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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笑了,笑得毛骨悚然。
他慢慢向我走来。当他掏出一条手帕的时候,我畏缩了。他把手帕塞进了我的嘴里,成功地堵住了我的嘴。我这才意识到我早该大声呼救,虽然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我现在明白了,他早就计划好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会取点东西,很快就回来。”他说。
他走出房间,没有关门。我坐在那里,探索这种全新的感觉——或者说是,没有知觉。除了恐惧,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试图减缓呼吸,心脏仍在怦怦直跳。手帕贴着我的嗓子眼,让我呼吸困难。我实在太害怕了,以致还没搞清楚本应该显而易见的事:我欢欣雀跃地前来赴死——而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我的结局。
康沃利斯推回来一把轮椅。也许他用它来运尸体,尽管他留着这把轮椅更像是为来悼念亡者年长的亲戚准备的。他自顾自地吹着口哨,脸上有一种好奇而又迷茫的神色。他不再戴那副眼镜,我看着他闪闪发亮的双眼、整洁的小胡子、稀疏的头发,意识到,它们就像是一张面具,隐藏了面具底下非常可怕的东西,而现在这些东西正逐渐显露出来。他知道我无法动弹。他一定是在我的咖啡里放了一些东西,而我,这个傻瓜,竟然毫无防备地喝进了肚子里。我在心里冲自己尖叫。这就是那个勒死戴安娜·考珀,把他儿子砍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来这里之前我没有想明白呢——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他俯下身,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他要吻我。我厌恶地想缩起来,但他只是把我揪起来丢在轮椅上。我大概有八十五公斤重,这一番操作让他费了不少力气,他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他掸了掸身上看不见的灰尘,把我的腿伸直,继续吹着口哨,推着我离开了办公室。
我们走过一扇敞开的门,里面是一座小教堂。我瞥见了蜡烛、木板、祭坛——也许还挂着一个十字架,摆着烛台或是其他合适的圣像。走廊尽头有一个工业电梯,足以容纳一口棺材。他把我推进去,按下按钮。门关上时,我感觉我的整个人生都被关在了门外。电梯颤动了一下,接着开始下降。
电梯再次打开,我们直接来到一个很大的工作间,低矮的天花板,里面均匀分布着更多盏霓虹灯。我看到的一切都让我涌起全新的恐惧,一想到现在孤立无援的处境,恐惧又加深了几分。远处那头有六个银光闪闪的柜子,是冷藏隔间,分成两组,每组三个,每一个都大到足以放进一具尸体。房间一侧就像是一个基础的手术室,摆放着一台金属轮床,架子上放着大大小小的深色瓶子,桌子上摆着一排手术刀、针和刀。他把轮椅停在这里,我面对着眼前的一切,背朝电梯。墙壁是粉刷过的砖墙,地上铺着灰色的乙烯基塑料地板。角落里有一只桶,还有一个拖把。
“我真希望你没来过这里。”康沃利斯说道。他一开口仍然是多年来养成的那种非常通情达理、礼貌的语气,符合他扮演的角色。因为我现在终于知道了,那只是他扮演的一个角色。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罗伯特·康沃利斯渐渐向我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我对你没有意见,不想伤害你,可你偏偏要来这里多管闲事,该死。”他说话的嗓门越来越大,当他吐出脏话的时候,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他恢复了一点正常,“为什么要问关于皇家戏剧艺术学院的事?”他继续质问道,“为什么要把过去那些事再挖出来?你来这里问我这些愚蠢的问题,我就不得不告诉你,然后不得不把你解决掉——我真的不想这么做。”
我试着说话,但手帕让我无法发出声音。他把手帕从我的嘴里拉出来。它一被取出来,我就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告诉过我的妻子要来这里。”我说,“我要是有什么不测,他们就会知道。”
“如果他们能找到你的话。”康沃利斯回答,语气平静得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正要再次开口,他举起了一只手。“我不在乎。我不想听到你再说一句话。真的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但我要解释一下。”
他的指尖抵着脑袋一侧,整理着思绪,目光凝视着不远处。我坐在轮椅里,默默地在心里尖叫:我是作家啊。这种事不能落到我头上。我一点都不想这样。
“你知道我之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康沃利斯终于开口道,“你觉得我喜欢我的工作吗?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听悲痛的人们滔滔不绝地聊他们过世的可怜的父母、祖父母,筹备葬礼、火葬。和冰冷的棺材、墓碑打交道,而外面却阳光明媚,其他人都过着幸福的生活,你懂这种感觉吗?人们看着我,他们看到眼前这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这个无趣的男人,不苟言笑,永远说着妥帖的话——‘节哀顺变’‘哦,我很抱歉,请让我帮您拿一张纸巾’。可实际上,我却想一拳打在他们脸上,因为这个人不是我,这不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康沃利斯父子。那就是我生来逃不掉的宿命。我的父亲是殡仪员,祖父是殡仪员,他的父亲也是殡仪员。我的叔叔婶婶都是殡仪员。我小时候,认识的每个人都是一身黑。大人领我出去看马拉着灵车在大街上走,说这是给我的犒赏。我看着父亲吃晚饭,心里想,他和死人待了一整天,他的那双手,那双抱过我的手也碰过死人吧。死亡跟着他来到了房间里。全家人都被感染了。死亡是我们的生命!而最糟糕的是,有一天,我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因为他们就是这么为我计划的。没有任何疑问。因为我们是康沃利斯一家,而我就是那个儿子。
“学校里的孩子嘲笑我。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字,康沃利斯。他们去坐公交的途中会经过殡仪馆,它不像是琼斯、史密斯之类容易忘记的名字。他们叫我‘葬礼男孩’‘死亡男孩’。他们问我,我爸爸是不是对尸体感到兴奋,问我是不是也一样。他们想知道死人没穿衣服是什么样子。他们会勃起吗?他们的指甲还会长吗?有一半的老师觉得我阴森森的——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因为我家的生意。其他孩子谈论大学,谈论职业。他们有梦想,有未来。我不行。我的未来,就和字面上一样,死了。
“只是——这是件有趣的事——我确实有一个梦想。发生这样的事很奇怪,不是吗?有一年,他们让我在校园剧里演一个角色。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我演的是《驯悍记》中的霍坦西奥。但重要的是,我爱这个角色。我爱莎士比亚,爱他丰富的语言,还有他构建起一整个世界的精湛功力。我穿着演出服,站在聚光灯下,感到非常兴奋。也许,那时的我只是发现了成为别人的乐趣。我意识到自己想当演员是在十五岁那年。从那一刻起,这个想法就渐渐吞噬了我。我不想只是成为一名演员。我要成为著名演员。我不要成为罗伯特·康沃利斯,我要成为别人。我天生就要吃这碗饭。
“当我告诉父母,我想参加皇家戏剧艺术学院的试镜时,他们不开心——可你知道吗?他们让我去试试,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我有希望被选中。他们背地里嘲笑我,但他们决定让我自己打消这个念头,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再惦记着这件事,然后乖乖地回归家族传统的行当。我申请了皇家戏剧艺术学院,背着他们还申请了韦伯道格拉斯戏剧学院、中央演讲与戏剧学院,还有布里斯托老维克剧团,如果没考上的话,我还会再申请十几所,但是用不着了。因为,事实上,我演得不错。我很有天分。当我表演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我轻松地考进了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我试镜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们永远都不会拒绝我。”
我想要说话。可话说出口,却变成一连串口齿不清的噪声,药物已经发生了作用,影响了声带发声,我说不了话。我想要恳求他放过我,可反正也是在浪费时间。康沃利斯皱着眉头,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把手术刀。我盯着他一步步向我走来,霓虹灯在锋利的银质刀刃上闪着微光。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把手术刀插进了我的身体里。
我一脸错愕地盯着胸前伸出的刀柄,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很疼,也没有流很多血。我只是不敢相信他做了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不想听你说话!”康沃利斯解释说,他再次提高嗓门,嘶声咆哮。“你想说的话,我都不想听。所以给我闭上嘴!听清楚了吗?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