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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你就直接回家了?”
“是的。”大卫直视着他,声音沉着平稳。
包尔斯警官再度翻开笔记簿。“一点十五分到家,”他边写边抬头看向大卫,“这样写对吗?”
“差不多吧。”
“好的,就这样了。波以尔先生,再次谢谢你。”
包尔斯警官转身出门下楼,但西恩却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大卫。”
“我也是。”大卫说道,一边努力在心里回想自己当年到底讨厌西恩哪一点。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去喝一杯,”西恩说道,“就在附近。”
“没问题。”
“那就先这样了。保重了,大卫。”
他们握了握手。肿胀的伤手被这么一握更是痛不可当,但大卫克制住了缩手的冲动。
“你也是,西恩。”
西恩走下楼,大卫站在楼梯口目送他离开。西恩背对着他,再度举手一挥,大卫也对他挥了挥手,虽然他知道西恩不可能看得到。
大卫决定在去吉米和安娜贝丝家之前先在厨房里来瓶啤酒。他希望麦可不要一听到西恩和那个警察走了就马上跑下楼来。他需要几分钟时间独处,一个人静一静,花点时间整理一下脑子里混乱的思绪。他不是很确定刚才在客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西恩和那个警察究竟是把他当作证人还是嫌疑犯;他们问话的口气始终模棱两可,搞得他无法确定他们真正的来意。这种不确定的感觉总是会给他带来一阵结结实实的他妈的头痛。每当大卫对眼前的形势感到无所适从,每当地面又开始摇晃,他的脑子就像让人拿了把菜刀对准中央一劈,裂成了两半。这种感觉通常会继之以一阵头晕目眩的头痛,有时甚至更糟。
因为有的时候大卫不是大卫。他是那个男孩。那个从狼口逃生的男孩。不光是这样。他是那个从狼口逃生后长大了的男孩。那是个迥异于大卫·波以尔的生物。
那个从狼口逃生后长大了的男孩,属于黑暗的动物,在森林中穿梭潜行,无声无息,难以捉摸。他活在一个外人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从来不知道也从来不想知道它的存在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就像一股幽黑的暗流,与我们身处的世界并行。这是一个由蟋蟀和萤火虫组成的世界,外人无从窥视;它偶尔或许会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自你的眼角一闪而过,当你转过头想看个清楚时,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多时候,大卫就活在这个世界里。在这里,大卫不再是大卫,而是那个男孩。而这个男孩却不曾好好长大。他变得更愤怒更偏执了,敢做许多现实生活中的大卫连想都不敢想的事。男孩通常只活在大卫的梦里,像只未驯服的野兽,在浓密的树林里狂奔,身影稍纵即逝。但,只要他留在大卫梦中的森林里,他便无法真的伤害到任何人。
然而,打从孩提时代起,大卫就饱尝失眠之苦。失眠会在好几个月的恬静安眠后悄悄找上他,于是突然间他就又回到了那个睡睡醒醒、始终无法真的入睡的狂躁世界。几天下来,大卫的眼前便会开始出现东西——多半是老鼠,飞快地窜过墙角与桌面,有时候则是黑苍蝇,在角落里乱飞一阵后又飞进另一个房间。他面前的空气中会突如其来闪过一阵流星雨般的点点电光。他眼中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橡皮人。然后男孩会一脚跨过梦幻森林的边界,进入清醒的世界。大卫通常有办法控制他,但有时男孩会吓到大卫。男孩会在他耳畔厉声尖叫。男孩总是会在不该笑的时候放声狂笑。男孩在大卫体内虎视眈眈,威胁着要撕下大卫始终挂在脸上的面具,让这个世界的人知道他的存在。
大卫已经三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夜复一夜,他睁大了眼睛躺在床上,看着身旁熟睡的瑟莱丝,感觉男孩在他大脑里那些海绵状的组织上起舞作乐,眼前则不断闪过阵阵流星电光。
“我只是需要让我的脑袋清醒一下。”大卫喃喃自语,然后又啜了一口啤酒。我只是需要让我的脑袋清醒一下,然后一切就都不会有问题了。他一边侧耳聆听着麦可下楼的声音,一边这么告诉自己。我只要再撑一会儿,让一切缓和下来,然后我就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男孩就会回到他的森林里,然后人们就不再会像橡皮人,然后黑苍蝇便会跟着老鼠回到它们的洞穴里去。
当大卫带着麦可再度回到吉米和安娜贝丝家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当时一屋子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屋内弥漫着混浊陈腐的气息——只剩半盒的蛋糕和甜甜圈,客厅里挥之不去的浓浓烟味,凯蒂的死。从一大早到下午弥漫在屋内的那种肃穆宁静的悲伤与爱已然消散大半,当大卫再度回到这里时,公寓里只剩下人群散去后的冷清寂静,那些椅脚搔刮地板的声响,那些自门廊尽头传来的刻意压低音量的道别声都足以叫人心头一震,浑身的血液几乎要跟着一阵骚动。
根据瑟莱丝的说法,吉米整个下午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后阳台上。他不时会回到屋里,照看安娜贝丝或是接受新到亲友的吊唁,但不久又会再次踱开,回到后阳台上,坐在那排因长久曝晒而变得又干又硬的衣服下头。大卫询问安娜贝丝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但安娜贝丝甚至没等他把句子说完便一个劲儿地摇头。大卫知道他这么问其实是多余的。如果安娜贝丝真的需要帮忙,在找上大卫之前,她至少还有十个甚至十五个人可以找。大卫试着提醒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要被安娜贝丝的态度搞得心烦意乱。大卫知道自己从来不是那种能让人求助的对象;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自己仿佛不存在于这个星球上。虽然心底有着深深的遗憾,但也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无奈,他也早有觉悟,自己这辈子恐怕就这样过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没人真的需要、真的愿意倚重的小人物。
大卫带着这种浑浑噩噩的感觉来到后阳台。吉米背对着他,坐在一张旧凉椅上,头顶有衣服随风翻飞。他听到大卫接近的脚步声,微微扬起了下巴。
“我打扰到你了吗,吉姆?”
“大卫。”吉米对着绕过椅子朝他面前走来的大卫友善地一笑,“没有的事。找个地方坐下吧。”
大卫在吉米面前的一个塑料牛奶箱上坐下了。他可以听到吉米身后的公寓里传来阵阵若有似无的嗡嗡声,偶尔伴随一两记刀叉碗盘碰撞的声音。那些来自日常生活的细碎声响。
“我这一整天都没有机会跟你讲话,”吉米说,“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大卫反问,“妈的。”
吉米双手高举过头伸了个懒腰,再打了个哈欠。“你知道吗,所有人看到我就一直问我好不好——或许吧,或许此时此刻除了这个,他们也不知道还能对我说些什么。”他放下双手,耸耸肩。“怎么说呢,就时好时坏吧。我现在还好。不过随时可能会变得不好。”他再度耸耸肩,然后定睛看着大卫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大卫低头瞄了一眼自己肿胀的伤手。他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编出一套说辞,而他却忘了这件事。“这个?嗯,我去帮一个朋友搬沙发,结果在楼梯间不小心撞到了门框。”
吉米歪着头,看了看大卫指关节间的那片瘀青。“是这样。”
大卫看得出来吉米并不真的相信他的说法。他决定再编个更有说服力的故事好应付下一个问他的人。
“蠢事一件,”大卫说道,“唉,人总有办法做些蠢事把自己搞伤。你懂我的意思吧?”
吉米将目光移到大卫脸上,似乎已经决定将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抛到脑后。他静静地瞅着大卫,脸上僵硬的线条软化了不少,“嘿,真的很高兴看到你。”
大卫几乎要脱口而出,真的吗?
在他认识吉米的二十五年里,大卫不记得自己曾有哪一次真心觉得吉米很高兴看到他。至多就是不介意看到他吧,但不介意毕竟不是乐意。在他俩的生活因为分别娶了安娜贝丝和瑟莱丝这对表姐妹而再度有了交叉后,就他记忆所及,吉米从未表示过他俩有一点儿点头之交以外的情谊。一阵子之后,大卫也就接受了吉米只把他当作点头之交的事实。
是啊,他们从来都不是朋友。他们从来不曾一起在瑞斯特街上玩过棍球,从来不曾一起踢过空罐子。在那一整年的时间里,他们不曾每个星期六都和西恩·狄文混在一起,不曾在哈维街旁的沙坑里玩过战争游戏,或是在波普公园附近那排厂房上跳过屋顶;他们从来不曾一起去查尔斯戏院看过《大白鲨》,从来不曾一起被电影吓得抱头尖叫。他们从来不曾一起骑自行车练习大撒把,从来不曾为了谁来扮演《警网双雄》里的史塔斯基和哈奇,或者谁老是被分配到《夜袭者》里的柯查一角而争执不休。他们不曾在一九七五年那场暴风雪过后第一天一起带着雪橇溜上桑莫塞丘,不曾三人一起以神风特工队之姿俯冲直下,不曾一起撞坏雪橇。是的。那辆弥漫着浓浓苹果味的车子从来不曾沿着加农街朝他们驶来。
然而此刻,在他女儿猝死的隔日,吉米·马可斯坐在他的面前,告诉他他真的很高兴看到他,而大卫——一如两个小时前在西恩面前一样——真的能感受得到那份发自内心的诚意。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吉米。”
“我们的老婆还好吧?”吉米问道,嘴角那弯笑意几乎就要攀上他的眼底。
“我想,还好吧。娜汀和莎拉呢?怎么没看到人?”
“应该是跟希奥在一起吧。嘿,大卫,记得帮我谢谢瑟莱丝。她今天真的帮了很大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