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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翼翼地把梯子沿缺口的边缘慢慢放下去。大概放了一半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杠杆原理的作用。他无法继续在地上把住梯子短的一头,只好把梯子又抽了上来。

把梯子垂直地放下去也不行,因为天花板太低。又无奈地试了几次之后,他觉得唯一可行的做法是,一下子把梯子推下去,希望梯子能够多多少少笔直地竖在那里。如果他的估算没错的话,应该不会偏差太多,梯子应该能够从地面够到缺口的边缘。

就像实验室里的动物正在熟悉工具的使用一样,他把梯子在支点上移来移去寻找平衡。试验和错误,智慧面对物质。突然物质自己开始运作起来。他把重心推得太远了一点,梯子开始快速地滑下去,并且挂住了他。他绝望地抓住了梯子的最后一块横板。

他的肚子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整个人危险地从缺口的边缘滑了下去。他之所以还吊在那里,是因为右脚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钩住了。也许是一条桌腿。他透不过气来。

他的右臂和上身就这样悬在那里。右手疼痛不已。肩关节疼得更厉害。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梯子。梯子在他的下面,根据他的直觉,在黑暗中就像一只巨大的钟摆一样慢慢地晃来晃去。血从他右手的手指流了下来。皮肤给撕破了。他呻吟着,头朝下地继续移了几厘米,钟摆擦到了地面停下了。他把梯子推到了垂直的角度。

现在梯子竖在了那里。从梯子两旁的竖杆到阁楼下面的边缘还差大约四十厘米。他用左手抓住梯子的竖杆,在空中摇晃着疼痛的右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另一方面,如果梯子太短的话,对他来说还有什么用?他完全可以松开梯子。显然他爬上阁楼用的不是梯子。肯定还有另外一个梯子被人从下面抽走了……他害怕地愣在那里。如果另外一个人不是沿梯子爬下去的话,那会是怎样一种情况?那人会不会躲在什么地方?他还没有找遍阁楼的每一个角落。他绝望地环顾四周,把脑袋转来转去,最后把目光停在了阁楼顶头的那个窗户上。他突然想起:出路就在那里。

如果他把梯子从窗户推出去的话,梯子就会靠在外墙上。也许他正是从那里上来的。他使劲试着抓住最上面那块横板把梯子重新拽上来。他刚把梯子拉起一点,因为用力过猛几乎喘不过气来。当他试着去抓梯子的第二块横板时,他的身体开始往下滑。很快梯子又触到了地面。他急促地喘着气。

他又试了两次,还是无功而返。他现在完全可以把梯子扔了。但他已经犯了一次错,他不想再犯一次。他决定,至少拽住梯子的竖杆再等一下,等到他想出更好的主意。

他首先想到的,是采取什么办法把梯子捆住。他也许可以脱下他的长袍,然后试着缠住梯子的横板。

他拉了一下衣领,发现自己的长袍下面穿着一件格子西服。这至少可以说明,他为什么出了那么多汗。但为什么他在长袍下穿了一件西服?正当他思考着怎样才能躺着就把长袍脱下,突然听到了很轻的什么声音。是流水的噼啪声,是水龙头滴水的声音。还有人的说话声。有人在那里轻轻地自言自语。声音是从仓库外面传来的。

阁楼尽头窗户下面有沉闷的脚步声。突然“啪嗒”一声,一缕很细的光线照进了底楼,好像是有人把门开了一条缝。一阵短促的咕噜声,然后又变得一片静寂,突然又是一阵地震般的咳嗽声。咳嗽声又传远了,重新可以听到什么地方水龙头滴水的响声。他听到有人喝水的声音,接着是关上水龙头时发出的吱吱声。

他现在无法放下梯子而不被人发现,也不能把梯子留在那里。绝望的境地告诉他必须有所行动。左手仍拽紧梯子,他在压着肚子的地方滑来滑去,同时把左腿晃向地面,试图碰到梯子最上面的那块横板。令他惊奇的是,横板离得并不远,他没有把脚放到那上面,而是直接放到了第二块横板上。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放开梯子的竖杆。他用脚稍稍用力往下垂直地压住梯子,再把右腿也晃向地面,抵到第二节横板上。他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慌乱地目视着眼前的目标。他把身子往后退了几厘米,把一只脚钩在第二节横板下,再用另一只脚去找第三节横板。当双脚在第三节横板上保持平衡后,他的骨盆在阁楼地板的下方。

一只手抓住缺口的边缘,另一只手抓住梯子,他摇摇晃晃地又下了三节梯子。当他继续往下走的时候,他必须放开抓住缺口边缘的手。下面还有好几米的距离。他往下望了一眼,梯子还有大概十二或者十五节。外面传来越来越近的咕噜声。

他再一次把梯子保持平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放开了抓住阁楼边缘的手,用猴子般的速度继续沿梯子往下。他把臀部向外顶着接着又猛地收回来压住梯子,从自己的嘴里可以听到一阵阵不真实的呻吟。就这样,他又下了四五节梯子。这是马戏团的节目:他是小丑,不是走钢丝的演员。梯子危险地向一边倒去,他又蹬了一节梯子,接着就一脚踩空了。在跌下来的时候他推开了梯子的竖杆,接着“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梯子也掉在了地上,离他只有几厘米远。到处尘土飞扬。篱笆墙、金属桶、沙子、一根铁链,一声尖叫。光线照进开着的大门。门口站着波塞冬——古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一脸大胡子,手上拿着一把三叉戟。

纠正一下:是一个拿着粪叉的农民。

他没有时间去想全身什么地方最为疼痛。骨头好像安然无恙。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脸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用两个手指轻轻叩了一下前额:你好。

三叉戟弯下腰来。

他觉得在背光下透过胡子看到的是一张喝醉酒的老人脸。他试着说了一句话,听上去像是抱歉也像是控诉:“我刚才在上面。”他指了指阁楼,一边寻思着怎样从三叉戟边上绕过去。

两个男人同时向对方迈了一步。那个农民不是盲人就是斜眼儿,他的一只眼睛上有一层白色的膜,另一只眼睛盯着仓库黑暗处的不知什么地方。接着三叉戟身体转向眼睛望着的那个方向,一阵跟先前完全不同的可怕的咕噜声从农民的喉咙里滚出来。

他对面的人转过身去,看着农民看的地方。在垃圾和机器零件旁边,两块活动隔板中间昏暗的地方躺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四肢奇怪地歪扭着。他被击碎的脑壳上压着滑轮沉重的金属吊钩。油乎乎的铁链上沾满了血和脑浆。三叉戟插入了画面。现在要是对他讲那些记忆缺失的事情似乎不合适。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四个带着武器乘坐吉普车的男人、一个拿着一把粪叉眼神错乱的农民:现在的情况漫无头绪。他把粪叉推到一边,跑了出去,他穿过仓库的大门,经过棚屋直往沙漠跑去。他拼命地跑着。

第十八章 沙丘下

不是荒漠,而是一大片倒长的森林,地下埋着所有的落叶。

——塞林格(美国文学家)

仓库大门的位置决定了他逃跑的方向。他出了门笔直向前跑去。他爬上了一座沙丘,脚下磕磕绊绊的。他趴在沙丘的顶端,然后向下滑行了十五米,继续在沙丘之间的波谷里奔跑。接着他艰难地登上了下一个沙丘背风的一面。沙丘背风的一面很陡,一脚踩下去,沙子可以没到膝盖。沙丘迎风的一面比较平缓,也硬实一点。往相反的方向跑也许要容易一些,但对追赶他的人同样也是这样。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人追上来。他已经气喘吁吁,奔跑的脚步放慢了一些。在他的左前方,远处出现了一排柱子,也许是电线杆,或者是公路。他往那个方向跑去,突然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耳朵里发出的嗡嗡声,但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定不是错觉。这是一个越来越近的柴油发动机发出的噪声。也许他们没有抓到蔡特罗伊斯,现在想抓他。或者他们抓到了蔡特罗伊斯,现在还想抓住他。

他继续奔跑着。大约二十个或三十个波谷之外,一辆吉普车跳过一个沙丘,四个轮子悬在空中,接着一头冲下,带着轰鸣的马达声驶出了画面。

他弯着腰往左跑进了一个弯弯曲曲的波谷,奔跑的时候他捡起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但随后又扔掉了。石头有什么用呢?用石头能打掉那帮人手中的枪吗?下午的烈日晒到他的脸上。他站住了脚,大口喘着气。他按着自己的脚印往回走了十步,转回身来,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两串脚印的区别一眼就能认出来。马达的轰鸣声随着波谷的节奏忽上忽下。在完全来不及思考的慌乱中,他爬上了一个沙丘,又从原地滑下来,再仔细看了一下结果。接着他在沙丘间的波谷里纵横交错地走了一大圈,又到旁边一个小一点的波谷里走了一圈,直到各个方向都留下了他的脚印。

沙地上并排竖着两块平板岩石,就像放在烤面包机里的两片面包一样。背风的地方有一个很深的凹槽。他把身体躺进凹槽,脑袋藏在两块岩石中间,然后用沙子堆在自己的腿和身体上。他把手臂往两边插进沙子里。完成这一切并不难,从沙丘的斜坡上滑下来不计其数的沙粒落在他的身上。最后,他把脑袋在两块平板岩石中间转来转去。他能感觉到脑壳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头痛得就像要炸开了一样。从上面滚下来的沙子掉在了他的脸上,飘进了他的耳朵。发动机的噪音没有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他屏住呼吸,眯着眼睛看了一下。他的身体应该完全被沙子盖住了。越过盖在自己身上的沙子,他可以看到波谷、对面沙丘的侧翼和四处可见的脚印。因为眼前的平板岩石,他的视角受到了很大的阻碍。但相反的效果是:如果不是直接站在他面前,别人是看不见他的脸的。不过,毕竟还是有办法看到他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再一次把脑袋转了一下。又有一堆沙子从上面滑落下来,滑过他的额头落到了他的颧骨上,又像细小的绵白糖一样溅撒在他的眼睑边、面颊上,掉进了他的嘴角里。自己的脸还有多少露在外面,他对此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也许只有下巴和鼻尖。但现在他无法再转动自己的头。他轻轻地吹了一下,把鼻子里的几颗沙粒吹了出来,然后静静地等着。

眼睑的内侧出现了一幅刚刚看到的烈日下的沙丘图像。沙丘很亮,被风吹成了波纹图案,就像人的大脑的螺纹一样。太阳就像是一个黑色的圆圈,中间是一个发亮的洞。也许这是他此生看到的最后一幅图像。如果他们发现了他藏身的地方,一声不响地走到这里,往两块平板岩石中间的地方射上几颗子弹,那么他连杀害他的凶手的模样都来不及看见。发动机的噪声又来了,忽远忽近,听上去好像是在掉头。突然他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震动。细细的一层沙子溅落在他脚上的沙层上。他听到了叫喊声。他们好像加足了马力在他藏身的波谷里绕着圈子。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他尝试着不去呼吸。当所有的噪声都消失了的时候,他不知道,他们是开走了呢,还是下了车,正步行寻找他的踪迹。

好几分钟,周围鸦雀无声。

三分钟,或许是十分钟。他觉察到,自己的时间感有多么不准确。他开始数自己的心跳。心跳很乱。他似乎能够看到他左胸上面的沙子就好似在一面锣鼓上一样蹦跳着,出卖着他的藏身之处。一分钟一百跳。大概的数字。数到一百五十跳之后,他觉得听到了什么声音,但他不很确定。

为了计算时间,也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集中精神,他继续数着。一百九十九,二百下。呼吸会不会在他鼻子底下的沙子上形成一个图案,以致让人发现?他怎么也甩不掉这个愚蠢的想法。

他数到三百,数到四百,数到了五百。五分钟的时间。数到三千两百下的时候,发动机的声音又回来了,但很轻。这一次他们没有到他的近处来。他数到六千下,数到一万两千下。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后脑勺的疼痛越来越严重了。他的整个身体里血液在沸腾。整个数数的时间里他始终有一种感觉,好像一直有人就站在他的面前,拿枪指着他,只是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才一直等着没有开枪。那人等着他睁开眼睛,然后微笑着用一颗子弹把他送进沙的坟墓。他数到了一万五千下。最后的一万两千下,也就是大约一百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周围没有一点声音。他翻开下嘴唇,往自己的脸上吹了口气,试着眨了眨眼睛。从两块岩石之间的窄缝望出去,可以看到波谷里布满了汽车轮胎的印子,对面的沙丘已经笼罩在夜色临近的天空下面。沙丘的顶端站着一样什么东西,两颗圆圆的小眼睛正盯着他看。那是一种很有穿透力的眼光,一动不动,且露出一种滑稽的好奇目光。这是一头短腿的毛皮动物,比狐狸大不了多少。它的皮毛是橘红色的,小小的下颌露出两颗大门牙。动物看了一下四周,尖叫了一声,迈着小步走开了。

第十九章 四分之一的字母

每个叫嚣大麻合法化的王八蛋都是犹太人。犹太人他妈的怎么了?我猜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大多数都是精神科医生。

——尼克松(美国前总统)

他还没有跑到电线杆下面那条大路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远处地平线的地方出现了飞扬的尘土。他躲到一个沙丘后面,直到可以确定慢慢靠近的不是一辆吉普车,而是一辆白色的意大利菲亚特汽车,车子的左边还伸出了一条腿。他跳起来飞快地跑到大路上,使劲挥舞着双臂。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可以看到车上坐着两个人,两个白皮肤的年轻男人,长头发,赤裸着上身。他们把车开得歪歪扭扭地向他驶来,到他跟前的时候却一打方向盘从他边上驶了过去,还瞪着牛眼看着他,之后又像老牛拉破车似的放慢了速度。

他跟在汽车后面一边跑,一边试着向开着车窗的车里大声诉说自己的苦难遭遇。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人把他的上嘴唇一直咧到鼻子,一只手像聋子一样放到耳朵边上,大声叫道:“什么?我是问,你在说什么?你是一个很厉害的短跑运动员!但是,什么?什么男人?开慢点,他快跑不动了。不要开这么慢。现在你说明白点,你当然知道是什么样的男人!所以你就在这儿到处乱跑?他说他没有到处乱跑。不,他没有在这儿到处乱跑!你是不是要来口啤酒?我不是要故意羞辱你。我们是基督徒。但不管怎么说,他会说英语。说实话,你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会说英语的人。所有那些愚蠢的家伙,对不起,我的法语不怎么样。但是你究竟想怎么样?你看看我们汽车的后座。是的,这对我们大家都是生死攸关的情况。当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也要理解我们。沙漠的法则。假设一下,你在大衣下面藏着一把刀怎么办?当然不会!想切断对方喉咙的人当然不会事先说明自己的大衣下藏着一把刀。但我不得不说,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在那里到处乱跑,还说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去哪儿,还说让人砸破了脑袋。我说,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我没法相信你。你相信他吗?开慢一点嘛。来点啤酒?”

他们挂着一挡在他身边慢慢开着。有一回他伸手去抓那人手上攥着的罐装啤酒,但还没抓到,那手又缩回去了。最后,他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地站住了,看着菲亚特吱嘎吱嘎地慢慢开走。开出五十米后,汽车又停下了。司机下了车,做了几下伸展运动,向他招了招手。酷暑难忍,他的双脚在离开地面足有二十厘米的高度不停地上蹿下跳着。这时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人也下了车,往沙地里撒了泡尿,接着跟司机聊起了天。他们大笑着。然后又向他招手。

理智告诉他,他们只是在戏弄他。也许只要他一靠近,他们马上就会上车把车开走。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他还是会奇怪地想到,也许这两个人是他的朋友。

他们脸上的表情奇怪而认真,但同时又明快而开朗,以致他总有这样的感觉,他们肯定是老朋友或者是老熟人,只是看不到眼前境况的严重性而已。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们肯定是疯子。但他们看上去并不像是疯子。他迟疑地向他们走去。他多么希望他们愿意是他的朋友。

“我们认识吗?我们一定认识!”他大声叫道。

“是的,”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那个人一边说,一边套上了一件皱巴巴的T恤衫,“我们刚认识。但你真是当真的吗?你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他点了点头。

“你不知道你自己是谁有多长时间了?”

“有几个小时了。”

“你没有钱包吗?”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摸了摸长袍下西裤的后裤袋,不可思议,真的有一个钱包。他撩起长袍,想把钱包拿出来。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一把匕首正对着他的眼睛。坐在副驾驶位子的那个人从他手里把钱包一把夺了过去。

“如果要我们帮助你,带你走,那么你也必须帮助我们。汽油或者其他什么。你同不同意?稍微分摊一些费用。”他打开钱包,里面有一摞纸币,还有不同颜色的卡。他把那摞纸币拿了出来,余下的扔到了沙子里。他的同伙笑着。他的瞳孔奇大。

“这不挺好嘛。看上去还不错。我建议我们现在就去加油卸货,然后再回来。你等在这儿,好不好?也许你在等我们的时候可以把自己弄得干净一点。你那样子脏得跟猪一样。”

“我觉得,这家伙不单单失去了记忆,而且说话也越来越困难。”

他们把匕首尖抵着他,让他的脑袋转来转去,然后司机又命令他在地上爬,发出猪一样的咕咕声。他手脚趴在地上绕着圈往前爬,还发出咕咕的猪叫声。其中一个人问,为什么这样做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问题?另一个人则想知道,猪对于阿拉伯人来说是不是污浊的东西。他们没有更多的想象力。最后他们往他的侧身踢了一脚,然后走回到汽车那里去了。司机启动了马达,另一人脚踩在汽车踏板上,手上拿着匕首和钱币,显得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向四周张望了一番。

他害怕他们还会想到要把他打成重伤甚至杀了他,于是大叫了一声:“钱你们尽管拿去吧!”

这是个错误。

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人先明白了过来。“我们可以尽管把钱拿去!”他说。他喜形于色地走了回来,捡起钱包,观察着跪在地上的这个一只手捂着伤口的男人。他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卡来,就像刚刚学会认字的一年级小学生那样,带着那种有点兴奋的无知端详着这些卡。一张白色的,一张绿色的,一张红色的。他笑着露出两排白色的美国牙齿和上下牙龈。读卡上的文字时,他龇牙咧嘴的冷笑突然僵住了,嘴大大地张着。他吃惊地拿着那张红卡对司机说:“我的天哪。”

司机看了一眼,困惑地向四周望了一眼,同样说了句:“我的天哪。”

然后对跪在地上的人说:“我们不知道!对不起啊。要是我们事先就知道您是谁的话!”

“我们不该袭击您!”

“超人!我们袭击了超人。”

“你说得没错,我的天哪,超人!”

“超人的头脑,超人的体魄!”

“超人的猪叫!嘿,我们完蛋了!”

他们觉得很好笑。他们又讲了许多超级粗俗、超级愚蠢、超级肮脏的笑话,然后坐在副驾驶上的那个人掏出一个打火机,把那张红色的卡点着了。蓝色的火焰慢慢地吞噬着不易燃烧的卡片,烧剩下的最后一小块从他手上掉了下来,他把手臂举向空中,吹了吹手指。白色和绿色的卡烧起来比较容易。接着他们又命令趴在地上的这个男人爬着绕圈,并对着麦加圣地的方向学猪叫。终于,他们上了汽车,扬长而去。

他跳了起来去抓红色证件卡烧剩下的那点碎片,只剩下的那么一丁点,上面抖抖索索地落下来一点灰烬。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夹住了那一点碎片,好似在偶然的胡作非为中还会有逻辑和恶意之类的东西。这一小片纸,上面写着“姓名:”。

姓名,冒号,还有四分之一个字母,只剩下卷形的一道笔画。最后的一点火正烧着了这最后一道笔画。字母向上和向左呈圆形,是一个C或者是O,在红色卡片上用深红色印着的字母。他望着地平线,可以看到大路的方向扬起的尘土。他又看了看自己熏黑的指尖。那张小碎片已经烧成了灰。但他确实是看到了。现在他知道,他的名字是以C或者O开头的。或者是S。以S开头也是可能的。但这是他的名还是姓,他却无从知晓。

他又跑回到大路上来。很长时间里没有汽车驶过。他脱下了长袍,看着后背那道窄窄的血迹,然后把衣物埋在了沙里。当下一团尘土在地平线上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藏起来。一辆深色的奔驰车按着喇叭疾驰而过。接着,为小心起见,他在沙丘上走着,与大路平行地保持着一段距离。这虽然很费劲,但恐惧让他不得不这么做。在每个沙丘顶上他都四处张望一番。他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他把内衣裹在头上。西服口袋里的其他东西他早就检查过了:外衣口袋里有一串钥匙,其中有四把安全钥匙、两把普通钥匙和一把汽车钥匙。另外还有一张用过的纸巾。里边的口袋里有一支绿色的铅笔,笔尖断了。

他边走边想,哪些名字的首字母是C、O或S。这事竟然如此简单,让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毫不费力地想起了几十个名字,但却没有一个能够跟自己的什么记忆联系起来——Claude、Charles、Stéphane、Cambon、Carré、Serrault、Ogier、Sassard、Sainclair、Condorcet、Ozouf、Olivier。这些名字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写在了一块看不见的板上。也许这是些大家熟悉的名字,并不指具体哪个人。或者每个名字都联系着一个他认识的人,所以这些名字在他的脑子里唤起的东西都一样:什么也没有。

他问自己,他是从哪里知道有记忆缺失这样的现象的?他是在何时何地学到的?

然后他又想到了字母Q。

伴随着地平线上又一团尘土扬起,可以听到一台柴油发动机的声音。他一下子趴在沙地上。Quineau、Quenton、Schlumberger、Quatremère、Chevalier。脑子里冒出来的名字越来越多,根本停不下来。

接着他又想起了字母G。他一下子像患了癫狂症一样。他双膝跪地,用手指在沙子上画着字母,为的是确定自己没有错过任何字母。C、G、Q和S。应该就这些了。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如果他拆毁了铁轨,如果搜索狗出动了,如果出口蜜蜂……烈日在撒哈拉大沙漠的上空燃烧着。

第二十章 奥茨的领地

具有第九型人格(和平型)的女人通常认为自己是第二型人格(助人型)的。

——埃瓦尔特·贝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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