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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餐厅和厨房除了该有的东西,其他什么也没有。卧室的地毯色彩令人愉快,墙壁漆成灰色。角落的垃圾桶四周有很多垃圾,梳妆台上有一把折断的梳子,上面有几根红色头发。橱柜内除了一些杜松子酒瓶外,空无一物。
我走回客厅,看看壁床后面,站了一分钟,便离开了公寓。
大厅的菲律宾人拿着吸尘器已经走了三码路。我靠在柜台的电话总机旁边。
“找葛林小姐。”
黑发的犹太女人说:“五二四号。”然后在洗衣单上做了一个记号。
“她不在。她最近回来过吗?”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注意。什么事——要账的?”
我说我只是个朋友,谢过她就走了。这说明了葛林小姐的公寓没发生过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我回到巷子,坐进马蒙。
我本来也没有相信葛林小姐讲的故事。
我穿过科多瓦,开过了一条街,停在一家门可罗雀的杂货店旁。这家杂货店沉睡在两棵巨大的胡椒树和一扇灰扑扑、杂乱的窗子后面。角落里有一间公共电话亭。一个老人满脸渴望地朝我蹒跚而来,等弄清楚我想要的又走开了,把眼镜拉到鼻尖上,再次坐下来看报纸。
我放进硬币,拨了号码,一个女子的声音:“电讯!”声音有点慵懒。我请她接冯·白林。
刚接通,他马上就知道是谁。我听到他在清喉咙,然后贴近话筒,非常清楚地说:“我有事告诉你,不过是坏事,我十分难过。你的朋友哈格躺在停尸间。我们十分钟前才接到的消息。”
我靠在电话亭墙上,觉得眼睛憔悴发酸。我说:“还有什么消息?”
“两个外勤警察在西锡马龙某户人家前面的院子发现了他,子弹射穿心脏。昨天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确定身份。”
“西锡马龙,嗯?……嗯,这下可明白了。我去见你。”
我谢过他,挂了电话,站了一会儿,透过玻璃看着外面一个灰发的中年人,他走进店里,正伸手从架子上拿杂志。
然后我又丢了一个硬币,拨了洛林公寓的号码,接通了那位职员。
我说:“度雷,请接线生帮我接红发女孩,好吗?”
我拿出香烟点燃,对着玻璃门喷了一口烟。房间不通风,烟雾打着转。然后电话咔嗒一声,响起接线生的声音:“对不起,你要找的人不接电话。”
“再替我接杰姆,”等他接上了电话,我说,“能不能麻烦你跑上去看看她为什么不接电话?也许她只是小心谨慎而已。”
杰姆说:“没问题。我马上就拿钥匙上去。”
我全身开始冒汗,把话筒放在小架子上,用力把亭子门推开。灰发的家伙眼神迅速离开杂志,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皱了皱眉头,看看手表。烟雾从亭子涌出。过了一会儿,我把门踢上,重新拾起话筒。
杰姆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不在,也许出去散步了。”
我说:“好——也许兜风去了。”
我挂好话筒,推开门出去。灰发的陌生人放杂志时过于用力,结果杂志掉到了地上。我经过时,他正弯腰去捡;接着在我背后直起身子,平静但很坚定地说:“手不要动,不要讲话。继续走,走到你车子那里,做个交易。”
我从眼角看见老人像近视眼似的偷窥我们,但即使他看得够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有东西顶着我的背,可能是一根手指,不过我想八成不是。
我们非常平和地走出杂货店。
一辆灰色长轿车紧挨在我的马蒙后面。车子后门打开,一个方脸歪嘴的男子伸出一只脚,踩在车门踏板上,右手背在身后车里。
押着我的人说:“上你的车,往西开。拐过第一个拐角,时速二十五,不能快。”
狭窄的街道铺满阳光,安静祥和,胡椒树低喃着。一条街开外川流不息的车辆在科多瓦大道上络绎不绝。我耸耸肩,打开车门,坐在方向盘前面。灰发的家伙迅速坐在我旁边,盯着我的手。他亮出右手,手中拿着一支短鼻手枪。
“老兄,拿钥匙的时候老实点。”
我很小心。脚刚踩到离合器,后车门砰的一声,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坐进了马蒙的后座。我挂了挡,在拐角处转弯。从后视镜里看见后面的灰车也跟着转弯,然后把距离稍微拉远些。
我在和科多瓦大道平行的一条街上往西开。走了一条半街,后面一只手从我的腋窝伸过来,把我的枪拿走了。灰发家伙把短枪搁在腿上,另一只手仔细地在我身上搜了一遍,然后满意地靠在后座上。
“好。上大街,然后加速,”他说,“看到警车,别想打招呼……否则要你好看。”
我转了两个弯,把速度加到三十五,然后保持这个速度。我们经过一些优美的住宅区,然后风景开始疏淡起来。等风景相当平淡的时候,后面的灰车开始落下,朝城里开去,然后消失不见了。
“这是哪一路的绑架?”我问。
灰发家伙笑起来,摸摸宽大的红色下巴,“是正事。大老板有话要跟你说。”
“卡纳利?”
“卡纳利——见鬼!我说的是大老板。”
我看着来往的车辆和远方的景物,几分钟没说话。“你们为什么没有在那栋公寓或巷子里动手呢?”
“要确定没有人保护你。”
“谁是这个大老板?”
“别问了——等下就到了。还有什么事?”
“有,能抽烟吗?”
我点烟时,他抓着方向盘。后座的人从头到尾一声没吭。过了一会儿,灰发家伙叫我停车,换座位,由他开车。
“我以前有一辆这样的车,六年前,还很穷的时候。”他高兴地说。
对这话我想不出什么好回答,所以就只好让烟渗入我的肺。心里捉摸着,如果卢在西锡马龙被杀,为什么凶手没有把钱拿走?如果他真的在葛林小姐的公寓被杀,为什么有人会费那么大的劲把他扛回西锡马龙?
7
二十分钟后,我们来到山脚下。车爬过山脊,绕过长长的白色水泥弯道,经过一座桥。接着爬上另一个山坡,在半路转到一条掩在橡树和熊果树丛的碎石路上。山坡上蒲苇草花白茫茫的一片,像水面的雾气一般。车轮在碎石路上啮咬着,在弯道上打着滑。
我们来到一栋山间木屋,前面的露台宽广,还有鹅卵石加水泥砌成的地基。木屋后面一百英尺的山顶上,发电的风车慢慢地旋转着。一只蓝山雀绚丽地飞过路面,冲向空中,又急速转弯,像一颗石子坠落在我们视线之外。
灰发家伙把车开到露台前,在一辆浅褐色的林肯两门跑车旁停下,熄了火,摆正马蒙长长的手刹。他拔出钥匙,小心地收放在钥匙皮夹里,放进口袋。
后座的人下了车子,把我旁边的门打开,手上拿着一支枪。我下了车,灰发家伙也下了车。我们全部进了屋。
大房间的墙都由抛了光的松木建成,闪着优雅的光泽。踏在印第安地毯上,我们穿过房间,灰头发在一扇门上轻轻敲了下。
一个声音大叫:“什么事?”
灰头发把脸靠在门上,说:“比斯利——还有您想见的家伙。”
里面的声音说进来。比斯利打开门,把我推进去,又把门关上。
这是另一个大房间,依旧是美丽的松木墙,铺着印第安地毯。石头壁炉里漂流木的火焰嘶嘶低吼着,爆燃着。
坐在宽大桌子后面的家伙就是大政客法兰克·杜尔。
他面前摆张桌子,把肥肚皮顶在边缘,然后在上面把玩东西,看起来很有智慧的样子。一张五官模糊的胖脸;一细撮白发稍稍翘起来;小眼尖锐;小手纤细。
他穿着邋遢的灰色西装,前面桌上趴着一只黑色的大波斯猫。他用一只整洁的小手搔着猫的头,猫紧靠着他的手,闲不住的尾巴在桌缘上方摇摆,然后直直垂下。
他说:“坐下。”目光并没有从猫身上移开。
我坐在比较低的一张皮椅上。杜尔说:“喜不喜欢这儿啊?很不错,对吗?这是托比,我的女朋友,我唯一的女朋友。托比,对吗?”
我说:“我喜欢这儿——可是不喜欢上来的方式。”
杜尔稍稍抬起头,看着我,嘴巴微微张开。他的牙齿很漂亮,但并不是天生的。他说:“兄弟,我是个忙人。无须废话。喝一杯?”
“好,我喝一杯。”
他两只手掌轻轻地挤挤猫头,然后把猫推开,双手放在椅子扶手上,用力一推,脸有些涨红,最后终于站起来,摇摇摆摆走到嵌入式壁橱前,拿出一个矮粗的威士忌盛酒器和两只镶金丝的玻璃杯。
“今天没有冰块,”他说,摇摆着回到桌前,“就喝纯的吧!”
他倒了两杯,打个手势,我过去拿我的那杯。他又坐下。我也拿着酒坐下。杜尔点燃一支褐色长雪茄,把盒子往我的方向推了两英寸,然后又靠到椅背上,盯着我看。非常轻松,毫无戒心的样子。
“你就是指控曼尼·廷南的家伙,”他说,“没有用的。”
我啜着威士忌,这酒还行,还咽得下去。
“有时候生活很复杂,”杜尔继续说下去,声音依然平稳轻松,“政治——即使很有趣的时候——很伤脑筋。你知道,我很难缠,我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我现在要求的不多了,但若想要——就非得到不可。至于怎么得到,一点都无所谓。”
“你是有这种名气。”我客气地说。
杜尔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四处找那只猫,拉着猫尾巴,把它拖到跟前,开始揉它的肚子。猫似乎很喜欢这样。
杜尔看着我,轻声说:“你杀了卢·哈格。”
“你为什么这么想?”我问,没有特别强调什么。
“你杀了卢·哈格。也许他该死——但是是你成全了他。他被人用点三八口径的枪射穿心脏。你带的就是点三八口径,而且你的好枪法出了名。昨晚你和哈格在奥林达,看见他赢了很多钱。你应该是他的保镖,但是你想到了更好的主意。你在西锡马龙追上他和那个女人,喂了哈格一颗子弹,抢走了钱。”
我喝完威士忌,站起来,再替自己倒一些。
“你和那女人做交易,”杜尔说,“但交易最终没达成。她想到一个俏皮的主意。不过那不重要,因为警方找到哈格时,也找到了你的枪。而且钱在你那里。”
我说:“发出通缉令抓我了吗?”
“等我放出话去……而且枪还没交出去……你知道,我有很多朋友。”
我缓缓地说:“我在卡纳利的场子外面被打昏,算我活该,枪也被缴了。我一直没追上哈格,从此没再看到他。今天早上那个女人来找我,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她瞎掰了一个故事说哈格在她的公寓里被杀。所以钱才跑到我手上——为了保险起见。我不相信那女人的故事,可是她送钱的行为有很多问题。而且哈格是我的朋友,我就出来调查了。”
“你应该让警察处理的。”杜尔笑着说。
“那女人有可能掉入别人的陷阱。而且我可能赚几块钱——合法的。这种事即使在圣安吉罗也会发生。”
杜尔手指戳着猫的脸,被猫漫不经心地咬了一下。然后猫走开,坐在角落里舔脚趾。
“两万二,那女人就这样把钱交给你?”杜尔说,“这像一个女人的行为吗?”
“你拿了钱,哈格被你的枪打死,那女人不见了——但我可以把她带回来。必要时,她会是个好证人。”
“奥林达的那一场赌局真的有诈?”我问。
杜尔喝完酒,嘴上又叼起了雪茄。“当然,”他漫不经心地说,“庄家手——一个叫皮纳的家伙——插了一脚。轮盘接线接在双零上,老把戏,铜钮放在地板上,踩在皮纳的鞋底下,电线沿着他的腿往上拉,电池在他的屁股口袋里。老把戏!”
我说:“卡纳利看起来不像知道轮盘被接线了。”
杜尔咯咯笑着,“他知道盘子被接了线,但不知道他的头号庄家手替别人干活。”
“我可不愿意当皮纳。”我说。
杜尔拿着雪茄做了一个不屑的动作,“他已经被修理了……那场赌局很谨慎、很低调。他们玩得不大,只是正常下赌注,也没有一直都赢,因为做不到。没有一个接线的轮盘能够万无一失。”
我耸耸肩,在椅子上挪动身体。“你知道的可真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给我好看吗?”
他轻轻一笑。“嘿,不是!有一些事情自然就发生了——最好的计划向来如此。”他又摇摇雪茄,一缕灰白的细烟飘过他狡猾的小眼睛。外面房间有压低的谈话声,“我有一些需要讨好的关系——虽然我未必喜欢他们所有的勾当。”他简单地解释道。
“就像曼尼·廷南?他常常在市政厅出入,知道太多事情。好了,杜尔先生。你到底要我怎么替你卖命?自杀吗?”
他大笑起来。肥胖的肩膀愉快地摇晃着。一只小手的掌心朝我伸过来。“我不那么想,”他冷冷地说,“有更合适的交易。我要改变大众对沙隆枪杀案的看法。我怀疑没有你,那个烂检察官能不能够定廷南罪——他可以告诉大家你是被杀掉灭口的。”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靠在桌上,靠近杜尔。
他说:“不要乱来!”声音尖锐,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只手把抽屉拉开一半。手的动作和身体的动作相形之下,显得异常敏捷。
我低头对着他的手微笑,他从抽屉上把手移开。我看见里面躺着一把枪。
我说:“我已经对大陪审团说过了。”
杜尔往后靠到椅背上,对我微笑,“人都会犯错,聪明的私家侦探也一样……你可以改变主意——把它写下来。”
我非常小声地说:“不。我会被控伪造文书——这样的罪名我可担不起。我宁愿被控谋杀——这样我还可以摆平。尤其是方威得有意摆平的话……他可不愿意糟蹋我这个证人。廷南的案子对他太重要了。”
杜尔平静地说:“兄弟,那么你就得试试看如何摆平了。等你摆平后,脖子上还会有其他的烂泥,那样陪审团就不会只凭你的一面之词判廷南的罪了。”
我缓缓地伸出手,搔着猫的耳朵。“那两万二怎么办?”
“如果你想玩,就是你的。毕竟不是我的钱……如果廷南能够脱身,也许我会加上一些我自己的钱。”
我替猫的下巴搔痒,它开始满意地呼噜呼噜叫。我把它抱起来,轻轻地放在手臂上。“杜尔,谁杀了哈格?”我问道,但没看他。
他摇摇头。我看着他微笑着说:“你的猫真可爱。”
杜尔舔舔嘴唇,笑着说:“我看这小畜生喜欢你。”他显然喜欢这个想法。
我点点头——把猫丢到他脸上。
他哀叫一声,伸手去接猫。猫在空中漂亮地转身,两只前爪伸长准备降落。一只爪子抓裂了杜尔的脸颊,像剥香蕉皮似的。他大声惨叫起来。
我拿出抽屉里的枪。比斯利和方脸的家伙闪进来时,我的枪口正顶着杜尔的后脖颈。
一时之间出现了戏剧性的场面。接着猫挣扎着脱开杜尔的手臂,跳到地板上,躲到桌子下面。比斯利举起短鼻手枪,但看起来好像不知所措。
我拿枪口用力戳着杜尔的脖子说:“各位,法兰克先挨枪子……这可不是吓唬你们。”
杜尔在我前面咕哝着,“别慌!”他对手下嘶吼。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帕,摁着颊上流血的伤痕。歪嘴的家伙开始沿着墙壁向前挪。
我说:“我不喜欢这一套,不过我也不是吓唬人。你最好停在那里别动。”
歪嘴的人停止挪动,狠狠地瞪我一眼,双手垂下来。
杜尔的头半转过来,想要跟我说话。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似乎毫不畏惧。他说:“你这样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只要我想,很容易就能把你干掉。看清楚,你现在在哪里?你不管对谁开枪,都会惹上更大的麻烦,比起我要你做的事更大的麻烦。你会骑虎难下。”
我想了一下,比斯利得意地看着我,好像他对这些已司空见惯。另一个人则没什么得意的表情。我注意听四周的动静,房子其他的地方好像很安静。
杜尔往前稍微避开枪口,说:“怎么样?”
我说:“我要出去。我有一支枪,看起来如有必要,这枪可以用来杀人。我不想这么做,所以叫比斯利把我的钥匙丢过来,另一个人把枪还我,我就忘记这桩绑架案。”
杜尔懒懒地移动双臂,想要耸耸肩。“然后呢?”
“再仔细盘算一下你的生意。如果你在后面多保护保护我,也许我就跟你一道……还有,如果你像你自己说得那么厉害,几个小时对你来说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这倒是个不赖的主意,”杜尔说着,咯咯笑起来,然后对比斯利说,“把枪收起来,钥匙还他,还有他的枪——你今天得到的那一把。”
比斯利叹了口气,非常谨慎地把手伸进裤子,把我的钥匙夹扔过来丢在桌子边缘。歪嘴的家伙伸出一只手,掏掏口袋,我稍微放松了对杜尔脖子的控制。他拿出我的枪,把它扔在地上,然后踢过来。
我从杜尔背后伸出手,拿了我的钥匙和地板上的枪,侧着身体挪向房间门口。杜尔用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我。比斯利的身体跟着我转,我靠近门边时,他闪到一旁。另一个人则竭力控制着自己。
我到了门口,转动锁上的钥匙。杜尔做梦似的说:“你就像皮筋尾端的橡皮球,跑得越远,弹回来得越快。”
我说:“橡皮筋可能有些松了。”然后出了门,把门锁上,镇定一下自己,等着子弹飞出来,但是没人开枪。我这唬人的一招经不起考验,恰如周末结婚戒指上的镀金一样单薄。这招得以奏效完全是因为杜尔的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