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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每次我感到红色包围了你,是在你里面,我就想到把一颗子弹打入自己脑袋后醒来时看到的情景,整个世界都是深红色。我以为自己在地狱里,地狱不就该是那副模样吗,永恒的最深最暗的猩红色。”他停了停,“然后我意识到,那只是苹果。就在我眼前,距离瞳孔大概一英寸。苹果在地板上,我也在地板上。”

“我被诅咒到地狱了。”我说。

“没错,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想的,但那不是诅咒,只是个苹果。‘亚当的堕落,我们的原罪’,我大声地喊出这句话,然后又说,‘水果碗’。我记得每一件事,也记得据说是之后九十六小时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他大笑一声,“我当然知道,我记住的某些事并不属实,但我照样记得毫厘不差。那一天,没有办法用交互讯问法来验证我的话,更没人关心我看到老杰克·法尔汉姆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里钻出浑身是脓血的蟑螂。”

“我头痛得要死,但等我从苹果或地狱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时,我就感觉挺好了。那是凌晨四点。过去了六个小时。我躺在一摊已经凝结的血泊里。血像果冻一样凝结在我的右脸颊上。我记得自己坐起来说‘我是肉冻里的花花公子’,并使劲去想,肉冻算不算果冻。我说,‘水果碗里没有果冻’。说得那么有理智,好像要通过一场心智健全测试。我开始怀疑有没有朝自己开枪。似乎更像是我在餐桌旁睡了一觉,只不过是以为朝自己开了一枪,然后跌落椅子,砸伤了脑袋。血是从头上冒出来的。事实上,考虑到我好端端走来走去、自言自语,这种推断几乎是肯定的。我让自己说点别的。说出母亲的名字。结果我说出口的是,‘钞票种地,地主快回’。”

我点点头,很激动。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止一次,而是多得数也数不清,都是我从昏迷中醒来后发生的。坐在焦黑上,坐在朋友上。

“你愤怒吗?”

“不,很平静!撞到脑袋了,我想迷糊一阵子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紧接着,我看到了地板上的手枪。我把它捡起来,闻了闻枪口。那味道是毫无疑问的,刚刚开过火。那味道辛辣又刺鼻。但是,我仍然坚信自己是睡着了、倒地撞到头,直到我走进洗手间,看到太阳穴上的伤洞。边缘焦黑的小圆洞。”他又笑了,就像别人突然想到自己干过的蠢事——比方说,忘了打开车库门,却径直倒车,撞了上去。

“这时,我才听到最后一个滚珠落定的咔嗒声,埃德加,劲球号码的小滚珠!我也明白了,我好歹是要去迪士尼乐园了。”

“或者一个类似的仙境,”我说,“天啊,怀尔曼。”

“我试图洗清伤口上的焦黑粉屑,但用洗脸毛巾去擦实在太疼了。就像用坏牙齿去咬东西。”

我猛然间想通了,为什么他们不给他做MRI,而是X光。子弹还在他的脑袋里。

“怀尔曼,我能问点别的吗?”

“行啊。”

“人的视觉神经是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和双眼反位?”

“确实是。”

“这就对了,所以你的左眼才完蛋了。就像……”一瞬间的工夫,那个词儿又溜得没影了,我攥紧了拳头,追上了,“就像对冲伤。”

“我猜是吧,我击中了自己愚蠢的右半脑,但毁的是我的左眼。我在伤口上贴了邦迪。吃了几片阿司匹林。”

我大笑起来。实在忍不住。怀尔曼也微笑着点头。

“然后我就上床去,打算睡觉。好像身在铜管乐队里,勉强自己去睡。整整四天,我没睡着。我觉得自己大概再也睡不着了。我的思绪好像以每小时四千公里的时速飞转。和那感觉一比,可卡因简直就像赞安诺。我甚至没法安稳地躺一会儿。试了二十分钟,然后跳起来,放一张墨西哥流浪乐队的专辑听。那已经是早上五点半了。我在健身脚踏车上又花了三十分钟——朱莉亚和埃斯去世后,我还是第一次骑那玩意儿,然后冲个澡,去上班。

“后来的三天,我是欢快的小鸟,我是神速的飞机,我是超级大律师。同事们从担忧我到害怕我会出事,再到害怕我本人——越来越神志不清,还把西班牙语和某种法国教士用语混杂一气地用,但有目共睹的是:那些天里我把成堆的文件处理掉了,只有极少数报告又返回了公司。我查过。藏在隐蔽的大办公室的公司合伙人和战壕里的律师们携手同盟,一致认为我精神崩溃了,从某种角度说,他们没错。是我的某个器官精神崩溃了。好些人千方百计劝我回家,但都没成功。戴恩·奈特利是我在公司里最铁的哥们,那时候也百般无奈地恳请我让他带我去看医生。知道我是怎么跟他说的吗?”

我摇摇头。

“‘玉米在田里,交易马上就定。’我记得一字不差啊!说完,我掉头就走。确切地说,我几乎是蹦着走了。走路对怀尔曼来说太慢啦。我熬了两个通宵。第三天晚上,保安要护送我离开,我从他的气势推断出,他是铁了心要赶我走。我告诉他,刚硬的阴茎拥有成千上万毛细血管,却没有一丝顾虑。我还告诉他,他是肉冻里的花花公子,而他老爸很恨他。”怀尔曼垂眼看着文件夹,沉思了几秒,“关于他父亲的那句话一针见血,我认为。事实上,我知道那句话能让他哑口无言。”他拍了拍太阳穴上的伤疤,“诡异电台,朋友,我有诡异电台。

“第二天,我被王国里的最高统帅杰克·法尔汉姆召见。他命令我休一次长假。不是要求,而是命令。杰克认为‘我不幸的家庭剧变’发生没多久,而我回公司上班未免太快了。我对他说,那么说傻透了,我已经没有家庭可以剧变了。‘你就说我老婆孩子吞了烂苹果吧,’我对他说,‘说呀,你个白头发老董事,早晚都要被虫子从里到外吃掉。’蟑螂就是这时候开始从他眼睛鼻子里爬出来的。还有两只从他的舌头底下钻出来,爬过他的下嘴唇时溅出一堆白沫顺着下巴流。

“我尖叫起来。还朝他扑过去。他桌上有紧急按铃,我都不知道妄想危险成癖的怪老头有这么一手,但要不是有那玩意儿,我可能就把他杀了。而且,他也跑得很快,真让人刮目相看。我是说,他在办公室里就能加速跑,埃德加。准是多年网球和高尔夫的锻炼成果。”他默默回想当时的情景,又说,“不过,我年轻又疯狂,仍然占上风。等临时凑成的那伙救兵冲进来时,我的手已经扼住他了。十来个律师齐心合力才把我从他身上拽走,而我已经把他那件保罗·斯图尔特的外衣撕成了两半。从上到下。”他缓缓地摇着头,“真该让你听听那婊子养的是怎么鬼哭狼嚎的,你也该听听我的吼声。你能想象出来的最疯狂的吼声,包括谴责——用尽吃奶的劲道喊出来的——谴责他对女士内衣的变态爱好。就像对保安说父亲的事儿一样,我认为那也是一针见血的。有趣吗,不?不管真疯假疯,不管有没有法律意识,反正,那就是我在‘干你老母再干你再忘掉’律师行的职业生涯的句号。”

“我为你难过。”我说。

“别啊,最好还是别。”他用公事化的腔调说道,“律师们把我扭送出了他的办公室,那儿一片狼藉。之后我就发作了,最厉害的一次。要不是现场有个律师助理以前受过医疗培训,我大概会当场暴毙。事实上,之后我昏睡了三天。嘿,我需要睡眠。所以现在……”

他打开文件袋,递给我三张X光照片。不如MRI拍出来的大脑切片照那么清晰,但就算我是个外行,怎么说也是久病成医,大致能看懂眼前的图片。

“就是这个,埃德加,很多人不承认律师有大脑,但这玩意儿存在。你自己有没有这种照片?”

“这么说吧:如果我想填满一本剪贴簿……”

他咧嘴坏笑,“可谁想有这么一本枪击事件X光照片剪贴簿?你看到圆头子弹了吗?”

“看到了。你准是这么握枪的……”我举起手,指尖向下倾斜,形成很低的角度。

“八九不离十。而且那肯定该算是一发哑弹。开火的力道足以让子弹打穿我的脑壳,并导致弹道的角度更锐利。它埋入我的大脑后就在那儿扎根了。但在扎根之前,子弹已经造成了某种……我不知道该怎么……”

“冲击波?”

他的眼睛一亮,“说得太对了!只不过脑浆的质地比水要稠,更像牛肝。”

“伊哟……真美妙。”

“我知道。怀尔曼口才呱呱叫,他承认。子弹造成了向下的冲击波,那引发了浮肿并压迫了视神经。那儿,就是视觉神经转换系统在大脑中的位置。你看出这事儿荒唐在哪儿了吗?我对自己的太阳穴开枪,不但活了下来,还让子弹导致安装于此的设备失灵。”他指了指右耳上方的骨缘,“而且问题越来越恶化,因为子弹仍在移动。起码比两年前深入了四分之一英寸。说不定更深。我不需要哈德洛克或普林西比通知我;我自己就能从这些片子里看出来。”

“那就让他们动手术,怀尔曼,把子弹取出来。杰克和我可以保证伊丽莎白的安康,一直等到你回……”他却在那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干吗不要?”

“太深了,没法动手术,朋友。所以我才不让他们收我入院。你以为我不住院是因为我有万宝路男子汉情结吗?才不是。我想求死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我依然怀念妻子和女儿,但现在我有伊斯特雷克小姐要照顾,我也开始爱上了这个岛。还有你,埃德加。我想知道你的故事会有怎样的结局。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过遗憾吗?有时是,有时不。后悔时,我就提醒自己去想,我那时和现在不一样,是两个人,我必须切断和旧我的藕断丝连。那个人太伤心、太迷失了,他真的不能为所有悲剧负责。现在是崭新的人生,我尝试把这些问题视为……好吧……先天不足。”

“怀尔曼,这未免太怪异了。”

“怪异?那就想想你自个儿吧。”

我想了。我曾经扼住妻子的喉咙,然后全部忘掉,浑然不觉。我现在和一个洋娃娃同床共枕。我决定对自己持保留意见。

“普林西比医生想收我做病人,只是因为我是一宗有趣的案例。”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怀尔曼压抑着激动,“自从我对自己下手之后,起码遇到过四个普林西比这样的医生。他们相似得令人惊恐:聪明绝顶但无法与人沟通,无法设身处地投入情感,真的很像约翰·麦克唐纳写过的反社会典型,顶多只差一两个级别。普林西比没法在我身上动刀,就像他同样没法给这个位置长了恶性脑瘤的病人动手术。要是肿瘤,他们起码还能试试射线。但一颗推进中的子弹才不会听从射线的摆布。普林西比知道这一点,但他鬼迷心窍。让我住进病房,给我点伪善的希望之光,看起来也没啥错,他可以到病房问我,如此这般是否疼痛……然后,等我死了,或许还能凑份学术报告出来,挂着他的名衔。然后,他就能去坎昆,躺在沙滩上喝冰镇红酒了。”

“太损人啦。”

“不是和那些普林西比眼神里的潜台词一样嘛——他们那才叫损人。我只要瞅一眼就想扭头逃跑,趁我还跑得动。我就是这么干的。”

我摇摇头,释怀吧。“那,接下去会怎样?”

“你干吗不接着开车呢?这地方开始让我心惊肉跳了。我刚反应过来,那个变态就是在这儿拐走小女孩的。”

“我们开进来的时候我就该告诉你的。”

“就算藏在你心里也一样。”他打了个哈欠,“上帝啊,我累死了。”

“是压力大,不是乏。”我前后看了看路,倒车又上了塔米亚米观光道。我还是没法相信我竟然在开车,但有点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接下去,前景不会灿烂。我吃够了多虑平和佐格灵,多得都能噎死一匹马,那些抗癫痫药物很管用,但那天晚上在佐利亚,我知道自己有麻烦了。我试图否认,但你也知道人们怎么说的:否认事实让法老淹死,却让摩西解放了以色列之子。”

“呃……我认为该是红海。还有什么药能吃吗?有没有药力更强的?”

“普林西比确实摆弄过处方单,但他想给我钮若汀,我头都没回就走了。”

“因为你还有工作。”

“对啊。”

“怀尔曼,如果你瞎得跟蝙蝠似的,对伊丽莎白也没好处啊。”

足有一两分钟,他没吭声。这条路上现在已经没别的车了,我们的前灯照出一片空旷。他说,“很快,眼盲就会成为最不起眼的小问题。”

我冒险扭头瞥了他一眼,“你是说,这颗子弹会让你死?”

“是的。”话语中没了戏剧性,反倒更让人信服。“埃德加?”

“什么?”

“在结局发生之前,趁我还有一只眼管用,我想多看看你的画。伊斯特雷克小姐也想看看。她让我来征求你的同意。你可以用车把一些画拉到杀手宫——你开车技术还挺赞的。”

转向杜马岛的岔路口就在前头了。我打开了信号灯。

“我来告诉你,我经常在想什么,”他说,“曾有过的绝世好运已经转向掉头了。没有什么概率数据能帮你确定这种事,但有些预感你就是甩不掉。你明白?”

“明白。”我说,“还有,怀尔曼?”

“我在听呢,朋友。”

“你爱上了这座岛,但你也认为这座岛有问题。这地方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儿,但确有隐情。你不也这样想吗?”

“我当然这么想。你知道我的想法。那天,伊瑟和我打算开车沿着岛路开到头,结果我俩都病了。她的情况比我还严重。”

“她不是唯一一个,根据我听到的传闻。”

“还有传闻?”

“噢,有。海滩还行,但内陆……”他摇了摇头,“我觉得,那可能是某种地下水污染。那也让花卉草木像混账一样疯长,哪怕这儿的气候根本不适宜植物,就连养块草坪也得每天灌溉,否则养不活。我不明白。但最好是离那儿远点。我认为,尤其是对年轻女士,她们以后还得生孩子呢,要生就得生好宝宝,没有先天不足。”

我没有什么刁钻问题要问了。后来的一路上我什么也没说。

9

回忆中,那年冬天我自己的一些事都很清晰,二月里我们回到杀手宫的那晚也同样如在眼前。两扇铁门大开着。坐在大门中央轮椅里的正是伊丽莎白本人,与那天我和伊瑟南行探险中途撤回时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那晚,她没有带箭枪,但又一次穿上了两件套毛衣(还披了件老式高中生夹克模样的外衣),大号球鞋照样伸在不锈钢踏脚板外,在雪佛兰前灯的照耀下,蓝色球面近乎黑色。放在她身边的是助步器,站在助步器旁边的是杰克·坎托里,手里擎着一支大手电。

她看到车过来了,便挣扎着要站起来。杰克先是凑上前扶她坐回去,后来见她是当真的,便把手电放在石子地上,搀着她站起来。此时,我已把车停靠在了门边,怀尔曼打开了车门。雪佛兰的头灯把伊丽莎白和杰克照得恍如舞台上的演员。“不,伊斯特雷克小姐!”怀尔曼喊道,“别站起来!我会把你推进屋的!”

她不理他说什么。杰克帮她撑在了助步器上,她便踏着沉重缓慢的脚步朝我们走来。这时候,我已经从驾驶座里费劲地爬下来了,一如往常,要把右边的伤臀拖下来伸展一下。当她甩开助步器,朝他伸出双臂时,我正站在引擎盖旁。她臂弯上的皮肉软绵绵的毫无生气,车灯强光照得那份苍白活像一团生面,但她的双脚却大大撑开,动作明白无误。饱含夜晚芬芳的轻风吹起她的白发,我看到她的疤,很老的一块疤——就在她右脑边,凹下去的一小块,可我竟然丝毫不惊讶。那和我自己的疤几乎如出一辙。

怀尔曼绕过打开的车门,在原地站了一两秒。我想,他是在做决定,该接受安慰、还是与此同时给予慰问?接着,他用熊一样的姿势走近她,摇摇摆摆,把头放低,长发遮住双耳,垂荡在面颊前。她抱住了他,拉低他的脑袋,搁在她那干瘪的胸前。不管那是不是个拥抱,她左右摇摆了一阵,我警觉起来,但很快她就站直了,我看到节瘤鼓凸、被关节炎扭曲的双手开始抚摩他的后背,而他也拱起了背脊。

我朝他们走去,有一点犹疑。她的双眼转向了我,清亮极了。那不是追问火车几点到的女人,不是说自己他妈的困惑极了的那个女人。脑体中的所有电路都扳回到了“正常运转”的开关。至少,暂时正常。

“我们都很好,”她说,“你可以回家休息了,埃德加。”

“可是——”

“我们都会没事儿的。”用她一节一节鼓起的手指抚摩着他的后背。用无尽的温存抚摩着。“怀尔曼会把我放在轮椅上推进屋的。一眨眼就进屋了。对不对,怀尔曼?”

他点点头,依然靠在她的胸前,没有抬头,也没有发出声音。

我又想了想,最终决定如她所愿。“那好吧。晚安,伊丽莎白。晚安,怀尔曼。走吧,杰克。”

助步器上附有一个小架子,杰克把手电筒搁在上面,瞄了一眼怀尔曼——依然站在那里,头埋在老太太的胸前,然后绕进打开的车门,坐上了我的车。“晚安,夫人。”

“晚安,年轻人。你是个没耐性的巴棋戏玩家,但有前途。埃德加?”她冷静的目光越过怀尔曼的脑袋和拱起的背,直视我,“现在的水流更急了。很快会有激流。你感觉到了吗?”

“是的。”我说。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明白她在说什么。

“留下来。请留在岛上,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你。我需要你,杜马岛需要你。等我又要意识不清的时候,你要记住我说过的话。”

“我会记住的。”

“去找南·梅尔达的野餐篮。在阁楼上,我很肯定。是红色的。你会找到的。东西在里面。”

“什么东西,伊丽莎白?”

她点点头,“是的。晚安,埃德加。”

无须多言我就明白了,当下的意识又从她眼前溜走了。但怀尔曼会把她带进屋的。怀尔曼会照顾她。到他无能为力时,她也会照顾他们两个。我看着他们站在拱门下的石子路上,站在助步器和轮椅中间,她用手臂揽住他,他把头依偎在她胸前。这个记忆,清晰无比。

清晰无比。

10

开车让我紧张,独处良久后突然在人群中过了一天,二者都让我精疲力竭,但倒头就睡也不太可能。我查了电子邮件,两个女儿都发来了当日公报。梅琳达在巴黎染上了咽喉炎,病倒时还不忘自我安慰。伊瑟发来一个链接地址,指向北卡罗来纳州阿什维尔城的《市民时报》。我点击进去,看到有关蜂鸟团的一篇绝妙评论,他们在第一浸信会教堂露了脸,虔诚演绎了哈利路亚大合唱。还有一张照片,卡森和一个非常俊俏的金发姑娘在合唱团最前列,嘴巴大张,彼此凝视。标题如是说:<b>卡森·琼斯和布里奇特·安德森联袂献唱《您的艺术多么伟大》</b>。嗯哼。我的“如果如此”女孩写道:“我一点儿也不嫉妒。”嗯哼,嗯哼。

我给自己做了腊肠奶酪三明治(在杜马岛上三个月了,我始终没吃腻大腊肠),然后上楼去。看着《女孩和船》系列,实际上是《伊瑟和船》。想着怀尔曼问起我这些天在画什么。想起伊丽莎白在答录机上给我的漫长留言。她声音中的紧张情绪。她说过,我必须提高警惕。

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飞快地下楼去,只要不摔倒,那就再快点。

11

不像怀尔曼,我并没有随身带着我那鼓鼓囊囊的巴克斯顿老钱包;通常,我把信用卡、驾驶证和几张钞票放在前胸口袋里,这就算完事了。钱包锁在起居室书桌抽屉里。我把它取出来,在一摞名片里找到<b>斯高图画廊</b>的那张,五个小金字作成了浮雕效果。现在打电话过去肯定不是工作时间,倒也正中下怀。等达里奥·南努兹说完一长串介绍语,“哔”一声响起,我说:“您好,南努兹先生,我是杜马岛的埃德加·弗里曼特,在夕阳里画入海贝、花草的那个……”稍作停顿,我本想说“家伙”,又觉得在他听来会不妥,“那个艺术家。您说起过可以帮我举办画展。如果您还有兴趣,可否给我打个电话?”报上号码后我挂了电话,这才感觉好一点。至少,感觉自己似乎办了件正事。

我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打开电视机,想着上床前也许还能在HBO频道找部好电影看看。屋下的海贝发出的声响让人心神安宁,今晚,它们的交谈颇为文雅,细声细语。

但海贝的声音立刻被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完全淹没了,他站在灌木丛中,手握麦克风。第六频道。当下的明星人物是法庭指派给布朗糖果的辩护律师。这段讲话大概是在怀尔曼拍摄脑部照片的时候摄录的。律师看起来有五十岁,头发往后拢成马尾,但没有装腔作势的感觉。他看上去、听上去就像是被收买了。他对记者说,他的当事人将向法官供呈精神失常的证据以恳请法官判其无罪。

他说,布朗先生有药瘾和性瘾,对色情杂志欲罢不能,是个精神分裂患者。没扯到在冰淇淋和《这才是地道音乐》合辑面前毫无抵抗力什么的,但是,当然,陪审团名单还没有最终定下来。除了本地第六频道,我还看到挂有NBC、CBS、ABC、FOX和CNN的话筒。媞娜·加里波第就算赢了拼写比赛或科学竞赛,也不会引起这么广泛的报道效应,但被先奸后杀呢?你可就是全国上下无人不知的大人物喽,多了不起。每个人都知道谋杀你的男人把你的内裤藏在他的衣柜抽屉里。

“他诚实袒露了自己的诸多瘾症,”律师说,“他的母亲和继父都嗑药成瘾。童年时代就饱受家庭暴力,被无数次毒打、乃至性虐待。他曾数度进入精神疾病诊疗所。他的妻子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但她自己也有精神方面的困扰。他本来就不该在街头出现。”

他面对镜头。

“这是萨拉索塔的罪行,而不是乔治·布朗个人犯下的罪。我为加里波第的夭折痛心疾首,也为加里波第的家人流泪。”——他把毫无泪痕的面孔对准摄像机,好像要证明这个矛盾——“但将乔治·布朗的余生囚禁在斯达克城监狱无法挽回媞娜·加里波第的生命,更无法杜绝精神崩溃的病人因体制的漏洞而得以在公众场合自由行动、无人监管的状况。以上就是我的陈述,感谢您收看,现在,请允许我——”

他掉头就走,不管记者们吵吵嚷嚷的提问,如果我这就关掉电视或立刻换个频道,事情可能就到此为止了——至少,会有所不同。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我看着第六频道切换到演播厅画面,主持人说道:“罗耶·波尼尔是法律改革的先驱人士,曾经打赢近十场理论上绝无胜算的无偿公益官司,波尼尔说他将不遗余力在庭审时反对播放以下画面,由碧欧百货后方的保安摄像头所拍摄。”

于是,那天杀的玩意儿又开始了。孩子自右到左进入镜头。布朗从一个坡道上现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小脸看着他,显然问了他什么。就是这时候,我消失的残肢骤然狂痒起来,仿佛有一群蜜蜂蜇了上来。

我大叫起来——既出于惊讶,也因为剧痛——滚到地板上,把遥控器和盛着三明治的盘子都掀翻到地毯上,死命狂抓那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或者说,是我无法抓挠到的东西。我听见自己冲它嘶吼,让它停止,求它别痒了。但显然,只有一种办法能让它消停。撑着膝盖跪起来,我连爬带抓地向楼梯而去,膝盖一使劲,刚好磕坏了遥控器,但也把画面转到了乡村音乐频道。阿兰·杰克逊在唱《音乐巷的谋杀犯》。第二次抓着扶手爬上楼梯时,我感到右手存现。我真的可以感觉到汗津津的手掌抓在木头上,而没有如烟雾鬼影般飘过去。

也不知怎么爬到了楼梯顶,我蹒跚地站起来,挥动前臂,把所有灯都打开,跌跌撞撞几乎是小跑到画架前。画架上有好多张已完成的《女孩和船》系列。我看也不看就把它们全拨到一边,砰的一声放下空白的新画布。我的呼吸混着高热般的呻吟。汗珠顺着发尖往下坠。我抓过一块擦布,倒搭在肩头,就像女儿小时候在肩头搭块毛巾给她们拍出饱嗝时那样。我抓了一支画笔咬在嘴里,抓了第二支夹在耳后,再抓过第三支,但又放下它,改成一支彩色铅笔。从笔尖落在画布上的那一刹那开始,右臂的奇痒便开始缓泄。直到午夜前才画完,痛痒也彻底消失。只不过,那并非只是一幅画,这次是一幅巨作,画得真棒,我敢拍着胸脯自夸。真的太棒了。我真是他妈的天才画家。画面上,布朗糖果的手环锁在媞娜·加里波第的手腕上。画面上,媞娜用那双黑色大眼睛抬头看着他,天真无邪,甚至能让人恐慌。我把她的五官神色刻画得如此逼真,她的父母若瞥上一眼,肯定想去自杀。但他们永远看不到这幅画。

不行,这幅不行。

我的画几乎是那张照片的精准翻版,二月十五日之后,每份佛罗里达报纸都起码登过一次,说不定全美国的大部分报纸上也都登过。但有所不同,关键性的不同。我肯定,达里奥·南努兹将视之为里程碑式的杰作——美国初民埃德加·弗里曼特不屈不挠冲破陈腐窠臼,奋力改造布朗和媞娜,鬼斧神工终成正果——但南努兹也永远看不到这幅画。

我把画笔全部掼入洗笔筒。油彩蹭到我的手臂上,直到手肘都是(还蹭上了我的左脸颊),但清洗自己绝不是当务之急。

我饿坏了。

有汉堡肉,但还没解冻。杰克上周从莫顿商店里挑来的烤猪肉也冻得结结实实。目前仅剩的腊肠储备刚刚已经做成了晚餐。不过,还有一盒配有水果酸奶的特K麦片没开封。我在麦片碗里倒了一些,但以眼下的饥饿程度来看,那一碗不过是杯水车薪。我没好气地把它拨到一边去,力道大得令它从面包盒里弹出去,再从煤气炉上方的碗柜里取出一只搅拌色拉用的大碗,把整包麦片都倒进去。将半夸脱牛奶冲下去,麦片浮了起来,再加入七八勺满得冒尖儿的糖,然后就埋头大啖,只停下一次,为了添加牛奶。我把那一整碗都吃光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卧室走去,半途发现电视机里还在播放乡村牛仔音乐,便把它关掉。我摊手摊脚一头栽倒在床罩上,却发现自己和瑞芭眼对眼互看着,而海贝,正在浓粉屋底下低沉轻语。

你干了什么?瑞芭问,这次又干了什么坏事,死男人?

我想说,没什么,但词儿还没出口,我就睡着了。况且,我知道得更多。

12

电话铃把我吵醒。我摸了两次才摁对了答话键,含含糊糊地发出像是“你好”的咕哝声。

“朋友,快起来,过来吃早餐!”怀尔曼兴高采烈地嚷嚷着,“牛排加鸡蛋!庆典大餐!”停了停,又说,“至少有我在庆祝。伊斯特雷克小姐又在云里雾里了。”

“我们庆祝什——”说到一半我就恍然大悟,还能有什么值得庆祝呢?我一下子坐起身,把瑞芭都颠到了地板上。“你的视力恢复了?”

“恐怕没那么好,但确实有好消息。这事儿值得整个萨拉索塔普天同庆啦。是布朗糖果,朋友。早班警察发现他在狱中死了。”

那种痒,刹那如闪电刺痛我的右臂,而且,那是红色的。

“他们怎么说的?”我听见自己在问,“自杀?”

“不知道,但自杀或自然死亡都有可能,他这一死,可给佛罗里达省了一大笔钱,那对可怜的父母也不用痛不欲生地忍受庭审过程了。过来吧,陪我热闹热闹,怎样?”

“我得换衣服,”我说,“还得洗洗。”我看看自己的左臂,各种颜色都涂抹在上面。“我昨晚儿熬夜了。”

“画画?”

“不,狂揍帕米拉·安德森。”

“很遗憾,你的美梦幻想权已被正式剥夺,埃德加。昨晚我也把维纳斯女神狂揍了一顿,她现在有两条胳膊啦。别耽搁太久。你的蛋想怎么烧?”

“哦。炒。我半小时就到。”

“好咧。我得说,你听上去对我的号外新闻可不怎么兴奋哟。”

“我还没醒过来呢。总体来说,我不得不说,我很高兴他死了。”

“领取号码,到餐厅排队。”说完,他就挂了。

13

遥控器坏了,我只能手动操控电视机,真是古老的技术啊,好在我还没忘。第六频道。永远围绕媞娜的画面已被新秀布朗取代,现在的新闻全部围着他的照片转。我把音量调到震耳欲聋的地步,一边在洗手间刮掉皮肤上的颜料,一边收听。

乔治·“糖果”·布朗显然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一名警察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从没碰到那么能打呼噜的人,也老开玩笑说,狱友们光是为了这就能把他杀掉。”一位医生说,看情况有点像睡眠窒息症,其并发症会导致布朗死亡。他说这种死因在成年人身上很稀罕,但也不是绝无仅有。

睡眠窒息症,在我听来那是个好理由,但我认为,我才是那致命的并发症。把颜料洗得差不多了,我就上楼去小粉红,看一眼半夜挑灯夜战而出的“巨作”。我想,总不会真像我蹒跚下楼吃掉一整盒麦片前所以为的那么无与伦比吧——怎么可能?毕竟是仓促而画。

但它却是好得没话说。画中有媞娜,穿着牛仔裤和洁净的粉色衬衫,背着小包。画中也有布朗糖果,也穿着牛仔裤,手抓着她的手腕。她仰脸看他,嘴巴微微开启,仿佛真的在问——你想要什么,先生?他低头看着她,纯黑色的双眼里恶意尽显无遗,但他的脸上别无他物,因为别的五官都不存在。我没有画上他的嘴和鼻。

那双眼睛下面,我的布朗糖果是一片完美的空白。

十 泡沫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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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坐飞机到佛罗里达时,我穿着厚厚的兜帽夹克,那天早上我徒步跛行从浓粉屋走向杀手宫时,又把它穿上了。很冷,从海湾吹来猎猎疾风,海水在空荡荡的天空下犹如生冷断钢。要是我知道那将是我在杜马岛上挨过的最后一个冷天,说不定还会挺带劲……也或许不会。我已经丧失了愉快地忍受寒冷的本领。

总之,我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把帆布袋搭在肩上,因为带着它走在沙滩上已成了我的第二天性,但我从未把哪枚贝壳或别的零碎装进去。我只是拖着沉重的步子、拖着伤损的坏腿往前走,却几乎毫无感觉,我听着大风呼啸灌耳,却没有真的去听,望着鹬鸟在浪间忽隐忽现,其实根本没有看见它们。

我在想:我杀了他,就像杀了莫妮卡·格尔斯坦的狗一样毫无疑问。我知道那听来太荒诞,但——

但那听起来不像胡扯。那根本不是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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