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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能做的,就只有对今后的一切侦讯保持缄默。
脇坂如此说服自己。
在日本当地的侦讯,主要应该是要逼他说出潜伏在日本陆军内的同志以及支持者。以天皇名义被洗脑、盲目憎恨进步思想的日本特高警察,对于被贴上“红色”标签的脇坂,肯定会毫不客气地下手。不把人当人看的严酷侦讯,将哥哥活活逼死的残忍拷问——听说在精神和肉体的痛苦皆达到极限时,只要提出交易条件,再铁铮铮的汉子,也会供出同伴的姓名。
但若换作是脇坂,则完全不必担心这点。
莫斯科对脇坂下达的指示,一律都通过K转达。脇坂只知道K是他的代号,除此之外一概不知,甚至连他的本名也不清楚。倘若有一段时间没联络,K就会不再与他接触,理应无法从中查得其他线索。
他专心于思考中,差点没听到对方的问话。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话要告诉片冈上尉。”
“片冈上尉……”
脇坂在口中复诵这个人名,微微摇头。
“你弄错人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哦,是吗?原来你不知道啊。”他背后的声音,仍旧以嘲讽的口吻说道,“他是任职于陆军省主计课的片冈诚陆军上尉,三十八岁,你称呼他K。你想听的话,我可以清楚地把片冈的出身、家世背景、在陆军士官学校的成绩、现在的家庭成员、经济状况等,全都告诉你,想听吗?”
——什么……
脇坂为之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脇坂发明的秘密通讯法,不知何时已完全被揭露无遗;而脇坂唯一的联络人K的真实身份也已完全被掌控。若是这样,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背后那个声音似乎已准确看出他混乱的心思,接着说道:
“你可别搞错了,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
“……这话什么意思?”脇坂好不容易才开口问,他以不像是出自自己口中的沙哑声音说道,“不,重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秘密的?”
“打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你的做法太显眼了。”
“等等!打从一开始?这么说来,之前K寄来的信,难道是……”
“那是我们寄出的伪造信。”
“其他潜入前线部队的同志都被间谍猎人逮捕的情报,也是吗?”
“是我们捏造的假情报。”
眼前的世界猛然一阵摇晃。脇坂感到天旋地转,急忙合上眼。此刻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已无从分辨。
他看开一切,睁开眼问道: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之前不逮捕我?我方潜伏在日本陆军内的同志有很多,如果你们真的了若指掌,为什么不揭发我们?”
“既然知道方法和对象,就没必要掀底牌。”男子以令人发毛的冷峻声音应道,“经由何人之手,何时流出何种情报,只要能加以掌控,反而有助于推动情报战,还能通过敌方的秘密通讯法,来散播假情报。既然这样,有必要公开吗?之所以不揭发你们那些藏身在陆军内的同志,也是这个原因。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假使现在这么做,将会引发轩然大波——你们人数还真不少。”
“既然是这样,那这次又是为什么!”脇坂在情感的驱使下,不禁放声喊道,“既然你这么说,为什么现在又非得如此大费周章地逮捕我?”
他话说到一半,便感觉到男子的气息悄悄从背后靠近,在他耳边低语道:
——你杀过人,对吧?
“什……”
他想转头,但旋即被剧痛给拉了回来。
我?杀过人?胡说些什么……
脇坂想否认,但那名老人恐惧的脸庞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
啊!
他倒抽一口气。
我忘了……不,是我努力想要忘掉。
十天前,日军与中国游击部队在这附近的村庄交火。
脇坂不听部队长的劝阻,于战斗结束后奔往现场。他以“要为无法动弹的伤患进行急救”为由,但其实他另有目的。开战的前一夜,前线部队的所有干部齐聚一堂,暗中决定“下次战斗时,就算会冲破东京参谋总部规定的停战分界线,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得早日将前线部队决定要擅自行动的情报传回莫斯科才行。
脇坂赶往现场,为了给战斗中受伤的日本兵急救四处奔忙,另一方面也不忘找寻“头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但是以小村庄为舞台展开的那场激战,倒在路旁的中国军人的尸体全都支离破碎,始终找不到可以让脇坂藏信的对象。
得赶在日落前离开才行。
夜幕正逐渐逼近。
焦急的脇坂独自走进一家村民遗弃的仓库里,在那里发现了对象。
本以为无人的仓库角落,有一名年迈的中国老人头上盖着草席,身子蜷缩,不住颤抖。
脇坂正要朗声叫日本兵前来时,突然念头一转。
只有他能用了。
脇坂一面走近那名老人,一面说让他放心,接着……杀了他。
他杀死那名老人,让他穿上军装,并将事先备好的通讯信塞进老人口袋里。然后,他将老人的尸体拖到路面上,在他的脸和手上涂上防腐剂,以及野狗闻了就讨厌的液体。就这样,他安排了一具“头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之后应该有位奉莫斯科命令、未曾谋面的同志,会从尸体口袋里找出通讯信,送往莫斯科。
脇坂松了口气;另一方面,他极力想忘记自己亲手杀死的那名老人。事实上,他几乎就快忘了。若不是对方刚才提起此事,让他又再度想起的话……
原本那封伪造信的目的,是要让脇坂注意“爆笑队”的存在,进而注意他们表演的题材。
不过,这名男子现在就只关注一件事。
那就是脇坂对杀害老人一事有什么感觉。
脇坂表现出的反应是……
他自认应该没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准确来说,应该是只有微微皱眉。
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说过,你的做法太过显眼。”
背后的男子再度与他保持距离,声音中第一次流露出不悦的口吻。
“只要有机会,你应该还会再杀人。这样会造成我们的困扰。你会到处制造很不自然的尸体。”
——杀人?我会再杀人?
脇坂愕然。
不对!我只是……只是为了……
“时间到了。”男子在背后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小野寺部队长就快到这个房间来了。”
为了向东京参谋总部做定时无线电汇报。
他之所以将脇坂的手表调快五分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了逮捕脇坂,彻底打败他,让他体无完肤,这一切需要时间——不过只需短短的五分钟。
背后伸来一只手,一把将他拉起。让他坐向房内角落一张面朝窗外的椅子。他感觉到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把利刃寒光一闪。紧接着,下个瞬间,紧缠他手脚的细绳已经松开。
他想起身,身体却不听使唤。是因为被绑得太紧供血受阻,还是因为手脚被扭成奇怪的角度?搞不好在他不醒人事的时候,关节已经脱臼。
脇坂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脚步声从他背后远去。
有人正在开门。
脇坂努力扭转无法动弹的身躯,想转头看个清楚,好不容易眼角余光看到了房门。
看到了打开门,以及正要走出房外的一名男子的侧脸。
藤丸以他专业的艺人眼光,认出那名“不笑的男人”。
陆军二等兵西村久志。
教人不敢相信的是,他左手还用三角巾吊着。他手上的伤,肯定是为了要在医院内举行劳军公演时,能近距离观察脇坂的反应,而朝自己手臂开枪造成的。
在他步出房外的那一刻,脇坂看到西村二等兵那出奇端正的侧脸,与哥哥那悲伤的容貌重叠。
今后无论再怎么搜寻,恐怕都无法证明西村三寺兵曾在前线部队,甚至是在陆军里待过。此事从头到尾,对外的说法都是脇坂禁不住良心谴责,主动自首。而西村二等兵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蝇王的手下从地狱现身,又再度返回地狱,仅此而已。
脇坂以他麻痹的身躯,勉强从椅子上站起。
同一时间,门再度开启。小野寺部队长似乎仍对公演回味无穷,那张酒糟脸满是笑容。
在理应无人的房内发现脇坂的存在后,小野寺部队长脸上立即浮现狐疑之色,视线紧盯着桌上那封告白信。
脇坂已不想替自己辩解,他脚下一阵踉跄,再次瘫倒在椅子上。
合上双眼。
他耳畔响起哄然大笑,过往人生就此消失,宛如幻梦一场。
<a id="zs1" href="#zhu1">[1]</a> 一千张榻榻米的日文为“千叠”,与“战场”同音。
<a id="zs2" href="#zhu2">[2]</a> 日文中的“负けてくれ”,“便宜一点”的意思。
<a id="zs3" href="#zhu3">[3]</a> 日文的“胜”和“买”同音。
<a id="zs4" href="#zhu4">[4]</a> 在日文中,代表奥运的“五环”音同“五厘”,而“战”和“钱”也同音。
<a id="zs5" href="#zhu5">[5]</a> 日文的谚语为“花より団子”,意思是丸子比好看却不能吃的鲜花来得好。“丸子(だんご)”音近“堑壕(ざんごう)”。
<a id="zs6" href="#zhu6">[6]</a> “子弹”和“偶尔”的日文都是“たま”。
<a id="zs7" href="#zhu7">[7]</a> “猛鹰”日文为“荒鹫(あらわし)”,爆笑队日文为“わらわし队”,わらわす是逗人笑的意思。
<a id="zs8" href="#zhu8">[8]</a> 一种像尺子的道具,里头有假名的空心字,可以此描着写字。
<a id="zs9" href="#zhu9">[9]</a> 一句日本俗语,意思是“如虎添翼”。
<a id="zs10" href="#zhu10">[10]</a> 《圣经》中耶稣的训示。耶稣说:“你们是地上的盐,盐若失了味,可用什么使它再咸呢?它只好掉在外边,任人践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