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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爬到了大桶尾端,站起来,牵住凯的手,由她带路往鬼屋里去。我们走了约莫十步,前方出现一团白光,圈住她整个人,像盛开的百合。凯放声尖叫。有动物——听起来像是一只特大号的猫——发出沉沉几声“嘶——嘶——”。肾上腺素倏地打进我的血管,我才要伸手把凯再次拽进怀里,“嘶——嘶——”声重又开始。我觉得脚踝上有热气,凯的裙摆也在腿边鼓得像一只钟。但这一次,她笑了起来,没有大叫。
“快走啊,凯,”我压低声音跟她说,“快走!”
我们再往前走,把那个呼热气的东西扔在身后。再过去是一条镜廊,照得我们两个先是像矮墩墩的侏儒,又变成细细长长的瘦竹竿,脸上的五官全都拉得长长的,像惨白的吸血鬼。在这里,我得催凯快一点走,因为她只想对着镜子扮鬼脸。我已经听到那几个伐木工人满嘴脏话地在对付大桶,也听到德沃尔不住开骂。只是,这时他再骂起来好像……嗨,好像没那么趾高气昂。
我们顺着一条滑竿滑到一块很大的帆布软垫上面,摔上去时,压得大软垫“噗——”一声,放了好大一个屁,逗得凯笑得眼泪沿着两颊流下来,整个人躺在地上乱滚乱翻、两脚乱踢,乐得要命。我伸手从她腋下一抱,把她拉了起来。
“不要紧抱自瞎的四分会。”她跟我说了这一句就又笑了起来,先前的恐惧似乎跑得无影无踪。
我们再往前走进一条窄窄的长廊,闻起来有松木的香气,看来长廊就是松木盖的。一边的墙后面有两个“鬼”正在敲铁链,一下一下很有规律,像鞋厂装配线上的工人边干活边聊晚上要带妞儿到哪里去玩,该由谁负责带“红眼引擎”——管它那“红眼引擎”是啥。至于身后倒是没听到声音了。凯拉在前面带路,信心满满的样子,一只小手拉着我的大拇指,牵着我向前走。我们走到一扇门前,门上画着熊熊的火焰,还写着“幽冥地府由此进”,她一把推开门,没有一点犹豫。进了里面,火红的云母贴在走道顶上,像染色的天光,映得一片玫瑰红,我觉得用在幽冥地府也未免太赏心悦目了。
我们往前走,像是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忽然发觉蒸汽风笛的乐音、“你有多大力”柱头那一声“砰——”,还有莎拉和红顶小子等等全都听不到了。对这,我也没有多惊讶。我们少说也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只是,这乡下游园会的“鬼屋”怎么会这么大?
接下来,我们走到了三扇门前,一扇在左,一扇在右,另一扇开在走廊的尽头。一扇门上画着一辆小小的红色三轮脚踏车。正对着它的另一扇门上画着我那台绿色的IBM打字机。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画的图看起来就比较旧了,有一点褪色,有一点破,画的是小孩子的雪橇。斯库特·拉里布的雪橇,我在心里想,德沃尔偷的那副。我的手臂和背上顿时爬满大片的鸡皮疙瘩。
“哦,”凯拉说得兴奋,“玩具在这里。”还把思特里克兰德拉高一点,让它看一眼那辆红色的三轮脚踏车。
“对,”我说,“我想也是。”
“谢谢你带我走,”她说,“他们好可怕啊,鬼屋就很好玩。晚安,思特里克男也在说晚安哟。”还是奶声奶气得有一点外国腔——“在”说成了“赛”——越南话的“极乐”。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她就自己推开有三轮脚踏车的那扇门,走了进去,门砰的一声在她身后关了起来。门关上时,我看到了从她帽子上滑落的缎带。缎带从我连身工作裤的前胸口袋里露出一截来。我呆呆看了缎带一会儿,才伸手去转她走进去的那扇门的门把。转不动。我用手拍门,但那木头门拍起来却像硬而密实的金属。我朝后退一步,转头朝我们走来的方向看过去。什么也没有。鸦雀无声。
时间过渡,我在心里想道,人家说的“穿过缝隙”就是这意思,他们穿过的地方就是像这样。
你最好也赶快走,乔告诉我,如果你不想永远被困在这里,就赶快走。
我再去开画有打字机的那扇门。门一下就开了。门后是另一道窄窄的走廊,依然是木头搭的,也一样有松木的清香。我不想进这条走廊,觉得里面活像是很长的棺木,但不进去又不行,没别的地方可去。于是我跨步走进去,砰一声,门在我身上马上关了起来。
妈啊,我在心里嘀咕,伸手不见五指,我被关在一片黑暗里……这下子迈克·努南要演出他举世知名的恐慌秀了。
幸好,我的胸口没被绳子紧紧勒住,心跳是比较快,肌肉也灌进大股大股的肾上腺素,但我没有失控。而且,我发现这里不算全黑。虽然只隐约看得见一点,但也看得出来墙壁和木地板。我把凯帽子上的深蓝色缎带缠在手腕上,一头塞紧,免得松开掉了,然后开始朝前走去。
我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走廊一下转这边,一下拐那边,九弯十八拐地乱转一通,我只觉得自己好像细菌在肠道里面溜滑梯。最后,我终于走到了两扇木头拱门前。我站在两扇门前,不知道该选哪一扇。忽然间,像是听到本特的铃铛在我左手边的那扇门后微微作响,我便走了进去。愈往里走,铃铛的声音就愈响。走着走着,铃铛的声音开始夹着微微的雷声。秋日的凉爽已经不见,又换成了夏季的暑热——好闷。我朝下一看,发现身上的连身工作裤和乡下大老粗的鞋子变成了卫生衣和痒痒袜。
接下来,还有两次需要选择,每一次我都选听得到本特铃铛的那个入口。第二次,我站在两个入口前面的时候,还听到黑暗里有人在说话,声音很清晰:“不对,总统夫人没被射中,她袜子上的血是总统的。”
我继续往前走,发觉脚板和脚踝不再发痒、大腿也没包在卫生裤里面拼命流汗的时候,便停下脚步。这时,我已经改穿平常睡觉时穿的平脚内裤。我抬起眼来,发现我正站在自家的起居室里,摸黑在家具中间小心穿梭,拼命注意不要绊到东西,撞伤脚指头。很快,我可以看得清楚一点了,有很淡的乳白色光线从窗外穿透进来。我摸到隔在起居室和厨房中间的餐台,探身去看菲利猫钟。五点零五分。
我走向水槽,打开水龙头。正要伸手拿玻璃杯时,我看到凯草帽上的那条缎带还缠在手腕上。我解下缎带,放在餐台的咖啡机和小电视中间。接着,我倒了一杯冷水,喝光,再就着浴室夜灯暗暗的黄光,沿着北厢的走廊走进浴室。我先尿尿(小——便,好像听到凯在纠正我),然后走进卧室。床上的被单很乱,但不是我和莎拉、玛蒂、乔的春梦过后那种狂野的乱法。怎么会呢?我只是下床梦游了一会儿。清楚得过分的梦罢了,到弗赖堡游园会玩了一趟。
只是啊,这些都是废话!不仅是因为我身上有凯草帽上的蓝色缎带,也因为我没有一丝做梦过后醒来的感觉。梦里面很合理的忽然变得很荒谬,所有的颜色——不管是明亮还是惨淡的——瞬间都消退不见的感觉,我全都没有。我举起手靠近脸,盖在鼻尖上,深吸一口气。松香。我再仔细看,我有一根小指头上面甚至还沾上了一小块树脂。
我坐在床沿,想把刚才经过的事录在我的口述录音机上,却一头栽进枕头。我好累。雷声隆隆。我闭上眼睛,刚要任心绪飘走,就听到一声尖叫划破屋子。尖厉的叫声,锐利如打破的瓶口。我从床上坐起来,失声惊叫,手压住胸口。
是乔。她生前我从没听到她这样子叫过,但我知道这是她在尖叫,我就是知道。“不要伤害她!”我在黑暗里大喊,“不管你是谁,不要伤害她!”
她又尖叫一声,好像有一把尖刀、螺丝钳或灼热的火钳硬是要违抗我的意思,还恶毒得引以为乐。这一次好像隔着一段距离。等到她尖叫第三次,和前两次一样痛苦,声音就离得更远了。跟小男孩的哭声慢慢远去的情形一样。
乔的第四声尖叫,是在漆黑里幽幽飘来。之后,“莎拉笑”就陷入死寂。“莎拉笑”屏息在我四周呼吸。在热气里像是活的,在黎明隐隐的雷声里精神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