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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儿,省吾开始想象自己在那些杂乱无章、堆积如山的旧文件中间搜寻资料的场景——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翻看被虫子咬过的资料——怎么想都觉得这些事与自己的性格不符。

“肯定很费劲儿吧,在那么一大堆没有整理过的资料里面查找。”省吾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有时会去那里查些东西,就顺便整理了一下,现在好像只整理出了三分之一左右……剩下的都还没有整理。当然,都没什么用处,都是些没用的破烂东西。汪氏祖先是个春宫画和黄书的收藏家,连与之相关的垃圾书都有。”

“哦,明白了。”省吾点头,表示已做好心理准备。这时,吉冈教授从旁边插话说:“我说山本君啊,对那些资料你可不能一概而论,不能把它们说得一点儿价值都没有。我觉得那些资料可都是非常珍贵的,你的想法有点狭隘了啊。既然你觉得没用的话,那些黄书和春宫画就让给我吧?”

“那……等汪氏处理那个土仓的时候,我们再跟他商量一下吧。”山本没有半分笑容地答道。

“那么,”省吾有点拘谨地说,“你能不能把我介绍给那个汪先生呢?查资料我实在是不在行,如果您能帮我查一下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嗯,非常乐意。我也能顺便查点资料。”山本说“非常乐意”这几个字的时候,脸上仍然没有一点表情。

——难道这家伙是个专门搞研究的机器吗?

省吾在心里想。

山本又非常熟练地舔干了一杯酒,杯子毫不动摇。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查呢?我想早点去会比较好吧……”省吾尽量不让对方觉察到自己是在催促。

“真不巧,这周是去不了了。汪先生正在香港旅行。前几天,我曾因查资料的事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下周才能回来。”山本还是面无表情地说。

“秋帆”这家关东煮店非常干净整洁,又不失静雅,让人心情放松。深红色的桌椅罩布给这家店增加了一丝华丽,而且老板娘看起来也非常温厚,虽然年纪稍大,但高高的个头和俊秀的脸形还是散发着一股美人的气息。

谈话暂告一段落,吉冈教授把脸转向省吾问:“这里还不错吧?”

“嗯,很不错。”省吾环视了一下四周。这家店给人的感觉确实非常好。

“这位就是老板娘。”教授看到老板娘端着酒过来,就对省吾说,“怎么样,漂亮吧?”

“哎呀,不要拿我开玩笑啦!”老板娘脸上微微泛红,虽然上了年纪,骨子里却依然透着点清纯。

“好,我来介绍下。这位是樱花商事的叶村君,刚从东京过来——这位老板娘可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以前还是‘花隈’那边的人呢,名叫秋帆……”

秋帆微微地点了下头。见此,省吾也急忙点头还礼,耳朵里不断回响着“花隈”两个字。

三绘子给省吾介绍了一个叫“茜草”的花隈老艺伎,并约好这周三晚上见面。

茜草与三绘子的妈妈关系非常好,到现在她还把三绘子当自己的孩子疼爱。她今年六十五岁,算起来发生贪污事件的时候,她也就十几岁。她说对吴练海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但她曾从前辈那里听说过花隈艺伎与中国革命党人结婚的事。并且她还认识那个年代的很多花隈艺伎,所以她会先帮省吾从各方面打听消息。

可是,周三早上省吾刚到公司,三绘子就过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刚才茜草阿姨打电话来,说她突然病了,所以今晚不能和你见面了。非常抱歉。”

“哪里,生病也是没办法的事。”看到三绘子有点沮丧,省吾倒反过来安慰她了。

“真的是非常对不起。为了陪罪,今晚上我请客。”

“哦,那我可赚到啦!”

如果省吾是发自内心地为了给父亲洗脱那五十多年前的罪名而积极调查的话,听到今晚不能与茜草见面的消息心里肯定会感到很失望。然而事实上省吾现在却觉得心花怒放,因为托茜草生病的福,今晚他可以跟三绘子单独相处。哥哥对这件事的执念还没有感染到他。

关于那件事和吴练海他现在已经开始从各个方面展开调查,比如花隈的茜草、山本国彦副教授,还有汪志升。不用急在一时……省吾在心里这样为自己开脱。然而,当他把手伸进口袋时,却忽然感到了一丝内疚,那里面正放着嫂子刚寄给他的信。

省吾,上次寄给你的信,你肯定看了吧。虽然这样说有点催促你的意思,但还是想嘱咐你一下,如果有什么进展的话,请尽快联系我们,你哥哥正翘首企盼着你的消息。还有顺子,新学期都开始了,她还是一天到晚地不停构思她那些小说,真是让人不省心。

嫂子为了缓和催促的语气,就把顺子的近况委婉地报告了一下。

上次嫂子给他写的信,省吾到现在还没有回。

受到晚上约会的鼓舞,整个上午省吾都在全神贯注地工作,下午三点左右他就把一天的工作弄得差不多了。他想起要给嫂子回信的事,就展开信纸,提笔写了起来:

敬启 你寄过来的信我已经收到了。刚调到这边来,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要做,所以没来得及回信,实在不好意思。

我已经开始按部就班地调查那件事了。有关华侨那边的资料,我从一个专门研究地方历史叫山本国彦的K大副教授那里打听到,有个叫汪志升的华侨家里留有很多当时的资料。我们正准备去他家查,但是,汪氏这周正在香港旅游,下周才能回来,所以我们约好下周去他家。还有就是花隈那边的情况,本来今晚约好跟一个叫茜草的老艺伎见面,结果她打电话过来说她突然病了,所以这事也不得不往后拖几天。情况大体就是这样,进展还算顺利,请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偷懒。代我向哥哥问好。

还有就是顺子,你得提防着她以写小说为借口在学业上偷懒。我觉得你真的是太溺爱她了。

写到这里,一个服务员忽然走到省吾身边。省吾急忙用文件遮住了还没写完的信。

“叶村,分店长叫你过去一下。”这个非全日制高中二年级的女孩子脸上带着坏笑说。省吾往对面看了一眼,三绘子也在笑,笑得她那件柔软的桃色毛衣也鼓起来,随着笑声此起彼伏。

到了分店长的办公室,冈本分店长也在笑,不过,他笑得跟别人不一样,他是幸灾乐祸地笑。

“不好意思了,得让你去一下姬路的工厂。”

“现在?”

“嗯,是的。”

“那回来就会比较晚了吧?”省吾看了看手表,已经三点多了。

“对啊,姬路比较远,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是吗……”

省吾的心凉到了极点,期待了一天的跟三绘子的约会现在泡汤了。

“你去的任务是处理那边场地的问题。”分店长毫不在意省吾的失落情绪,开始谈起工作内容。

现在,姬路工厂正在扩建中,原先放原料的地方不够用,所以公司正在计划购买场子旁边的那片空地。会计师春名正在研究此事,具体的交涉还得分店长亲自出面。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为了探一下对方的底,就先派省吾过去交涉一下。

“看你今天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所以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好的。”省吾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在心里叹气,本来是为了约会才那么拼命工作的,结果反而把约会破坏掉了。

去姬路来回至少要花三个多小时,在那边处理事情也得一个小时,所以回来得很晚是肯定无疑的。

看到省吾一脸的不情愿,分店长张嘴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刚才跟你说的都是玩笑,并不是看你闲着才给你找事儿做的。实际上,本来是春名要去处理这件事的,但账务上他有事必须得跟我商量,所以抽不开身,只有拜托你了,这可是春名点名让你去的哦!”

分店长似乎觉得直接跟省吾说派他去是因为看他闲着没事干,会让他觉得这件事随便谁都能做,有可能伤到省吾的自尊心,就改了口。

省吾走回自己座位之前,先到三绘子旁边小声说道:“今晚上恐怕不行了,我现在要去姬路工厂,肯定回来很晚。”

三绘子那件桃色毛衣又轻轻地摇了摇,笑着说:“太好了。”

“啊?”

“也就是说就算茜草阿姨不生病,今晚你们也见不了面了,想到这点,我忽然没有负罪感了。”

省吾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那张没写完的信纸上写下了最后一句话:“那么,请多保重!”

收拾好办公桌,省吾带上文件袋准备出发,这时旁边的电话铃响了。是山本国彦打过来的,他用给学生上课的腔调说:

“关于吴练海这个人,上次你给我看了有关他生平的记录,那上面好像只写到一九三五年,当时他正担任上海民生银行的董事长,往后就没有了吧?我向我们大学专门研究中国近代经济史的同事打听了一下,得知吴练海后来去重庆当了政府的财政顾问。一九四一年,他又受政府之托去美国处理救援资金的汇款事务,之后就定居美国了。‘二战’结束后,他辞去在政府的工作,与美国的华侨合伙做起了金融买卖。再往后的事,就超出中国经济史的研究范围了,同事也没法再往下查。所以,有关他以后的事,与其向我们这些专门搞研究的打听,还不如直接去向那些与在美华侨关系比较密切的商人打听打听,那样会更快些……”

姬路的工厂正在大张旗鼓的扩建当中。工厂的噪声震耳欲聋,在办公室里说话也得扯着嗓子大喊,要不然对方根本就听不见。

“好吵啊!”省吾大声对川岛厂长说,川岛也大声回答道:“你先去看看场地吧,现在对方已经允许我们暂时把材料放那里了。”

二人都觉得这样吼来吼去的对话很滑稽,于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川岛又大声道:“现在我就带你去看看那边的场地。”说完难受地咳了起来。可能是在这里长期喊着说话,把嗓子给累坏了。

工厂计划要购买的那块地就在厂子的西边,总共五百坪6,用栅栏围着。跟卖家商谈以后,暂时租了一段时间,在栅栏上开了几道门以方便出入。

“价格方面我们也研究了附近的地价,但像这种事情都是卖方说了算,很难跟他们讲价。”川岛边走边给省吾解释。虽然还能听到工厂的噪声,但现在已经小了很多,所以他们也就不用扯着嗓子说话了。

到处都是堆放的材料,他们就在那里面钻来钻去。天空像蒙着一层白纱,说晴不晴,说阴不阴,让人昏昏欲睡。唯有东边的那片天,露了一点蓝色——就像夜间巡逻的警察一样,只有那边清醒着。省吾心里想。他现在也昏昏欲睡了,什么都不想管,只想沉沉地睡下去。可是,他不能这样做,除了公司的工作,他还要处理哥哥和嫂子拜托给他的事。

氤氲天空中的那一抹蓝天,就像一双眼睛一样在注视着省吾,鞭策着省吾,让他重新打起了精神。

“到了五月,姬路可是非常漂亮的,下个月可以放下工作,过来游玩几天。”川岛望着天空,转换了一下话题。

“等公司买下这块地以后,我再过来好好玩几天。”

“到时候我领你逛逛姬路的夜景。非常的漂亮。”川岛在前面走着,省吾跟在他身后,一边深呼吸一边信步前行。两人之间大约隔着五六米左右的距离。

省吾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

时不时地他就会有种感觉,但却弄不清到底为什么伤感。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因为他想到了哥哥一家的事。现在哥哥的生命最多只剩几个月了,嫂子和顺子以后到底要怎么过?他们家已经快被逼到绝境了,因为哥哥的积蓄本来就不多……

到现在为止,省吾只是在心里默默同情哥哥一家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开始在省吾心里生根发芽,潜滋暗长,让平时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省吾感到自己也变得异常地多愁善感。

以前省吾的心就像这“春霞”天气一样,一直被什么东西包裹着,平稳而安静地跳动着,但那是一颗温温吞吞且毫无生机的心,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可有可无。然而,现在他感到他的心就像忽然往温水里灌注了热水一样,一下子有了生机和活力。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虽说如此,但他只不过是一名普通公司职员,没什么了不起的能耐,眼看着哥哥一家被逼到绝境,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也是最让他感到痛心和惭愧的。

省吾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嫂子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还有她那高高隆起的鼻梁,好像也湿润了。从嫂子的鼻子他突然联想到了三绘子。三绘子身上散发出的气场跟哥哥一家的完全不同,如果说哥哥一家让省吾感到阴暗的话,那三绘子带给省吾的感觉就是明朗活泼。这个落差让他不禁叹了口气。

省吾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落后厂长十多米了。

——这可不好,他心里想。

于是他急急忙忙去追厂长,刚往前迈出一步,就感到什么东西从身后蹭了过去,好像空气也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切开了一般,让人一阵毛骨悚然。

他忍不住“啊”地喊了出来,紧接着地面上就传来一声闷响。他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看,原来是搭在右边临时帐篷上,像铁轨一样的细长钢材倒下来砸到了地上。厂长闻声也把头转了过来,看到这个场景,他也忍不住喊了出来,吓得脸色都变了。省吾看了看脚下,僵硬的脸上硬挤出一点笑容,故作镇静地说:“刚才可真险啊……”那根钢材比铁轨还要粗一点,大概有四十多米长,离他的脚跟仅仅只有不到十厘米!

省吾在从嫂子的脸联想到三绘子的那一瞬间重整了心情,并往前迈了一步,这之前他一直站在原地,而那根钢材就是冲着他刚站定的地方倒了下来。如果他晚走一秒钟的话,钢材就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身上了。如果砸到头上的话,肯定脑浆迸裂,当场毙命。那么重的钢材,就是砸到肩上也能把肩膀砸断,导致濒死的重伤。

可谓是真真切切的千钧一发!

省吾使劲咽了口唾沫:“捡了一条命啊……”现在他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喉咙也干涸了。

“那边好像有人。”川岛厂长指着临时棚屋说,他声音嘶哑,眼神里明显带有恐惧。倒下来的钢材原先是搭在临时棚屋上的,旁边是一些水缸、混凝土袋,以及生了锈的钢材堆和木材堆之类的。

省吾朝他指的地方看过去,并没看到人影,悄悄问了一句:“真的吗?”

“是瞥到有个人影闪了一下。”厂长也压低了声音说。

刚才在办公室还扯着嗓子说话的俩人,现在却变得像在说悄悄话一样。

搭在临时棚屋上类似铁轨的细长钢材一共有三根,倒下来的是中间那根,剩下的两根却安稳如初,完全没有一点儿要倒的迹象。

“为什么突然就倒下来了呢?”省吾看了看剩下的那两根钢材,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厂长表情严肃地对省吾说:“从倒下来的方式看,绝不是钢材自个儿倒下来的,你看,剩下的两根都站得稳稳的,就算倒下来的这根稍微歪斜,也不至于这样垂直砸下来,而是应该横着倒下来才对,所以肯定有人……”

省吾的身子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感到一股寒气在背上乱窜。

厂长说得很对,就是倒也只能是横着倒下来,而那根钢材是正对着省吾站过的地方砸下来的,所以肯定有人先把钢材垂直抬起来,再冲着省吾砸了过去。

厂长猫着腰朝小屋走了过去。

“果然被我说中了——这绝对不是件偶然事故。”说完,厂长指了指地面。那里还留有倒下去的钢材插在地上的痕迹,刚好跟其他两根在一条直线上,这也就是说,三根钢材原先站立的状态是一样的,或者说三根钢材同时往一边歪着,所以就是倒,也绝不会往前这样砸下来。从那个痕迹来看,倒下的钢材也明显是被人从土里拔起来,旁边的泥土都溅了一大片。水缸和混凝土堆起来的小山也刚好能遮人眼目,推倒钢材的那个人肯定也是以此为掩护顺利逃脱的。

“为什么会冲着我来呢,没有理由啊!”省吾说。

厂长严肃地盯着省吾:“叶村,你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比如因为钱的事,或者是因为女人?”

“一点头绪都没有,我可是刚来神户没几天,怎么会得罪人呢?”虽然这么说,但省吾忽然想起了那本被人动过的《邯郸之梦》。

“会不会跟这次的土地买卖有关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太恶劣了。难不成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这地方虽然用栅栏围着,但附近的小孩子也经常会爬进来干些很危险的事情。”川岛厂长把胳膊交叉在胸前,低头沉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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