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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指出读错了字,埃伦露出想不通的表情。为何不是‘三十’,而要读成‘MI.E’嘛?怎么才会晓得那种事情啊?好不容易学了汉字,可是都没用处。说着还嘟起了嘴。这么说起来,前两天才刚刚教了她“二重”这个汉字词汇的意思和读音来着。
“日本的汉字有着好多种读法。”普莱斯苦笑着,耐心地向妻子解释,“根据上下文的情况读音会有变化。没有很明确的规则,但是日本人都能下意识地区别出读音……”
说到这里,他忽然吃了一惊,闭起了嘴。
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什么东西,是之前从未想到过的可能性。可是,不会真是那样吧……
普莱斯回头去看桌上摊开的名册。接着,看都不看一旁愕然不已的埃伦,全神贯注地开始重新检查起学籍册上记录的名字。
4
几天以后——
普莱斯拜访了住在东京郊外的一位老人。
面积不大,但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日式房屋。确认过门外的名牌上写着“里村”,普莱斯朝着拉门里面出声招呼。
出来应门的,是位小个子的慈祥老人。
“让您久等了。您看我是一个人住着的,所以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招待,就请宽坐吧。”
屋子的主人里村老人说着,把普莱斯迎到了里面的客厅,亲手泡了茶端给他喝。在榻榻米上端正跪坐的普莱斯内心极其感动地望着在自己面前坐下的老人。
老人应该已经过了八十岁,但精神依然矍铄。
不过,让他感动的并不是这一点。
诚然,他事前已经打过招呼说要来拜访,但在当前的日本,外国人是稀有的存在。而且,街头巷尾都洋溢着排英的氛围。在这种时候,里村老人对于英国报社记者普莱斯的来访没有露出一点点不安的样子。
不过,他若是大惊小怪起来反倒就奇怪了。
里村老人曾经常年在日本贵族有崎子爵的宅邸中担任管家,习惯外国访客也是很自然的吧。再说,就当他是在华族<a id="zhu4" href="#zs4"><sup>[4]</sup></a>宅邸中常年担任管家期间养成了不让情绪外露的习惯,也没什么奇怪的。
像是看出了普莱斯的观察已经告一段落,老人率先开口了。
“想就已经亡故的有崎子爵大人生前的风貌进行采访——您之前是这么说的吧?”
普莱斯把茶碗放到桌上,缓缓颔首。
有崎直哉子爵。
明治新政府成立时,其功绩得到认可而成为新华族,是所谓“出身武家的功勋华族”之一。
在新政府治下,落籍于陆军,后来为学习军制,受派遣去欧洲求学数年。
回国后过了几年从陆军退役,退役时的军衔为少将。
在他年轻时妻子就已去世,后来没有再婚,也没有听从周围人的劝说领一个养子。
死后,根据他的遗言,爵位还给国家。有崎子爵的家族自此断绝。
普莱斯拿出笔记本,在向里村老人提问之前,确认了一遍调查的内容。
那其中也包含了“极其优秀,但为人相当奇怪”这样的传言。
来之前,他向里村老人是这样说的:“在欧洲,曾经和有崎子爵深交过的那些英国人中间,近年来怀念他的声浪很高。所以我想了解一下子爵回国以后的生活状况,写成报道刊登在我国的报纸上。”
煞有介事地听取了关于回国后的有崎子爵的往事、又饶有兴致地插话提问一番之后,普莱斯的目光仍然落在笔记本上,以一种顺便说起的口吻切入了正题。
“在调查过程中我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好像是说,过世的有崎子爵有一个私生子……”
说着抬起眼来,里村老人正笑眯眯地歪着脑袋,像是已经看清了话题的方向。
“有证言说,宅子里教养了一个孩子好几年。如果那孩子是有崎子爵的私生子,为什么不让他继承爵位呢?那样的话有崎子爵家族就不会绝后,您也可以在气派的大宅子里度过余生了不是吗?”
“您说的人,一定是晃少爷吧。”
“晃?那孩子的名字是晃吗?”
普莱斯说着,目光快速地掠过手边的笔记本。
有崎晃?
上面是这么记着的,还带着问号。
不会错。到此为止都和调查到的情况一致。问题是——
“那孩子,究竟是什么人啊?”普莱斯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一脸若无其事地问下去,“有崎子爵家绝嗣之后,他怎么样了?——现在在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您能告诉我吗?”
里村老人瞬间严厉地眯起了眼。普莱斯正想对方是不是会怀疑自己为何要问这样的事情,可意外的是,老人却笑了笑,开始讲述起来。
当时,有崎子爵的宅邸是在目白<a id="zhu5" href="#zs5"><sup>[5]</sup></a>,那个孩子被带来的时候,是明治二十九年一个寒冷的冬日。子爵原本是说“军队有点事情我出去一下”,结果却牵着一个小孩的手回来了。
“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去玄关迎接的时候,子爵是这样跟那孩子说的。
里村当时四十多岁,刚开始在宅子里担任管家。他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才好,正在惊讶不已的当口,子爵笑了笑把小孩的手交给了里村。
“总之,先带他去洗个澡吧。”
说着,已经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一样迈步走开了。“然后再给他换身衣服,这么脏兮兮的,都不能坐在一起吃饭啊。”
里村回过头来,这才刚刚注意到孩子全身上下脏得不成样子。但与此同时,这衣衫褴褛处处打着补丁又沾满了泥污的孩子,脸上却流露出几分毅然坚定、称得上是贵族气质的神情。
里村困惑地弯下腰,目光平视小孩,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晃。
孩子简短地回答,随后不管再问他什么都紧紧地闭着嘴,只是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前方。
从那天开始,宅邸里过起了以这孩子为中心的奇特生活。
年轻时妻子亡故以后,有崎子爵就一直独自生活在这座宽敞的宅子里,有用人给他打点生活。
有崎子爵的个子很高,体格健壮,他的五官不像日本人,有着清晰深邃的轮廓,性情豪放磊落。另一方面,他对世事总是一副冷眼斜视的嘲讽态度,或许因为这样,极得女人喜欢。据说在被陆军派去国外的时候,就和那边的女性之间不时传出各种艳闻。回国以后也经常在新桥一带放恣冶游。
这样的子爵忽然有一天牵着个小孩子的手带回宅邸,是把跟外面艺伎生下的孩子认领回来了吧。很自然地,周围的人都这么猜测。
但是,不管谁来问,子爵都只是笑眯眯地听,一点儿没打算吐露详情。
另一方面,浑身脏兮兮被带来的小孩在洗过澡之后,又被换上了一身像样的衣服,顿时就判若两人,到宅邸来拜访的外人都会误以为他是哪家的少爷。因为年纪还小,线条纤细,但五官轮廓鲜明得不像日本人,与子爵倒是有几分相像。
晃少爷。
对这个被带来的孩子,周围的人们方便起见都这样叫他。
文件方面在必要的时候记作“有崎晃”。但在户籍上,晃并没有登记到有崎子爵的籍下。
有崎子爵没有可以继承爵位的孩子。周围人自然都认为他是打算把(不知道从哪里领回来的)晃收为养子的。可是不管大家怎么劝说,子爵都没想要去办理把晃变为养子的户籍手续。他也不说理由,只是笑嘻嘻地顾左右而言他。子爵的态度让周围的人都困惑不已。“晃少爷其实是皇室的私生子”,或者“陆军时代的亲密友人拜托给他的孩子”,人们窃窃私语着诸如此类的传言,但是真是假都无从确认。
不管背后有着怎样的原委,那之后子爵对教育这个孩子所展示出来的热情让周围的人都惊呆了。不同国籍、不同人种的各个门类的家庭教师络绎不绝地被请来宅邸,安排他们教育年幼的晃。
同时,晃展示出来的学习能力也足以让周围的人再度瞪大眼睛。
比如作为教育主管兼语言老师被请来宅邸的英国人海兹女士。对于年幼的晃,她显示出了几乎如同是恋爱一样的狂热。海兹女士教给晃的英式礼仪,还有她所说的英语,都被晃以干砂吞噬水分一般的效率迅速掌握了。那孩子身上有着学习语言的天才能力。海兹女士双颊通红地向子爵这样报告。一年后,在海兹女士的英语之外,请来了别的家庭教师教授法语和德语,再下一年,又加上了中文和俄语。不止是语言学,还有数学、历史、物理、化学,宅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其他各个学科的专家,对晃展开教育。
家庭教师们无法教授的东西,就由子爵亲自出马。
晃八岁的时候,子爵常常在家庭教师授课结束以后,把晃叫到设在宽敞宅邸里的武道场去。不是那种戴着防护面具、用竹刀打来打去的软绵绵的练习。而是不戴任何护面护体,以木刀交锋的实战格斗术。子爵以只有在真正的战场上经历过殊死搏杀的人才会有的凛冽,用这种一步踏错就可能真的送命的危险练习不断地锤炼这孩子。一开始,晃的身体上经常布满瘀痕。也有时,会拖着脚一拐一拐,额头被划破鲜血喷涌。但,晃没有一次吐出示弱的话。
之后没过多久,有一天对练结束,子爵苦笑着叫来专职医生、要他给自己处理伤口的时候,晃出言宣布,这项练习至此终结。
在宅邸里进行的这些奇特的教育,一直持续到晃年满十三岁。
晃长成了一个五官端正、但如同能面<a id="zhu6" href="#zs6"><sup>[6]</sup></a>一样面无表情的少年,周围人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里村作为宅邸的管家,一直明里暗里照顾着晃的成长。而晃,也只有对里村才会敞开心扉,叫他“老爷子”,对他露出纯真的笑脸。
十三岁时,晃按着子爵的指示,参加了陆军幼年学校的考试。
结果,在所有考生中,他的成绩排名第一。
5
“‘那么,老爷子,我稍微去一下哦。’……那一天,晃少爷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的跟我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离开了宅邸。”
里村老人像在回忆当时情形一般,眯起了眼睛说道:“啊,他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军人,我是这么想的。毕竟,晃少爷有着万事不动声色的非同一般的胆量,还有着能够一眼看穿事物背后真相的洞察力。不,这绝不是出于我的偏心,那些被请来宅邸担任家庭教师的有学问的先生,全都是这么说的。‘这孩子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若是从军,可以上升到顶成为元帅吧。’可是,没想到竟会发生那种事……”
里村老人的面色突然阴沉下来,之后,一下子就闭嘴不说话了。
普莱斯急不可耐地接口道:“根据记录,‘有崎晃’在陆军幼年学校二年级的时候退了学。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里村老人皱起眉,好似很诧异地望着普莱斯说:“您是要调查晃少爷的事情吗?我还以为,您只是要采访关于亡故的有崎子爵的情况……”
“不,并不是要调查他……是想着可以写成关于有崎子爵在日生活的有趣的补充报道……”
普莱斯语无伦次地回答。他敷衍着自己的失言,急忙忙地又补上一句,“拜托请继续说下去吧。”
——予以有崎晃退学处分。
收到陆军幼年学校发来的退学通知书时,有崎子爵瞥了一眼内容,只是轻轻地哼笑了下而已。对于通知书上“遣人将其接回”的要求,也只说了句“不管它”,根本没打算要过问详情。听那语气,就好像这种事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可是对里村而言,却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
结果是他主动提出,自己去把晃领回来。
去到了学校,直接从校长那里听说事情的原委,里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退学的原因说是学生之间斗殴。
说是十五岁了,其实也不过就是小孩子之间的吵闹。因为这种事情就要一个个退学,学校里不就要没有学生了吗?
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疑问,校长捻着恺撒式的长须,神情泰然地回答说:
此次退学处分的只有晃君一人。跟他打架的四个人也都受到了禁闭处分,这一点上请不必担心。
里村这一回是真的无语了。
一对四的斗殴。
对方四人受到处罚的话还能理解。可为什么只有晃少爷被退学,对方的四个人却是禁闭?
他板了脸追问下去,校长皱着眉,很不情愿地向他解释了详细情况。
事情发生在三天前的傍晚。
一名教官在进行校内巡查的时候听到喧哗声,冲到武道场后面,发现有四名学员翻着白眼,倒在地上呻吟。然后,在他们的旁边,据说少年晃满身是血地站在那里,神情极其冷漠。
“沾在脸上的是他自己的血。胳膊还有胸前等好几个地方负了伤,总之看起来像是打架的对手掏出了刀子刺伤的。”
校长说到这里,里村不由得就要站起身来,校长单手举起,示意他先别急,然后继续说下去。
“说是刀子,其实是钝刀啦。晃君的伤处都没什么大碍,擦伤程度而已。真正问题严重的反倒是对方那四位学员。”
遭到四人围殴的晃,先用手中暗藏的沙子迷了他们的眼,然后冲着对手的要害——最要命的地方——痛下狠手。那四个人,据说现在都还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所以您的意思是,晃少爷因为打架太厉害而被退学?”
“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现在说的是军人的精神。”校长不愉快地皱起了眉头,“都是小孩子,打架,完全没问题。俗话也说不打不成交,好些人就是因为打架而成为莫逆好友的对吧?可是,那说的也是在堂堂正正对决的情况下。藏着沙子弄迷对方的眼睛,然后还要攻击要害?实在太卑鄙了!那不是军人该有的做法!我校培养的是心怀戒惧诚惶诚恐侍奉天皇陛下的军人。精神卑劣的人不配做我校的学生——事情就是这样。”
校长室的门打开,晃出现在门口。他的两只衣袖卷起,胳膊上贴了好些处止血贴。
“你把他带回去吧。”校长挥挥手,像要赶走什么脏东西似的。
在返回目白宅邸的途中,晃的神情平和得让人奇怪。虽然沉默不语,不过他向来也就是这样。倒是里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好,一直欲言又止,然后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问道:“晃少爷,我给您的刀您还带着吗?”
“问得好奇怪啊,老爷子。当然带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