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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吾看到亲如父亲的哥哥一郎的那双凹陷的眼和那张憔悴消瘦的脸庞,心里不禁隐隐作痛。嫂子把病房收拾得就像自己住的公寓房那样干净整洁,这让省吾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嫂子的气息。

“你来了啊。”哥哥有气无力地说。

“省吾已经决定下个月调去神户工作了,”伸子一边往床边挪椅子一边说,“还有那件事,我也大致跟省吾说了一下。”

“我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了,你跟他说明白就好了。”一郎躺在床上朝着妻子说。

“话虽如此,”伸子温柔地注视着一郎,“但我觉得你还是亲口和他说一下比较好,哪怕只是简明扼要地说说。”

省吾把身子探到枕头边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郎的嘴唇。这时,一郎微微动了一下嘴唇,用低沉得就像耳语般的声音说:“吴练海,只要找到他,就能解开谜团。”

“WU LIAN HAI?”省吾又确认了一下。

“他是个中国革命党人。父亲本来要把那笔钱交给他的。”伸子在旁边解释说。

“把架子上的书……”一郎说。

伸子站起来,从架子上取下一本褐色封皮、老得开始褪色的书。已经褪色的封皮上印着:

邯郸之梦 大宫虎城著

“翻到第二百一十六页。”一郎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伸子开始翻书,二百一十六页一下子就翻到了。里面夹着一张书签,那页的空白处有用红色铅笔画的大圈。

“省吾,你把这段读一下。”伸子把打开的书递到省吾面前。省吾接过来读起了红圆圈下面的那段文章。

“革命的成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它需要革命者不屈不挠的精神和长年累月的周密准备。我们与以孙文先生为首的中国革命志士结缘由来已久,也深知革命事业的艰辛,所以我国的民间有志之士也在精神和物质上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帮助。然而,也有不少批判者称我们是‘支那浪人’,诬蔑我们是一群无赖之徒,无信仰的投机之辈,我们抱着一颗纯粹无私之心来援助邻国的四亿人民,却落得如此骂名,哪怕是铁石心肠恐怕也早已肝肠寸断。

“然万事有果必有因,我们组织内部确实存在几名投机之徒。比如叶村康风之流,他的卑劣行径如今想来仍让人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之千刀万剐。现由我来告知当时事情的真相。

“中国革命成功前一年,我们本打算将在民间筹措的革命资金交予从上海来日的吴练海先生。当时把接头地点选在了神户,所以我们就将这件事情托付给了正住在神户的叶村康风。吴练海很快抵达神户,但是他在神户滞留了一个多月依然没有收到我们筹措的三万日元,所以打算差我前去追究叶村康风的责任。然而不知是何缘故,在我到达神户的前夜,叶村康风已经落荒而逃,不知去向。

“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背信弃义、卑鄙无耻之徒叶村康风的名字。信任这样一个轻佻的愣头青,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康风逃走后至今仍下落不明,有传言说他已经逃去南洋,但尚待查证。

“吴练海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国了,唯一让人宽慰的是,他与神户花隈街的一名花魁喜结良缘,结为夫妇。康风这样的人在我们组织内部简直就是例外之中的例外。我们组织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发誓要为革命事业粉身碎骨、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中国革命党人竟然把我们与康风之流视为同类,真是让我们痛心疾首……”

伸子看省吾读完了,就补充说:“写这本书的大宫虎城是孙文等革命党人的支持者,他根据当时的记忆写下了这本《邯郸之梦》,书上写的父亲的贪污事件发生在中国革命胜利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一零年。当时父亲确实是住在神户,在事件发生的约三个月前,他说要去神户旅游,然后就突然在那边一所叫‘石崎汽船’的轮船公司工作了。至于当时的详细情况就不清楚了。”

省吾看了一下书的版权页,这本书第一次出版是在一九一八年,也就是一郎在南洋出生的那一年。关于父亲的经历,省吾只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曾去过南洋。他是叶村康风最小的孩子,省吾在心里算了一下,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五十一岁,这么说的话,一九一零年的时候父亲才二十五岁。

省吾把书合上,愤愤地说了句:“轻佻的愣头青——简直说得太过分了,这不是在侮辱人嘛!”

“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如果这真是事实的话,那样说也无可厚非。可是,一郎推断在这件事的背后肯定还隐藏着很多内幕。”伸子说完看了一郎一眼。

“这是哥哥的信念吗?”

“不仅仅是信念,有线索的。这本书里提到了吴练海这个人,就是那个从上海来日本取三万日元的人。”

“嗯,而且当时他好像也很年轻。上面写着‘年轻的吴君’什么什么的……”

“上面写着‘唯一让人宽慰的是,年轻的吴君和神户花隈的一名花魁结为夫妇’。”伸子现在似乎都能把画红圈的地方背下来了。

“你记得真清楚!”

“那当然了,这可是问题的关键啊!花隈在神户可以说是一流的妓院街,就是到那里玩玩也要花很多钱的,更别说要给某个花魁赎身了,你说那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会不会他本来就很有钱?”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但他是专门从上海过来取革命资金的,不是来游山玩水,并且只是短期停留,不可能带那么多钱来。难道他是预料到自己可能在神户找到个情人,就把钱准备好一起带过来?”

“说得也是。”省吾现在开始跟着伸子的节奏考虑问题了,伸子说的话无外乎就是一郎的想法。哥哥的脑子是多么的明晰,思维是多么的缜密,省吾是非常了解的。更何况把哥哥的想法表达出来的还是自己崇拜至极的嫂子。

“虽然大宫虎城在这里只是轻描淡写,但我觉得这里面藏着更深层次的原因。”伸子注视着省吾的眼睛说。

“吴练海在花隈游玩,给花魁赎身,靠那三万日元……”

“明治(一八六八年至一九一一年)末年的三万日元可是一大笔钱啊!”

“这么说来,父亲将钱交给了吴练海,还代替他背上了贪污的恶名?”

“有这种可能。”

“可是,父亲为何会这么慷慨大义?他有理由要如此袒护吴练海吗?”

“现在我们还完全不清楚父亲跟吴练海之间的关系。”

“难道他们两个人平分了那三万日元?把那么一大笔钱全部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然后自己再背上罪名,这实在说不通啊。”

“一郎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从父亲的性格来看,你就会明白父亲是绝对不会做那种坐地分赃的事情的。父亲很诚实,又是个非常顽固的人,不善于跟别人合作,连在生意上,只要不是很大的事情,能自己做就绝不跟别人合作。”

“那平分三万日元算不算是一件大事呢?”省吾心虚地说了一句。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路上答应嫂子的事。

“一郎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支撑他活到现在唯一的信念就是给父亲雪耻。请你一定不要把他的这个梦打碎。即使你心里觉得是父亲贪污了那三万日元,你也一定要答应他查明父亲贪污事件的真相,给父亲洗脱罪名,拜托了!”

“不!”省吾立刻又慌慌张张地补充说,“父亲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是的。”一郎用低沉的声音回应省吾,“他是死也不会做那种坏事的。”

“到了神户,我一定要查清楚!”

“拜托了。”一郎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哥哥刚才说只要调查吴练海就行,那他人现在在哪?”

“关于这个,”伸子代替丈夫回答道,“就算吴练海跟父亲同岁,活到现在也有八十岁了——已经死了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就麻烦了啊。”

“据一郎的查证,中国革命胜利后,吴练海在中国财界非常活跃,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夹在《邯郸之梦》里的那张纸上应该有记录。”

省吾又一次把书打开翻到二百一十六页,开始看书签边上的字。

一九一四年作为上海租界中国顾问团成员负责处理财政关系。【吉冈精三著《上海租界的研究》第八十六页】

一九一六年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就向日本借款五百万日元的事宜跟日方进行交涉。【船田毅著《日支经济交涉史》第一百零二页】

一九二零年在新成立的农商银行里面担任理事【早川绍太著《支那银行论》第七十二页】

一九二八年担任中央银行筹备委员。【《中国银行论》第二百三十三页】

一九三五年担任上海民生银行董事长(行长)。【植田芳夫著《上海钱庄的发展》第三百二十八页】

“能查到的也就这些了吧?”省吾看完记录,自言自语般地不知向谁问道。

回答的人是嫂子。

“我们已经竭尽全力查了,但有关吴练海一九三五年以后的事情仍然不太清楚,传言在‘二战’期间他曾住在重庆……从年龄来看,即便他现在活着,也应该退休了。”

“哥哥那么认真细致地调查都没能弄清楚,我不敢保证能查清楚。”

“你哥哥是一直躺在床上调查的,你不同,你的身体那么健康,又能到神户去,即使查不到吴练海的消息,也能在那边找到了解当年情况的人吧!”

都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了解那个年代的人,活到现在也差不多六十岁,不,最少也七十多岁了吧。

——真头疼啊。

省吾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为了不让哥哥感觉到自己是在安慰敷衍他,还是提高嗓门说:“哥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查明真相的。”

“省吾……”一郎唤道。听到哥哥低沉的声音,省吾不禁心里一紧。

“我在,你说……”他咽了口唾沫回答道。

“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父亲,他被人骂成卑鄙的叛徒,却连句辩解的话都没说就默默死去了。拜托了——”

“我明白!”

“一想到父亲的事,我的心就像被人用锤子敲碎了一样疼。不仅仅是《邯郸之梦》,《支那革命夜话》里也有相关的记录。中国那边的相关记录更是多……《辛亥革命资料集》,还有那个叫胡传举的人写的《革命资金秘录》里都提到过这件事。资料都在伸子那里,你拿来看看吧……这些资料都把父亲描述成一个背叛了革命和同志的大恶徒,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父亲。这样下去,父亲的灵魂肯定无法安息。”一郎说着说着就开始急促地喘气,看起来非常痛苦。

“一郎,你不要激动——”伸子非常担心地插嘴道。但一郎还是坚持着继续往下说:“这也关系到叶村家的名誉!一想到那些家伙在背后嘲笑我们是叛徒的儿子,我就痛心不已——省吾,你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为叶村家挽回名誉!”说完,一郎便开始哽咽,抽泣,嘴唇不停地抽搐,好像在恐惧什么事情似的。

“省吾,你明白哥哥的心意了吧?”伸子难以忍受地说道,止住了一郎的话语。

“我明白了!”省吾回答。

然而,省吾真正明白的是哥哥强烈的执念,至于父亲的冤屈和叶村家的名誉之类的,他根本毫不在意。

知道叶村康风私吞中国革命资金一事的人,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呢?恐怕只有搞相关研究的人才能知道,而这些人会不会也在调查叶村康风子孙的事呢?

省吾脑子里开始浮现起自己的友人和同事的面孔——没有一个和这沾边!

为何一郎会对此事感到如此羞耻,省吾完全不能理解。当说到父亲曾经犯过贪污罪的时候,他甚至害怕得发抖。他对这件事敏感得几乎已经到病态的地步了。

虽说事关叶村家的名誉,可是,省吾对叶村家的历史毫不知情。叶村家祖籍信州,但现在已经跟信州没有联系了。“二战”后,根据民法修正案,叶村家的户籍转到了东京。父亲也葬在东京,爷爷的墓还在信州,省吾只跟父亲去拜过一次,那还是他们刚搬到东京的时候。所以,叶村家的历史是否充满了值得去维护的名誉,省吾心里完全不清楚。

“这是父亲生前非常珍视的纪念品,现在我的时日也不多了,就交给你吧!”

一郎把他那双细瘦的手腕伸向省吾,手里攥着一个首饰类的东西。

省吾接过来一看,是个带扣4。珊瑚上嵌着象牙,里面则镶着一只纯金的招财猫。

从千叶返回东京的路上,伸子一直忧愁地看着窗外,很少说话。看到嫂子这个样子,省吾心中第一次燃起了要认真调查这件事的热情。

春天已经降临神户。

杉山大厦坐落在靠近码头的京町商业街,樱花商事的神户分公司就设在杉山大厦的六楼。从朝南的窗户望出去,满眼都是黄色的船只桅杆。

转职过来的第一天就是阴天。天空氤氲着一层灰色,但并不会让人感到黑暗,向南铺开而去的那片大海似乎已经将其吸干。

“对神户的印象怎么样?”分公司店长冈本庸助好像要看透省吾般问道。

“很敞亮啊!”省吾回答。

“背靠青山,面朝大海,当然敞亮了,和你的性格很配呢!”冈本说完笑了笑。

冈本在总公司当企划科科长的时候,省吾曾在他手下做过一段时间。

“啊?”省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对面办公桌有个二十二三岁、一身清爽打扮的女业务员正在整理文件。

不错嘛——省吾心里想。今后的日子可要对着对面那张漂亮脸蛋过了,那可是一位清秀漂亮的年轻姑娘啊!

“本来应该为你办一场欢迎宴会的,可是最近还会不断有人从东京那边转过来,所以就先委屈你一下,等他们都来了再一起举行宴会吧。”

冈本用手按着他那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微微歪着头对省吾说。

“劳您费心了。”省吾一副谦恭的样子。

冈本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要是这样觉得,我可难办了啊。实话告诉你吧,这周六公司要为新产品‘月光’举办一场发售纪念晚会。届时,我们将邀请客户和帮过公司的人到场。顺便也打算当做给你们开的欢迎会。”

樱花商事的主要产品是化学药品,这次在姬路工厂生产的新品“月光”是一种家具抛光剂,近期就要上市发售了。现在公司上上下下都在为宣传这个新产品而忙碌。

这时,对面的女业务员抬起头,用一口流利的神户腔说道:“哎呀,分店长你好狡猾,想用一次晚会就把所有事都打发了呀!”

听到这句话,省吾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到神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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