,西恩以为自己已经看到了她几十年后的模样——人世风浪在她身上同时留下了智慧与伤疤,她依旧傲然挺直背脊,叫人难以忽视。
西恩不知道这些话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划破冰冷的空气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开了口:“我们会抓到杀死凯蒂的凶手的,马可斯太太。我们一定会的。”
安娜贝丝的脸瞬间皱成一团,随即又恢复平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点点头,倚着丈夫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
“嗯,狄文先生,那就麻烦你们了。”
再度开车穿越市区时,手握方向盘的怀迪问道:“那什么上车没上车的到底怎么回事?”
西恩说道:“什么怎么回事?”
“马可斯说你们小时候差点儿上了什么车的事。”
“我们……”西恩右手往前探去,调整后视镜的角度,直到他可以看到后头成排闪烁的车灯,一个个雾蒙蒙的黄色光点,在迷茫的夜色中明灭跳动。“我们,妈的,呃,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吉米,还有那个叫大卫·波以尔的男孩,在我家前面的路边玩。我们那时差不多几岁——十一岁左右吧。总之,后来就来了一辆车,然后大卫·波以尔就被带走了。”
“绑架案吗?”
西恩点点头,目光依然流连在蜿蜒晃动的黄色灯河上头。“那两个家伙假装是警察。大卫被骗上了车,吉米和我没有。大卫失踪了四天,后来自己设法逃了出来。听说现在还住在平顶区。”
“他们后来逮到那两个王八蛋了吗?”
“一个车祸死了,另一个一年后被逮住了,后来没多久就在狱中上吊死了。”
“妈的,”怀迪说道,“我真他妈的希望有这么一座岛,就像那部史蒂夫·麦奎因的老片一样——有没有?里头所有演员说话都带法国腔,就他顶了个法国名字却不那样说话。片尾他用椰子壳绑了个浮筏,从悬崖跳下去逃了出来。看过吗?”
“没看过。”
“真是部好片。总之,我要说的是,他们应该弄座岛,专门关押那些鸡奸犯和恋童癖的王八蛋。完全与世隔绝,人犯只进不出,至于食物饮水就一星期空投个几次算了。第一次?操,照样判个无期徒刑扔到那岛上去。很抱歉,我们就是不能负担把你们放出来再去毒害世人的危险。因为这种病是会传染的,你知道吗?你会这么做通常就是因为当年有人对你这么做。就像麻风病一样,一个传一个,没完没了。所以我认为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把他们都扔到哪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以绝后患。这样一来,社会上这种人就会愈来愈少;几百年后,等那些变态全都死光了,再把整座岛卖了改建成地中海俱乐部之类的度假村就行了。以后的小孩就只会在传说中听到这些人——呃,这些进化前的人类——的故事,就像现在的小孩听鬼故事一样。”
西恩说道:“妈的,您老是吃错了药还是怎样,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深度了?”
怀迪扮了个鬼脸,将车子开上了高架快速道。
“你那个老朋友马可斯,”他说道,“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一定蹲过牢。你知道吗,蹲过牢的人身上总会有什么部位就是放松不下来。通常是肩膀。不用太久,就两年吧——整整两年,每一天,每一天里面的每一秒,你都战战兢兢提防着有人会从背后偷袭你,成了习惯之后,你这辈子就再也没法真的放松下来了。”
“他刚刚失去一个女儿,你可别忘了。压在他肩膀上的或许是这件事。”
怀迪摇摇头。“不对。这件事现在还在他的胃里。你看见他老是突然皱眉头没有?那是丧女之恸沉淀在他胃里,在那里发酸翻搅。这我看过不知多少次了。可说到肩膀呢,那就一定是蹲过牢没错。”
西恩将目光自后视镜上移开,茫然地望向高架道上对向车道的漫漫车河。一对对子弹似的眼睛朝他们射过来,倏地又与他们擦身而过,没入夜色之中。他感觉这整座城市紧紧地朝他们围过来:那些摩天大楼,那些廉价公寓,那些办公大楼,那些停车塔,那些运动场酒吧夜总会和教堂。他知道没人会在乎这片灯海中偶尔有哪一盏灯突然熄掉了。新点上的灯亦然,没人会注意。但它们就是兀自亮着闪着,明明灭灭,摆动着摇晃着,直直地瞪着你,就像此刻——他和怀迪两人栖身于这辆小车内,成了车河中的一组红黄小光点,一路与无数同样的红黄光点交会错开,闪烁摇曳的光束一遍遍划过又一片庸庸碌碌的周日夜空。
往哪里去?
朝着熄灭的灯光,傻子。朝着破碎的玻璃。
午夜过后,安娜贝丝与女孩们终于沉沉睡去,而早些时候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的瑟莱丝——安娜贝丝的表妹——也终于在沙发上躺平了,吉米踱下楼去,坐在他们与住在同一栋楼里的萨维奇兄弟共享的前廊阶梯上。
他带着西恩的棒球手套,虽然他的拇指早已塞不进去,勉强套上也只塞得下半只手掌,他还是戴着它,坐在那里,凝望着四车道的白金汉大道,静静地把玩着一颗棒球。皮革摩擦的声响似乎总能安抚他体内的某些东西。
吉米一直都喜欢在夜里独坐于此。对街的一排商家早已熄了灯,灰蒙蒙一片。白天熙攘嘈杂的商店街到了夜里总会笼罩在一片奇异的静默中,某种独特诡异的静默。弥漫在日光下的那些声响从未走远,只是暂时被收起来,仿佛被吸入了某副巨大的肺叶中,而巨人屏息等待,等着天光一开便要将这些声响释放出来。他信任这片静默,也愿意拥抱这片静默,因为他知道,静默只是暂时俘虏了声响,迟早总会将那些熟悉而温暖的声响还诸大街。所以他怎么也无法想象乡间的生活:在那里,静默本身即是一种声响,而寂静是精致的、一碰即碎的东西。
他确实喜欢这片静默,喜欢这种蠢蠢欲动的平静。这一夜到刚才为止始终充满种种声响,种种激烈的声响,他老婆他女儿的嘤嘤啜泣、悲叹与哀号。西恩·狄文派了两名警探,布莱克与罗森塔尔,来家里搜查凯蒂的房间。他俩目光低垂,不断低声道歉,一边仔细地翻查房里的大小抽屉和床底,而吉米只希望他俩能闭嘴,他妈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愈快结束愈好。最后,除了凯蒂内衣抽屉里的七百元现钞,他们并没有找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他们让吉米看过那叠崭新的钞票,以及她那本印有“已注销”钢印的银行存折——最后一笔存款是在周五下午被取走的。
吉米没有答案。他也很意外。但这一天有太多意外,他已经麻木了。
“我们可以宰了他。”
威尔踱进前廊,顺手递给吉米一罐啤酒。他赤着脚,在吉米身旁坐下。
“你是说奥唐诺吗?”
威尔点点头。“我他妈的乐意极了。”
“你认为是他杀了凯蒂?”
威尔点点头。“不然就是他派人下的手。你以为呢?凯蒂那两个朋友就一点儿也不怀疑。她们说她们昨晚在一家酒吧里让罗曼·法洛遇上了,那王八蛋还威胁凯蒂。”
“威胁她?”
“嗯,反正就是给她吃了顿刺头,好像她还是奥唐诺的女朋友似的。唉,不然你说嘛,吉米,不是他还会是谁?”
吉米说道:“这我还不能确定。”
“确定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吉米放下手套,扯开啤酒拉环。他缓缓地喝了一大口。“这我也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