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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农还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说着他那任何金钱都无法抵偿的痛苦,以及其他的鬼话。最后卡尼萨德斯决定放弃查看死尸的要求,他要求老汉出具两个儿子的身份证以及出生证明,因为他可以想象,这些东西老汉都没有。

老农信心满满地带着卡尼萨德斯走到最小的那间房子里,指给他看了一大堆手写或印刷的纸条。卡尼萨德斯费劲地看着那些奇怪的信件。瓶子上的贴花、菜谱,还有一本电视节目画报。老农不识字。

除了中间一条很窄的过道,整个窝棚里到处都堆放着齐膝高的垃圾破烂,散发的酒臭比这家主人身上的还重。最后老农从一个小木箱里抽出一张照片来拿给卡尼萨德斯:廷迪尔玛的商贸市场和乱哄哄的人群。一个小商贩站在一个简陋的木头货架前,上面挂着瓶子、杯子和油罐。离商贩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小孩。老农黑黑的大拇指颤抖着,指着照片上的三个人:“我、我的儿子、我的另一个儿子。死了,失踪了。”

照片的两个孩子不仅穿着女孩的衣服,而且他们的脸也长得细皮嫩肉的像女孩一样。只有老汉看上去跟现在差不多。

“出生证明呢。”卡尼萨德斯又重复了一遍。

老农心灵的创伤又一次表现出来。但是他没有交给卡尼萨德斯官方开具的证明,而是拿来了一个发出恶臭的草袋,据说这是两个男孩用过的睡袋。

满身的酒气和谴责罪行的唠叨至少可以说明,这个酿制烧酒的老汉不可能毫无理由地把警察叫到自己家里来。这里没有人会自愿地叫来警察。老汉的绝望有可能是真的,而他的两个儿子失踪了,至少是可以想象的。但他们一定是死了吗?老农真的有过两个儿子吗?卡尼萨德斯看着照片,觉得也有可能这两个看上去像女孩一样的儿子早在多年以前就失踪了或者死了,只是老农被酒精熏晕了的脑子时而会想到他们还活着,他们重又出现,接着又消失了。晚期的科尔萨科夫症状。

“我们可不可以去看看仓库?”卡尼萨德斯为了缩短调查时间,提议说。但就像他预料的那样,老农不同意。他决不会让别人进入仓库。如果看了仓库,警察就会认为可以安心结案了。谁都说不清楚这里是否发生过犯罪行为,但如果发生过的话,显然就像卡尼萨德斯刚到这里时就推测的那样:两个金子般的男孩中的一个打死了另一个,然后逃到沙漠里去了。这并不是什么大的损失。他不觉得有多大的必要继续刑事侦查。

“见不到尸体就不能说发生了谋杀,”卡尼萨德斯引证着教科书中的话,“只要你想不起把你的儿子埋在哪儿了,就只能说你根本就没有儿子。只要找不到尸体,就请不要再给警察打电话。或者我们是不是再去看看你在仓库上面到底酿造的是什么东西,怎么样?”

“在那里,我把他埋在了那里,那里!”老汉叫着,绝望地指着窗户外的沙漠,“就在那里的什么地方,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肯定不远,可以去找找。”他的手指颤抖着。窗前忽然闪过一个影子。老汉的视力太弱,无法看清是谁的影子,而此时卡尼萨德斯又正好背对着窗户。那个影子走向卡尼萨德斯的汽车,在车旁站住,蹲了下来。

第四十章 看不见的国王卫队

有的人——我也属于此列——不喜欢故事有一个美满的结局。我们会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不幸是正常的。不要强制地给故事编造一个结果。一场雪崩在距山底村庄几米处戛然而止,这样的表述不仅是不自然的,而且也是不道德的。

——纳博科夫(俄裔美国作家)

阿玛窦在盐工区躲了两天。接着推土机就来了。那些天他是在大街上度过的,他睡在沙滩上,他挨着饿。回到他曾经居住过并且杀死了四个人的廷迪尔玛去,无疑是最危险最愚蠢的做法。但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一大清早,他来到了大路上,并快速地往前走着。但他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每走一步,光着的脚板都疼痛无比,而且干渴也越来越难以忍受。当他在远处看到一栋大房子和几栋小一点的房子时,马上悄悄地往那里走去。乍一看这里像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地方。他没有找到水井。他跌跌撞撞地从一个窝棚找到下一个窝棚,最后只是找到了一个摊开四肢躺在地上的老农,他的一只眼睛上有一层混浊的白膜,看上去已经死了。但他的胸腔还在一上一下地动着。阿玛窦没敢去碰那个男人。老农的脑袋边上有一只油罐。阿玛窦匆匆拿起油罐,喝了两口,接着又全部吐了出来。油罐里是高度数的烧酒。

他一边咳嗽一边继续察看了其他几间房舍以及仓库,因为没有找到水,最后他只好喝烧酒来解渴。他觉得喝几小口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不行,喝完后喉咙里烧得厉害。

他找到了几个酒桶、一把梯子,还有一个脱了钩的滑轮。顶上有一个缺口通往阁楼。正当想着如何才能爬到阁楼上去,他听到远处传来声音。

通过板壁的裂缝往外望去,他看到从大路的方向有一辆汽车正向这边驶来。汽车从离他藏身之处几米远的地方开了过去,停在了窝棚的前面。开车的人(浅灰色的西装,很讲究的装束)下了车,接着阿玛窦看到他跟老农在说话。他们的谈话直入主题。老农在开车人的面前跪了下来,阿玛窦听到了“钱”这个字。老农一直在纠缠着开车人,他们一再说到赔偿和钱这样的话题。最后他们消失在一个窝棚里。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汽车方向盘一侧的车门开着。

阿玛窦等了一会儿,然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汽车旁,蜷曲着身子坐到驾驶员的位子上。汽车钥匙不在。他试着用指甲把汽车开关外面的胶皮剥去。他突然停下了,因为他感觉听到了什么声音。他跳起来坐到汽车的后排座位上,弯下身子,把车上的一件毛衣盖在自己的头上。现在声音又没了。他继续蜷缩在那里等了几分钟,接着他不安地抬起头,开始搜查汽车里的东西。从驾驶员座位底下他找出几样东西:一根电线、一支铅笔、一瓶水。他一气喝完了整瓶水,接着小心翼翼地把铅笔折成同样长短的两截,把两段铅笔的顶端分别绕上电线并抽紧。他抓住铅笔往两边一拉,发出的声音就像吉他弦一样。

“……但我一个人有啥办法。不要再跟我说那么多废话。你眼睛的光明,你晚年的太阳!我相信你,我是相信你的!我今天就会把情况向专家介绍,我保证。我们有专门处理棘手案件的特种部队……能力极强的同事,看不见的国王卫队。他们能找到墓地,一定能。他们什么东西都能找到,然后我们会作分析。没有尸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你的另外一个儿子,我们会仔细地核对,是的……当然以我母亲的名义。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胡编乱造吗?这是我们的约定……不,当然不是!他们就这么叫,这是因为他们的工作是保密的,而不是因为别人看不见他们。没有人能够做到不被别人看见。你会看到,他们很快就会来到这里。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不过,你不能跟任何其他人说起这件事,明白吗?现在不要再在我面前爬来爬去的……看在真主的面上,以我母亲的名义,不管你要求什么!滚开。天哪!”

卡尼萨德斯上了汽车,启动马达,驾驶着车往大路上开去,一眼都没再瞧一下跪在灰土里的那个喝酒喝昏了头的老农。汽车里也弥散着那股可怕的高浓度烧酒的气味,好像他的衣服或是汽车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沾上了这股气味。但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这是幽灵发出的气味。但他并没有为此感到奇怪。一分钟后,他死了。

第四十一章 一辆黄色的奔驰车

本·特瑞纳,我不信任他。他虽然热爱人民,但是你绝不能信任像他这样的一个人。

——罗伯特·奥尔德里奇(美国电影导演)

在喜来登大酒店六楼,米歇尔躺在酒店房间的床上抽噎着。虽然平顶别墅的面积足够三个人住,但海伦坚持让她住到酒店的主楼去。米歇尔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为此心里倒是放松了许多。现在,跟非洲的告别也意味着跟海伦的告别,意味着她们之间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的友情的结束。临走之前,她的这位从孩提时代就认识的朋友再一次让她蒙羞。海伦在她手里塞了一笔钱,正好够坐出租车去机场的,一分一厘都不差。米歇尔实在是一个感情细腻而且很会替别人着想的人,她当然知道海伦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是嫉妒,疯狂的嫉妒。海伦想一个人独占这个帅气的阿拉伯男人。那就让她占有去吧。米歇尔对此不再有任何兴趣。

当她经过几个小时的哭泣后慢慢缓过神来开始放松地进入梦乡的时候,海伦和卡尔已经在去廷迪尔玛的路上。他们在到达沙漠之前还一直在讨论,两人中谁应该进公社了解情况。后来还是海伦的意见占了上风,这里面米歇尔的最后一番话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她说公社的人对外来的陌生客非常戒备,前些日子的惨案发生后更是如此。眼下的气氛很糟糕,像卡尔这样一个长相更像是阿拉伯人的男人估计他们都不会让他进门。而海伦则不同,他们至少知道她是米歇尔的朋友。当然最好是米歇尔跟他们一起去,但这个可怕的地方……她不想再去蹚这个浑水。再说,她已经订好了第二天早上的机票,等等。很抱歉,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那儿。

最后她请海伦把她忘在公社的一些东西带回来。海伦在出门之前把米歇尔给她的清单扔在了废纸篓里,说就这么两样半东西她完全可以记在脑子里,哪儿用得着什么纸条。

今天是沙漠里最热的一天。为了挡住迎面吹来的热风,卡尔试着把车窗关上,但这也好不到哪儿去。沙漠上的海市蜃楼让那两头砖瓦砌成的骆驼就像是悬浮在天蓝色的湖面上一般。

“那里就是。”卡尔指着左边的方向说。海伦问他,是不是想在这儿下车。

“我不知道。”

海伦让车子又往前滑动了一段。

卡尔踩着没过小腿肚的沙子往沙丘上爬去,海伦嘴里衔着一根橡皮筋整理着自己的马尾辫。她看到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爬到了沙丘的顶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远望,然后耸了耸肩。卡尔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什么东西。在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一块浅灰色的东西飘浮在空中,也许是一块石头,在热浪下滚动时发出的反光。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在地平线处可以看到几个小黑点,卡尔毫不费力就认出了那是仓库和那几间窝棚所在的地方。所有的灾难都是在那里开始的。他一会儿想着应该再去那里看一次,一会儿又想着应该尽快地回到汽车那里去,两种欲望就这样交替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有一阵子卡尔觉得那个浅灰色的东西真的在动……但他听到了丰田车的喇叭声,马上跑了回去。

海伦把汽车停在了公社前的一条小街上,直接对着公社的大门。卡尔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看到她穿过大门前的院子,在门上敲了几下,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女人开门让她进去了。

他等着。汽车里的闷热越来越难以忍受,时间又好像过得特别慢。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下了车,到几步远的一家小店铺里买了一瓶水,但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公社的大门。他继续等着。最后他自己走到公社的门前,敲了敲门。

没有人来开门,但房子楼上的一扇小窗打开了,一个深色皮肤的短发女人告诉他,还要再等一会儿。海伦请转告他,还要再等一会儿。埃德刚才在睡午觉,先前他们在讨论,现在他们一起在奥茨的房间里接着讨论……短发女人问他究竟想要什么,表示让他进去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而且还请他离开公社门前的大院。她说这里不是公共区域,他们不希望外人在这里。她诧异大门为什么是开着的,让卡尔走时把门带上。

小窗关上了。

卡尔等了几秒钟,又一次敲了敲门。

“你可以叫海伦来一下吗?”

卡尔看到窗户玻璃后面的那个女人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他叫着海伦的名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他重新坐到本田车里,找到了纸和笔,给海伦写了一张字条。他告诉海伦,自己想进到公社里面去,但没有成功。现在他想到公社周边的街道去转一圈看看。他把字条放在驾驶员的位子上,看了看,然后为保险起见又在上面画了一个箭头,标明了他走的方向:从斜对面的小巷下去,路过卖面包、水果和锅碗瓢盆的小店。

因为太热,街上没有什么人和车辆。空气里弥漫着新鲜面包和橙子的香味。那个制作陶器的师傅正和他的帮手在讨论着奥林匹克的问题。人行道的排水口旁边,一个要饭的乞丐在那里睡着了。一个商贩正举着水管把水果和蔬菜的渣子冲下人行道,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快乐,而每当他把水柱对着那些在周围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小孩时,看到他们湿漉漉的衬衣,脸上又故意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站在边上,一脸幸福的表情。一个男孩正和一只看不见的狗聊着天。

卡尔沿着街道边上停着的汽车往下面的寺院走去。他不时地环顾四周。他感到有点心神不定。戴着面纱的女人垂下了眼睛,停放着的汽车的散热格子就像斜眼的兔子那样看着他。毫无表情的穷人,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和那些爱吃鱼肉的肥胖的官员。擦得铮亮的雪铁龙汽车,显然装有液压气动减震装置,而旁边停着的却是掉了漆的锈迹斑斑的破车。丁香花,芥末黄,桃红色。卡尔眯起了眼睛,抓了抓脑袋。排在最后的是一辆奔驰车,有着像招风耳似的后视镜。车子的右后轮压在了一只被碾扁了的饮料罐头上。这是一只绿色的罐头,上面有白色的字样:7up。三角形的口上爬满了蚂蚁。伊斯兰寺院报告祷告时间的人在喊叫。右边的咖啡馆里坐着几个在玩多米诺骨牌的男人。左边还有人在玩西洋双陆棋。“我们把盘子翻过来,洗一下另一边,就这样重复七次。”

一个售货员在扯着嗓子尖声叫着每公斤水果的价格。

“过来看看,来看看啊,来,到这里来,看看,我这儿都有什么,好好看看吧。看啊,来,来啊,看我这儿都有什么,你说什么,什么,看看吧,不看,不看啊,来吧,这里,来这里看看。好,好,好,来啊,是,是,看,看看吧。”

卡尔站住了,虽然不知道要干什么,但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从沉思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盯着一个橱窗呆站了好几分钟。他定睛一看,发现橱窗里面有一个男人正在那里忙碌着。原来这是一家理发店。

卡尔决定进去。他坐到了一张空着的沙发椅上,请理发师给他刮一下胡子。一条浸湿的热毛巾敷在了他的脖颈上。理发师是一个个子矮小、手脚灵巧的男人,他一边给卡尔刮着胡子,一边不停地在那里说话,就像人们对理发师这一行当的人惯常描写的那样。

卡尔没有听他说话,有的时候理发师的话飘进一点他的耳朵,他才知道讲的好像是一宗犯罪案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看着他,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但又有点茫茫然。犯罪案件及其错综复杂的案情。卡尔闭紧双眼,好像看到了汽车后轮底下压着的那只绿色的饮料罐。但现在他在冥冥之中看到的并不是刚才在散步时看到的那样,而是换了个画面,就像一张照片那样:四方形,缩小了的尺寸,带着亮闪闪的色彩被粘在了他记忆的相册里。

理发师让他安静地坐着。卡尔两手紧紧抓住沙发椅的扶手,最后他对理发师喊让他不要吱声。卡尔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一张四角被略微切成圆弧形的照片,上面是一只被汽车后轮压着的饮料罐……这不是照片。这不可能是照片。图片的上边和下边不对称。一张梯形的图片,圆弧形的四角,聚焦清晰地展示着一只压在汽车轮胎底下的饮料罐。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自那以来,他一直在逃跑的路上。”理发师根本没注意卡尔的样子,还在继续讲述着他的故事,“要我说——脑袋往左一点,要我说啊,肯定有人帮他,他上边有人。否则的话,警察运送犯人的车子又不是纸糊的。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在荒芜区看到过他!他正穿过马路……马上就好了,先生。我就问了,‘为什么你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我的朋友?’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耶稣基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有一点你可能没有想到,举报是有奖赏的。’他说,四个基督徒,他说,奖赏不可能有那么高,高得值得去搅和这件事……‘但这不是理由,’我说,‘就算少了四个又会怎么样,你还是可以去领赏金。’‘没了就是没了,死了就是死了。’我说。他说……”理发师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不说了。他手里的刮胡刀僵在那里好几秒钟,就那样悬在沙发椅上。但这时沙发椅上已经没有了人。水池里一个钱币发出叮当的响声,卡尔出门时扔在理发店门上的一块毛巾,在几秒钟里就像失重一般飘来飘去,然后掉在地上。

卡尔一路跑了回去。半道上他用袖子擦去了留在脸上的刮胡子的肥皂泡。他沿着一溜停放着的汽车往回跑去,就像反向追寻着一个思路一样。那辆有着招风耳一样的后视镜的汽车还停放在那里,还是那辆芥末黄色的奔驰280,黑色的座椅。前面是一辆桃红色的福特车,后面是一辆丁香花色的福特车。他围着奔驰车转了一圈,然后在后轮的地方蹲了下来,仔细看着那个7up罐头。罐头的开口处许多蚂蚁在那里爬进爬出。就是现在这个场景吗?就是这幅图画吗?他试着把罐头从轮胎下拔出来,但没有成功。他看了看汽车的里面,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座椅好像是皮的。在副驾驶座椅的前面有一个褐色的包,包里有一摞纸。车窗开着大约有两指宽,车门关着。一辆普通的汽车,里面放着普通的东西……他又一次在后轮前蹲了下来,看着铝罐。他使劲拽着罐头。

“你在那里干什么?”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年轻的男人。他们不是警察。一个是商贩,奔驰车就停在他小店的门口。

卡尔做了一个不愿意搭理的手势,继续埋头观察那只饮料罐。他看着排列成行的蚂蚁,看着大街,看着发亮的铝罐。

“喂,你。”好斗的声音,一个相当好斗的声音。

“我只是对这只罐头感兴趣。”卡尔说,他向两人挥挥手,就像要赶走两只苍蝇一样。

“你拉过汽车的门。”

“是的,又怎么样?”

“是你的汽车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你的汽车?”

“不,这不是我的汽车。但这是你的汽车吗?”

“是,这是我的汽车!”卡尔不耐烦地说道。罐头有点松动了。他把罐头的一角往上弯了一点,这样手容易捏住罐头一些,然后用尽全力使劲摇晃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蚂蚁爬到了他的手指上。

他身后的男人在窃窃私语。然后其中一个人说话了。“喂,你怎么说话的?你怎么跟我们说话的?”

卡尔在背后晃了一下手,让他们快点走开。

“如果这是你的车子,你为什么不把车往前开出几厘米?”

卡尔微微感觉到背后有人碰了他一下,显然是脚踢的。他想了一秒钟,说:“好主意。”他站起身,故意让对方看到自己从口袋里拿出钥匙串来,并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又围着汽车转了一圈,心里暗暗希望这两个捣乱的家伙快点走开。

那两个人真的走了,但走出几米远又站住了,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他站到车旁,做着好像要把汽车钥匙插入门锁的样子,同时又好像在街的另一头发现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他的这一招挺管用。他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那两个人慢慢地走了。这时钥匙滑到了锁孔里,随着“吧嗒”一下声响,车门开了。

第四十二章 毫无意义

艾丽西亚:我的车在外面。

德夫林:当然。

——希区柯克(导演)电影《美人计》

他花了好几分钟时间才使自己平静下来。在驾驶员的位子上坐下之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右边的后视镜,擦得锃亮,平行四边形的外壳,四角是圆的,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后轮底下压着的一只被碾扁了的饮料罐。

太不可思议了。他把额头靠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声又把他吓了回来。他深呼吸了三四下,拿起了副驾驶位子上的公文包,又放下了。他再一次像瘫倒了一样。所有的肌肉好像一下子都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感觉不舒服,他感觉非常不舒服。他突然觉得不再那么确定,是不是马上想知道自己是谁,是不是还想知道自己是谁。就这样过了几分钟。从汽车的挡风玻璃向前望去,是一条狭窄的街道,来往的行人车辆不多。那两个男人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坐了下来,还在继续观察着他。他们旁边有一个男孩,像拳击手那样向空中挥舞着拳头,口中喊着:“奥茨!”

从屋后传来弱弱的回声。

公文包里的内容很让人失望。那摞纸张都是空白的,大概有二十张,白色的,没有横线格子。另外还有一张用旧了的塔吉特地图、一个空的眼镜盒。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

卡尔下了车走到汽车后面,打开了后备箱。里面有一只彩色的球和一把扳手。在车内的箱子里,有两只玻璃药瓶。座位底下有一副墨镜、一支金属外壳的圆珠笔、两个可口可乐瓶盖和一把很钝的刮胡刀片。另外车里还有一本小记事本和一件黑色的卡迪根毛衣,口袋里没有东西。能找到的东西都在这里了,第一眼看上去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人了解到汽车主人的身份。第二眼同样如此。那两只玻璃瓶里装着一种透明的液体,瓶上的说明已经看不大清楚,但大致可以猜出这是吗啡针剂。记事本就像那摞纸一样,里面没有任何内容。只有一个用圆珠笔画的蓝色的圆圈。圆珠笔的夹子上刻着一排字母:Szewczuk。显然是公司的名称。

卡尔把圆珠笔拆开,用笔芯又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把笔重新装上。他摊开塔吉特的地图,右上角完全不合理地顺序地标出了廷迪尔玛。他把眼镜盒打开了又关上。他摸了摸那只彩色的球。这是一只用不同颜色的皮革缝起来的球,给小孩玩的那种……蓝色、红色、黄色,还有一块褪了色的橙色,有过特殊经历的人也许会由此想到一段被切下的指尖的颜色。球里面好像是木棉或者是其他什么比较硬的泡沫材料。卡尔使劲挤压着皮球,想能够摸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他用牙齿把球咬开,撕成了碎块。但里面除了木棉还是木棉。最后他又一次拿起了公文包,随后又依次把所有其他物件拿在手里,翻来转去,仔细观察着。他再一次搜看了座位前的杂物箱,查看了所有四个脚垫的下面。在副驾驶位子前面放脚的地方,他找到了一个很小的铅笔头和一张购物单子,上面自上而下写着:水果、水、鸡蛋、牛肉。他看着购物单,就像读着一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通告。他开始哭了起来。

接着他使劲地把木棉团扔出车窗,把所有其他找到的东西都塞在自己的口袋里。他下了奔驰车,锁上了车门,然后返回到海伦的车子那边。他先前留下的字条还在那里,仍放在驾驶员的位子上没人动过。不见海伦的身影。通向公社院子的门被一个木栅栏挡住了。卡尔使劲摇着木栅栏,一边透过门缝向里张望,一边喊着海伦的名字。

一个手拿棍子的男人大声叫喊着从卡尔身后的街上走过来。从远处传来更多的叫喊声。

卡尔坐到海伦的本田车里,取下了先前给海伦写的字条,重新又写了一张。他告诉海伦,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但看来他们要开两辆车回塔吉特去了,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汽车,一辆黄色的奔驰车,黑色的座椅。沿面前的那条街一直往下走,车子就停在那里。他现在就去那里等她,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他写道,他现在很幸福,但同时又不幸福。他真诚地希望她,希望海伦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接着他停了一下,先是把“真诚地”划掉了,接着把最后那句话全部划掉了,因为他觉得,这句话与其说是给海伦写的,还不如说是为自己写的。他又把写好的语句全部读了一遍。他写的字很小,字体笔画在拐角处常常转一个圈,很难让人读懂。他从包里拿出记事本,想再重新好好写一遍。当他把记事本放在仪表板上,发现在侧面透进来的阳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记事本最上面一页上有笔痕。

他用铅笔头小心地在纸上刮着,一个白色的书写字母拼成的词慢慢显露出来:蔡特罗伊斯。

其他什么都没有。卡尔看着这行文字,把几个字母又写了一遍,看上去跟纸上的一模一样。那是他的手迹。为什么他记录下了这个名字?他在失忆之前就在寻找蔡特罗伊斯吗?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找的是一位朋友,或者至少是一位同事。无论如何应该是一个跟他的命运类似的人,一个被四个身穿白色大袍的白痴追赶着的人。但如果是朋友或者熟人的话,有什么必要唯独把他的名字写在记事本上呢?为了去拜访蔡特罗伊斯?为了给蔡特罗伊斯打电话?他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而且他看着那些白色字母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蔡特罗伊斯不是他的同事或朋友,至少不是他熟悉的人。很有可能是他完全不认识的。看来海伦的想法是对的。

在街边的那家小咖啡馆里,卡尔眼睛一直盯着那辆黄色的奔驰车。他喝了一杯冰水,等在那里。他在那里重新回顾着从在仓库里醒过来,然后逃跑至今的所有经过,并且不经意地用手在空中画着很复杂的几何图形。这时,他发现坐在邻桌的一个女人一直在含笑注视着他。是他刚才用手在那儿画图的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或者是她认识他?他垂下了眼睛。当他再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对着他笑。这会不会是海伦派来的公社里的女人?不,从她很讲究很雅致的穿着来看不像是。而且,卡尔觉得她是从相反的方向来到这家咖啡馆的。

在过去的这些天里,他已经习惯了,对完全不认识的人也点头致意。他给那女人回了一个微笑。她马上站起身,来到卡尔的那张桌子。

“哈啰。”她的声音很大,很清晰。

“哈啰。”他说。

“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他们好久没有见过了那样,而他心里则犯着嘀咕,她认识他!尽管她显然并不怎么认识他,因为她在那个空位子上坐下来之前,看得出犹豫了一下子。

想马上认识这个女人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她有着一张单纯的、没有多少吸引力的脸,没有什么迹象表明,这个人会带来什么危险……或者会有危险?他有没有估计错误?如果她是阿狄尔·巴斯尔的熟人的话,也许是他派她来的,提醒卡尔期限已到?但不可能,不是,这完全是胡乱猜想。她的脸看上去不像坏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怎么可能在这里找到他?

他决定不说话,在心里数到二十,然后把什么都告诉她。如果让她说话的话,或许也可以从中推断出(或许她会直接告诉他)他自己是谁……还有,她是谁。也许她是我的太太!卡尔的头脑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但是一个女人,她的丈夫失踪好几天了,她自己被人强暴了,她的儿子差点被人切去一个手指,这样的一个女人跟她的丈夫打招呼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子。不,卡尔心里认定了,她只是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熟人,也有可能是他的情人。但是,作为一个暴力罪犯的情人,他觉得,这个女人看上去过于天真,过于小市民气,也过于没有吸引力。就看那大波浪的烫发,已经够乏味的。还有,她的眼神也有点不对劲。她的眼神跟他的一样非常不安宁。当他数到二十,交谈还是没有展开。他琢磨着,这个女人是否跟他一样失去了记忆。她微笑着,一会儿变得严肃起来,一会儿又露出了笑容,一会儿又严肃起来了。最后,她的脸红了。

“不要什么都让我一个人来做。”她说。

或者她有心理疾病。

“我很高兴见到你。”卡尔说着,尽量使自己显得很平静,但是他的双脚在桌子底下还是不可控制地抽搐着。想要马上逃离的冲动几乎就和在仓库阁楼里醒过来时一样强烈。是不是应该听从他身体的反应?那个女人发现了他的不安,仰起头,有点不自然地大笑起来。

“这附近有一家旅馆。”她说。

他点了点头。

她的脸又红了。他想,她的精神一定有问题。她说的话完全没有条理……不。不,肯定不是这个原因。也许是什么很简单很直接的原因,只是他想不出来。他决定结束这场游戏,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她。其他的一切也都为时过晚了。他在桌上探过身子,低声地对她说:“我知道,这话听上去有点奇怪,但我不认识你。”

听了他的话,她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化。她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吗?

“你结婚了吗?”她问道。

“什么?”

“我知道,”她说着,用两只手捋了捋头发,“我知道,这有点不那么正常。旅馆就在那儿。”

她站起来,没有转身就走了。卡尔费劲地用颤抖的手把两枚硬币扔在桌上,跟着她走去。服务员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第四十三章 警笛

人物形象,这多没意思。如果允许我直言,听上去也许有点过于冷酷,但我对人真的不感兴趣。

——卢曼(德国社会学家)

旅馆的看门人连头都没抬一下,就把七号房间的钥匙放在了柜台上。

从一个破旧的楼梯上去,是一道破旧的走廊,然后进了一个破旧的房间。女人很快拉开了衬衣。这样的场景卡尔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赤裸的乳房……又一个赤裸的乳房……至少他回忆不起来曾经见过这样的场面。

对此他毫无招架之力。

“跟我说阿拉伯语。”当他们并排躺到床上时,女人对他说。

“为什么?”

“跟我说,你这个野蛮的男人!”

“什么?”

“说阿拉伯语!”

“说什么呀?”

“随便!”

“我想不起来说什么。”卡尔轻声用阿拉伯语说了一句。

她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她的脸上露出一副心醉神迷的表情。“快点继续。”她呻吟着。卡尔发现,她根本不懂阿拉伯语。他叫她愚笨的母牛、丑陋的老太婆、脑子出了毛病的烫发女孩儿。就在房间有节奏地上下颤动着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件他扔在床边的黄色运动上衣。他不由得想到口袋里的东西,特别是那张城市地图。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无法投入。他闭紧眼睛,试着去想象自己怀里的是海伦。他把头放到女人的腋窝里,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头一回。他有妻子和孩子,他跟他的妻子做过爱。他忘记了呼吸,他大口地喘着气。她的动作总算停了下来。

当那个女人去淋浴的时候,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浴室门“砰”的一声,女人回到了房间。他听到,女人在擦干身体。他听到,她在穿上衣服。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一直在低声自言自语地说话。她说,他是一个毫不留情的猎人、一个厉害的性交高手,是一头牲口。此类的话她在床上的时候就说个不停(她也许只是在重复这些话,为的是不要在自己面前显得变化无常,她一副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告别的时候她再一次走到他的身边,把食指放在他的嘴唇上,然后放到自己的嘴唇上,说:“如果我们偶然再次相遇的话,你知道,我们不认识。”

她看着他,直到他点了点头。然后她走了。他继续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在房间的四个角上可以看到脱落的石膏花饰。房屋正面窗的上方有好几个水渍连环组成的圆圈,他不知道那些书法般的轮廓都代表着什么意思,就像他同样搞不懂大部分其他的事物和面孔一样。他思考着二者之间的相似性是否具有某种神秘的含义。他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邻屋传来什么声音,好像是两个人交欢时发出的呻吟。卡尔不想听到这样的声音,便把头埋在枕头里。两个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响,或者确切地说只是女人在大声呻吟。男人只是他想象出来的。或者也有可能是两个女人在那里尽情享受。或者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或者是女人独自一人。可能性之多让他感到不安。

他想到,他在的这个房间几分钟前曾经发出过同样的响声。突然他觉得,好像不仅是同样的响声,而且就是刚才的声音,那个发疯的女人大声的呻吟现在好似延迟的回声一般透过屋子的墙壁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就像刚才有人在邻屋把他们的声音用录音机录了下来一样,现在回放的是他自己的本不存在的激情。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把一只耳朵贴在墙上。好几分钟时间,呻吟的节奏在不断地加快,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八度,就像驶过的警车发出的警笛声一样,而另一个声音低沉、短促,夹杂在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中。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卡尔松了口气,总算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可以肯定那不是他的声音。在和那个女人做那件事的整个过程中,他只是在开始的时候轻声说过几句阿拉伯语,后来一直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从好几个角度讲他都觉得很尴尬。其一他不认识这个女人,至少他自己相当确信不认识她。其二,他在她面前隐瞒了一些什么,虽然他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其三,他虽然能够回忆起,在做爱的时候是应该发出声音的,但却不记得,他自己应该发出什么样的响声。所以他担心,在那些可怕的不熟悉的响声里面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他觉得真的听到了警车开过的声音。他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来抓他的……他又陷入了梦乡。他突然觉得后脑勺上有什么在啄着他,很疼。他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下,视网膜上好像有一个月牙状的光斑。月牙闪烁着啄着从左边滑入了夜空。梦里他看到自己喝着绿茶,看到自己坐在一张绿色的桌子旁边,注视着一幢绿色的房子,房顶上飘着一面绿色的旗帜。一辆吉普车开了过去,他又想起了那只饮料罐……猛地,他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那两个注射液瓶子,拿出了记事本、城市地图和其他的东西。他在床上摊开了地图,用食指搜寻着他现在所在的地方,不禁吓了一大跳。地图上有一个蓝色的圆圈标出了他所在的旅馆。但是那个圆圈好像不是那么准确……也有可能是公社的所在地,而不是旅馆。或者是这条街上的另一栋房子。不,指的一定是公社!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但仅仅是一秒钟时间。接着他在隔了几条街区的地方发现了第二个圆圈。然后他看到,整张地图上,很多街道和房子都做了记号,画了圆圈。“谁做的这事?”他自言自语道,“是邮递员吗?”

大部分记号在廷迪尔玛。卡尔数了数,总共有将近三十个蓝色的圆圈。但所有棘手的地方,也就是说,所有那些跟他过去几天遇到的事情有着一定关联的地方(喜来登大酒店、阿狄尔·巴斯尔的别墅、考克罗夫特博士的诊所,等等)都没有标出。他碰到里萨的酒吧没有标出。那两个男人绑架他的车间没有标出。上面也没有海伦的平顶别墅。他拿起圆珠笔,在沙漠的荒芜区画了一个蓝色的圆圈,大致就在仓库所在的那个地方。这是另外的一种蓝色。他走到窗前,又一次把圆珠笔拆开,拿起笔芯对着光亮仔细看着。铬银材料,直径大约五至六毫米。前面是一个小小的装着弹簧的部件,后面是一个蓝色的塑料塞子,没有办法拔下来。这里也有一行被刮去的制造商名字:Szewezuk。他再一次仔细看了看圆珠笔的各个部件。两段外壳、一块锯齿形的塑料、一个机械压力部件、笔芯、环圈和弹簧。他用两根手指压住弹簧,弹簧一下子飞了出去,打在窗户玻璃上。

隔着窗户往下望去,卡尔看到一队男人正在街上奔跑。一个掉队的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卡尔把笔芯的一端含在嘴里,看着那些人。从远处传来一声叫喊。突然他自己也大叫了一声……窗户玻璃上留下了一串细小的血滴。

他用牙齿把蓝色的塑料塞子强行拔出来时,划伤了嘴唇。笔芯“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疼得踮起一只脚跳着。然后他捡起笔芯,放在眼前,想看清空着的那一头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他把笔孔转了一下,又摇了摇。两只长条状的金属壳体掉在了他的手上。两只壳体外形完全一样,四角都是圆的。它们都是圆柱形的,都是暗银色的,一看就能发现跟圆珠笔的其他部件不一样。卡尔一秒钟都没有怀疑他找到的是什么东西。每个圆柱体的中间有一道不易发现的焊缝。他在浴室里把嘴唇上的血迹洗净,然后套上衣服,跑了出去。

第四十四章 追捕奥茨

没有一个进步的思想起始于大众,否则的话就不是进步的思想了。

——托洛茨基

他在街上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肩上扛着一把镰刀的年轻男人,其他人都跟在他的后面。人越来越多。卡尔试着折入通往公社的那条街,但很快街上变得水泄不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面前突然聚集起好几组人群,一会儿又散开了。年轻男人封锁了街道,他们在那里跑来跑去,又手挽着手站到了一起。刚开始的时候还看不出有什么具体的指向,但远处传来的叫喊声使人群很快朝一个方向涌动。卡尔看到了人们手中的锄头、铁锹和斧头。人群中大多数是他这个年纪的年轻男人,但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夹杂其中。一些手里拿着弓和箭的小孩儿在边上跟着奔跑,时不时被挤到了沿街房子的外墙上。整条街上没有一个女人。卡尔站住了,试着往人流的反方向走出几步,但一再被人碰撞、辱骂和推搡。他紧紧地抓着口袋里放着圆珠笔的运动上衣。他设法挤到边上,以便绕到小一点的巷子里去。但从所有小巷子里同样涌出无数的人群,迎面向他走来。

这时,他站着的地方上面有一扇窗户开了,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妇人对着那些男人破口大骂。他们马上都挤到她的窗户下,向她吐着唾沫,跳起来想够着窗户,对着她伸出拳头和棍子,直到老妇人把窗户重又关上。

主街上的人群和其他岔路上涌来的人群会集在一起,然后一齐向商贸集市行进。到了那里却马上失去了方向。似乎已经抵达了运动的中心,但中心区却空无一人。人们围着商贸中心跑啊跳啊,现场一片混乱。刚才在路上形成的队形一下子不见了。特别奇怪的是,人群中缺少了一点兴奋。这使卡尔想起了前一天晚上他跟海伦在一起看的那部电视片。那是一部动物片。一簇泛着银光的鱼群,在水池里涌动着,就在这时,越来越清晰地可以听到鲨鱼的到来。卡尔周围的面孔都毫无表情地在等待着什么。

夹杂在人群中,卡尔问自己,那些小孩儿和年轻人都到哪里去了?他发现他们都站在商贸集市周围的房顶上,手里拿着弓箭。他自己试着不再去做任何违背这场运动的举动。千万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可以感觉到人群中的焦躁。突然间好像在什么地方出现了堵塞,然后人群开始后退。短暂的停顿。然后是一声尖叫,人群立刻从中心区四散而去,就像波浪一样冲向房屋、围墙和周围的大街小巷。卡尔找到了商贸集市最高一栋楼的楼梯,跑了上去,立刻被拥挤的人群挤在那里。

从高处望去,商贸集市的中心地带现在几乎空无一人。几根棍棒和一只孤零零的凉鞋留在了那里,旁边站着一个瘦弱的男孩,一条腿扭曲着,睁大着眼睛,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他用手肘撑在地上爬行着,脑袋惊慌地转来转去——直到他的目光在旁边的一条大街上停留了下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躁动。房屋中间出现了一样什么东西在向外张望着,口鼻很大,毛色黑黑的,髭须在颤抖着。

“奥茨!奥茨!奥茨!奥茨!”

那头巨兽往前移动了几厘米。浓密的皮毛,下垂的下颌,嘴里露出两颗大牙,像螺栓那样粗的小腿在那里晃动着。卡尔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动物。三角形的脑袋让人想起鼬獾,可是鼬獾有五吨货车那么大。人群中不时响起几声叫喊。那头动物睁着血红的圆眼睛往卡尔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走来。有半秒钟的时间,那头动物似乎就是冲着他来的。但它突然在人群的咆哮中横穿过商贸集市跑进远处的一条横街中去了。手里拿着斧头的男人立刻尾随而去。过了不一会儿,动物又从另一条街道跑了出来,又一次横穿过商贸集市,飞快地在那里打着转,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多。惊慌变成了对行动的渴求,对行动的渴求变成了大胆的举动和嗜血的欲望。后面又跌跌撞撞挤上来几个年纪大的人、走路慢的人、一个挥舞着拐杖的孩子和几个充满激情但没带武器的男人。动物每次出人意料地突转方向,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尖叫声。当动物往后退的时候,有几个人跌倒了。

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面挡在动物的路上,被动物的利齿一下子甩到了一边。其他人用棍棒打着怪物胁腹的伤口,欢呼着跳跃着往后退去,同时一阵箭雨直向动物射去。只两个回合,奥茨的皮毛上就插满了箭刺。那些弓箭手们不再等到目标在他们面前路过,远在射程外他们就在那里一个劲地放箭。箭头当啷当啷地掉在地上,撞到对面房屋的墙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或者射进了冒失的进攻者的后背。在攻击的间隙,那些被踩在地上的人赶紧爬出包围圈。没有人关注他们。

在卡尔站着的楼梯不远处,奥茨最终被捕获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浪潮冲向几乎已经了无生息的动物,连最小的孩子和最虚弱的人也加入了进攻的行列。动物巨大的躯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倒向一边,前腿伸向天空,就像烟囱一样。后腿已经被扯断,被撕开的胁腹凹陷了下去,可以看到插在上面的木条和铁杆。人群无视这一切,还在那里继续痛打着。动物的屁股被点着了,立刻烧了起来。

卡尔像失去知觉那样还站在楼梯上,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运动上衣。他周围的男人站着不动,好几分钟里他可以看到,奥茨残余的身体在人群中开始走动。就像一个偌大的分子,遭受着无数小小的看不见的粒子的攻击。烧着的躯体慢慢爬过广场。人们还在不断地用脚踢它,用棍棒痛殴它。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骑到了它的背上,他的衬衣马上着了火。开始时怪兽好像还是毫无目的地在那里走来走去,随着周围的叫喊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刺耳,它似乎找到了目标。男人们用棒击和脚踢把火球赶进了一条横街,直往一扇木门而去。

卡尔的视线被挡住了,看不到后面发生的事。但他觉得在烟雾中似乎可以看到唯一的一个欧洲人,做着可笑的功夫动作迎接着向他滚去的火球。当然毫无用处。奥茨被挤压在门上,大门很快就被撞开了。公社内院的木材垛和垃圾堆被点着了。两个女人急忙在花园里找来一根很奇怪的绿色水管灭火。另一个穿着牛仔裤和印花布T恤衫的女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衣物、地毯和沉重的箱子,装上了一辆很大的越野车。哪儿都没有海伦的踪影。大火很快蔓延到了主楼。越野车发动了,公社成员企图逃脱这恐怖的地方,但却在瓦砾碎片中被卡住了。人群中又响起一片欢乐的叫喊声。当风向变化,大火开始殃及邻里的房子,欢呼声才停息下来。整整两个街区被完全烧毁了。

这时,卡尔站着的楼梯上已经没有了其他人,所有人都拥到大火那里去了。他双腿发抖地慢慢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绕过人群,走到旁边一条小街的入口。当他看到公社前面还停着的不多几辆汽车里已经没有了那辆蓝色的本田车时,这才松了口气。

但是他刚刚放松了一点的心情陡然又紧张了起来,因为他发现,那件运动上衣不见了。那件衣服的袖子还缠在手上,但是衣身却不见了。他先是跑回到楼梯那里,接着又穿过整个商贸集市。一个小个子男孩,手上拿着两根棍子,肘窝里夹着什么闪亮的黄色的东西。在水井前卡尔抓住了他。男孩看上去还不到十岁,大声叫喊着,抓扯着,用牙齿撕咬着,拼命地紧紧攥着他的战利品。他用拳头使劲揍着卡尔的肚子,企图挣脱。卡尔把他甩到旁边房子的墙上,一把举起运动衣,在口袋里搜找着圆珠笔,但圆珠笔没有了。右边的口袋里没有,左边的口袋里也没有。男孩趴在地上想逃走。卡尔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一只脚踩在男孩的脖子上,卡尔开始搜查衣服里面的口袋,接着又查看了旁边的口袋。“他偷了我的东西!这个臭小子偷了我的东西!”卡尔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继续踩着那个蜷缩成一团的男孩。突然他的手指摸到了右边口袋里的圆珠笔,这个口袋他之前已经搜查过三遍了。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被重重砸了一下。卡尔踉跄了一下,把愤怒的人群推到一边,双手把那件装有圆珠笔的上衣紧紧压在胸前,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

他听到身后一片责骂声和叫喊声。那些叫喊声里夹杂着一个声音,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声音。带着疑问的刺耳的声音。卡尔回头一瞧,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不是很确定,追踪他的人看上去也不是那么确定。就在这种不确定中,他们都认出了对方。这是那四个穿白色长袍的男人中的一个,那天卡尔在仓库的阁楼上醒过来时见到过他。这个男人长着一张大众脸,现在又穿上了一件白色的长袍。他使劲用双臂左推右搡,想在这群乌合之众里挤出一条路来。看上去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有个胖子正挤过人群往这边来。再后边是那个男孩。

第四十五章 月亮和星星

他端坐在高远的天空中俯瞰着我们

满怀同情地指引着人类正确的道路

他在苍穹上写下了星空闪烁的文字

告诉我们人世间的幸福和悲惨征途

但是人类啊缠绕着世事悲叹着生死

却不去关注星空的文字,熟视无睹

——比埃尔·德龙沙(法国十六世纪诗人)

卡尔首先想到的,是折入停放奔驰车的那条路上去。但是就算他能到达停车位子,打开车门,发动马达,在这条拥挤不堪的大街上他也无法前进一步。他毫无思绪地奔跑着。当他的右边出现了一条通往沙漠的小巷,他马上跑了进去。

幸运的是,追踪他的人显然不是很好的赛跑运动员。过了第二个或是第三个沙丘他似乎就把他们甩掉了。

卡尔奔跑着,发烫的沙粒挤入凉鞋,灼烤着他的脚趾。他想起了上一次的逃跑,不禁心慌意乱起来。是不是应该继续往前跑?是不是要绕远路重新回到汽车那里去?还是再把自己埋在沙里?

不,他绝不要再回到绿洲去。那里的形势过于混乱。也许以后还有机会再去。太阳距地平线只有两个手掌的距离,不久天就要黑了,到那时候他在沙漠里就安全了。到塔吉特还有大约二十或三十公里。他觉得自己可以跑完这段路程。

他气喘吁吁地站住了,感到身体一侧针刺般疼痛。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一片宁静。天上亮起了第一颗星星,他想到了海伦。他希望,不,他确信,海伦在形势恶化前就已经离开了公社。她有可能看到了自己留下的纸条,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汽车。海伦一定够聪明也够实际,在这种情况下会想到如何让自己逃生,也能想到他也会这样做。踩着沙子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卡尔脑子里开始出现一幅幅梦幻般的图像。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幸福的未来。他的妻子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美国金发女人,他有两个或三个长相朦胧的孩子和一份很有意思的职业。邻居和同事都很敬重他,他是集体中的重要一员。有一次一位邻居被毒蛇咬了,他把那人的手臂绑了起来,在伤口处吸吮出毒汁,救了他的命。这时四个身穿白色长袍的男人从一架直升机上跳了下来,枪杀了他,又强奸了海伦。

像他这样的脑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白日梦幻?但是他没有继续去想这个问题。长途跋涉已经让他精疲力竭,脑子里重复出现的总是那些绝望的念头。

自从考克罗夫特博士第一次——虽然只是带着嘲弄的口吻——暗示,海伦有可能假装是他的妻子或情人,卡尔就一直抱着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够直言相告,一切都会在一场快乐的喜剧中真相大白。在情节最为纠结的地方,会响起威尔第的咏叹调和打开香槟酒瓶盖时的砰砰声。海伦会向他坦陈她之所以玩那套捉迷藏游戏的真实原因。他的回忆就像躲藏在客厅厚重的窗帘后面的不速之客一样。

他差点被一具尸体或者是什么从沙地里冒出来的东西绊了一跤。一只穿着黑色袜子没有穿鞋的脚,一条浅灰色的长裤。卡尔吃惊地退了一步,然后看了看大路那边,几个小时之前他在大路上看到过浅灰色的东西。他又看了看另外一边,果然不假,在地平线的地方可以看到仓库的山墙。

他屏住气把整个尸体从沙地里挖了出来,又踢了两脚把尸体翻转了过来。看不大出这个男人的年龄,他的眼睛还睁开着,但完全被沙粒蒙住了。死亡原因无疑是脖子被一根很细的电线割断了,现在脖子上还能清楚地看到血结成的痂。电线的两头绕在两段折断的铅笔上。开始发青的脸上,那撮小胡子就像是凋谢的花朵上停着的一只落满灰尘的蝴蝶。

这一定是蔡特罗伊斯!那四个男人一定抓住他了,就在卡尔用梯子从阁楼爬下来的时候。但摩托车到哪里去了呢?

卡尔在沙丘里绕了一小圈,四处巡视着。接着绕了一个大一点的圈子,又一个再大一点的圈子。没有找到摩托车。只有两条平行的汽车轮胎印,往仓库的方向而去。他在尸体边上蹲了下来。“也许这是我的朋友,”他想,“但也许是我的敌人。”他拿起一小把沙子,慢慢撒落到死者的嘴里。

接着他搜查了浅灰色西装的口袋,但显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没有钥匙,没有钱包,没有任何个人的东西。只是在右边的裤袋里有一块用锡纸包着的吃过的口香糖和几块发红的小纸片。纸片上有用打字机打印的文字。卡尔试着在手掌上把那些纸片拼起来,但没有成功。他把纸片塞到自己的口袋里。他又一次仔细地搜查了裤袋,又找到了几块撕碎的东西,同样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他继续蹲坐在死尸边上,不时地望着地平线的地方,像孩子似的摇晃着膝盖。接着他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圆珠笔,把圆珠笔拿了出来,旋开,用牙齿把蓝色的塑料塞子从笔芯里拔了出来。他把那两个金属壳体在手上滑来滑去。他觉得好像可以在焊缝处把壳体拧开。但是没有工具肯定不行。用四个手指没有办法抓住细小的圆柱体。就在他还在那里琢磨着试验着的时候,他相信在眼角处看到了沙漠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看到一个沙丘的边缘染上了橙色,太阳在沙丘后慢慢消失。但周围仍是一片宁静。他小心地站起身来,转了三百六十度,又一次看到了一个影子。这时橙色的光圈边上有一处被切断了,在沙丘顶上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只貂狸大小的动物。

“这样啊。”卡尔轻轻说了一声,径直朝那动物走去。动物小心地往边上跨了一步。卡尔觉得它的头上好像有割破的地方。他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跪在地上,伸出一只手,嘴里发出轻轻的咂咂声,他以为这样可以获得动物的信任。歪斜着脑袋和身子,奥茨慢慢向他走来。它有两只尖尖的门牙,凸出在下唇外。但这只动物很小,看上去不会很危险。走近了可以看到它脑袋上的东西原来是一张剪成锯齿状的纸。太阳的最后一束光线正透过这张纸照了过来。卡尔认识纸上面的文字。他小心地用手摸了摸动物的肚子,把它抱了起来。动物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微微地发出一阵尖细的叫声,嗅着。“咔呜,”卡尔说了一声,“咔呜。”

动物头上的那张纸条是用皮筋绑着的,卡尔把纸条转到自己眼前,看到上面写着:“一个人可以出生,但为了出生他必须先死,而为了死他必须先醒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读下去,就大叫了一声把动物扔到了地上。它咬了他一口,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牙印。血从伤口渗了出来,马上流到了手肘的部位,滴到了沙地上。那头动物不紧不慢地走了,在下一个沙丘顶上往四处看了一下,消失在黄昏的沙漠中。

伤口痛得很厉害,好像立刻就发炎了一样。卡尔蹲在沙子里,用右手撑在地上。他发现,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握起拳头了。他把金属壳体给弄丢了。他看到下面到处一片灰暗,沙子和砾石,还有暗红的血滴,其他什么也没有。他用手掌在四周到处摸了一遍,但又害怕会把壳体更深地埋到沙里。他不敢挪动一步。他向左再向右扭动着上身,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地,接着越来越绝望地把周围够得着的沙子用十个手指过滤着。他感觉到手上悸动着的伤口。天色越来越暗,他几乎看不清自己的前臂了。太阳早已下山,一轮细细的弯月很快升上了夜空。卡尔长时间蹲坐在自己的脚印上。最后,他用那只健康的手撑在凉鞋上,水平地向一侧探出身子,用脚围着刚才坐着的地方画了一个圈,大概一个身高的半径。然后他站起身来,仔细地把手、脚和衣服抖落干净,迈了一大步跨出圈子,走到几米远的地方,躺下睡觉了。

第四十六章 盐工区的电气化

你带着苍白的倦容

攀登高空,俯瞰大地

你游走于星辰之间

孤独寂寞,没有朋友

你犹如忧伤的眼睛

亏盈交替,不断变化

然无一物似你久远永恒?

——雪莱(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有谁知道,独自一人在沙漠中度过漫漫长夜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住在住宅小区自家的房子里,习惯了在自己温暖的床上睡觉的人对此是难以想象的。更难想象的是,对于一个许多天来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以往就像一张白纸一样的人来说,这种形而上的黑色和昏暗会给他的精神带来什么样的折磨。

提到“文明”的反义词,大家通常都会想到“野蛮”,但实际上真正合适的词语应当是“孤独”。白天这里已经是一片寂静,到了夜里,万籁俱寂,更增添了几分抑郁和沉重。仰面躺在沙地上,卡尔把虽然结了血痂但仍然疼痛不止的手放在胸脯上,望着夜空,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茫茫星海。

他看到远处无数个太阳在闪烁,其实不过是宇宙中的尘埃。他想到,其实自己身下也只是这样的一片尘埃,只是由于这些沙粒和瓦砾,由于一个微小的物质团,才得以与另一头那个永恒的失重的虚无世界分开……他想到令人震惊的大小比例,心里充满了恐惧。他害怕,有人会继续追踪他(或者天亮后会来追他);他害怕,在重新找到金属壳体之前就必须继续逃窜;他害怕,晚间的一场沙尘暴会把一切掩埋……而对于上空千万个星体来说,这一切都是如此无关紧要。

有卫星穿过夜空。一个稍大的亮点,也许是一架飞机。离地万米的高空中,一架波音飞机里八十位沉睡中的乘客。想到这些,被人遗弃甚而受到侮辱的感觉更加强烈。夜冷了。卡尔把自己埋在沙里,漫漫长夜中,他把自己在沙里越埋越深。他做了许多令人不安的梦,只是梦的内容他之后再也想不起来。

天亮了,这才发现昨晚在沙地上画的圆其实是两个有点椭圆的圈,围绕着一个被踩得乱糟糟的中心点。卡尔在圈的外围找了一遍,没有找到金属壳体。他察看了一下凉鞋,想确认东西没有卡在鞋底的凹缝里。最后,他又把圆圈边上的沙粒仔细地筛了一遍。他把沙子从一只手上散落到另一只手上,一遍,两遍,三遍,然后一扬手让沙子随风飘到自己身后。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一直坐在那里劳作着,把膝盖前的沙层筛洗了一遍。然后往前移动了几步,继续这样过着筛子。太阳越升越高。卡尔满身是汗,又热又渴地坐在沙凹里,心情愈来愈绝望。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半个圆圈,但还是什么也没找到。因为担心在某个不专心的瞬间不小心把金属壳体随风扔到了身后,他开始把沙子在手里过上四遍五遍,然后才扔到身后的小沙堆上。越是仔细,他越是担心,开始的时候是否过于粗心大意,所以他把筛过五遍的沙子另外堆在一起,以便过后把不那么仔细筛过的沙子再重新检查一遍。

太阳已过晌午。在沙粒中间突然有银色的金属物体闪光。卡尔满头大汗绝望地计算着,用了大半天时间才找到第一个壳体,不知找到第二个壳体还需要多少个小时。但是筛了三四把沙子后,第二个壳体出现了,就像一个偷了东西的小孩儿,当他的小同伙被抓住之后,他也无意继续逃跑一样。

卡尔把两个壳体重又放回到笔芯里,并用蓝色塞子堵上。他思考着,是不是还有其他更安全的地方可以把壳体藏起来。放在钱包里?放在运动服的口袋里?或者最好立刻把壳体吞到肚子里去?他从衣服旁边的口袋里拿出钥匙串、记事本和吗啡注射液瓶子,放在他百慕大裤子的口袋里,然后把圆珠笔单独夹在运动衣里面的口袋上。当他还在认真地忙着这一切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发出呼呼声的人影正穿过沙漠朝他这边奔来。一件邋遢的白色长袍,这是一个年纪很大的男人。

他直接从仓库的方向跑来,离开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他在那里吼叫着什么。这次他手里没有拿着三叉戟,但卡尔一眼就认出了他。当他还在考虑对方奔跑的速度有多快,是否会对他产生威胁时,他就发现,显然对方并没有认出他来。老汉的声音很大,但模糊不清。他登上了一个沙丘,把卡尔称作是看不见的国王卫队,表示见到卡尔他感到无比地高兴。他大声地咳嗽着喘息着,言语间希望不久就能让两个儿子的尸体重新回到父亲的怀抱。

他快要走到卡尔身边的时候,突然一下摔倒在地。“我金子般的男孩儿!”他大声叫着,一下子扑到了沙里的尸体身上。他花了快十分钟的时间才发现自己弄错了。不,他的儿子从没有穿过浅灰色的西装。他们从来都只穿长袍。但摩托车到哪里去了呢?

这个问题,卡尔也无法给他答案。老汉滔滔不绝地讲了近一个小时的话,接着在尸体旁边平静地睡着了。他讲的内容可以总结为三点:一是老汉显然失去了两个儿子,一个被打死了,另一个失踪了;二是他希望在寻找儿子尸体的过程中能够得到极为神秘的警察大队的帮助;第三点同样不可忘记,他在找他的摩托车。

卡尔把运动衣绑在头上抵挡着热浪,往西边的方向走去。他从醒来之后就感到口渴,现在看到了地平线上出现的棚户区影子,更觉得口渴到了无以忍受的程度。他浑身无力,跌跌撞撞地穿过第一排白铁皮搭成的棚屋,跑进一家肮脏的小店,买了一升瓶装水,站着一口气喝完了。接着他又喝了第二瓶。第三瓶喝到一半,他绕着棚屋走了一圈,对着后墙解了手,并大声问小店店主,这里哪儿可以找到电话。在两个街区外的一个用木板隔开的房间,好像是一家咖啡馆,那里还真的有一部黑色胶木电话机。

卡尔让电话员接喜来登大酒店。电话另一头马上响起了海伦的声音。海伦!她没有受伤,她很好。她还没来得及给卡尔解释她是如何及时逃过那一场劫难,他就对着话筒大喊,他找到笔芯了……是的,笔芯,就在他的口袋里,圆珠笔里两个很小的金属壳体,他重复了一句,在圆珠笔里找到的……没错,他肯定,就是笔芯,她必须马上来接他。往东走,盐工区的尽头。他又重复了一遍,在盐工区的尽头。中间那条街,穿过棚屋区,最后的那家发着臭味的咖啡馆……他在那里等她。就在最宽的那条街边上。在最东边。一户有电话的木板房。他听到了自己的欣喜和海伦的激动,听到了命令,让他在原地等着不要离开半步,她马上就到。他放下电话听筒的时候,看到店主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盘煮过了头的汤。店主把盘子高高端起,就像是托着一盘上等的美味佳肴。这盘汤不收钱。

卡尔拿着汤在街上的一张用水果箱子临时搭起的桌子旁坐了下来。他把上衣放在前面,闭上了眼睛。自经历了仓库里发生的事情至今,他第一次感觉不错,感觉自己是安全的,尽管他知道,接下来他要面临的事情也许才是最困难的:他要把金属壳体交给阿狄尔·巴斯尔,然后要跟他谈判释放他的家人,还要弄清自己的身份。

他吃了点东西,喝完了汤。接着掸了掸衣服,把口袋里的沙子倒干净,重又检查了一遍上衣里面的口袋。他在桌子底下用饮用水洗了洗手。余下的水倒在了受尽折磨的脚上。他沿着大街望去。沙土颜色的小孩在沙土颜色的棚舍之间踢着沙土颜色的足球……尘垢污秽和衣衫褴褛的身影。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让一个人地生疏的金发白种女人开着汽车到这个地方来有多么危险。但另一方面,海伦已经不止一次地证明了她的勇敢无畏,而且现在反正也没有办法改变了。他看到一条狗,正嗅着自己的尾巴在那儿打转。足球“咚”的一声掉到了一户人家白铁皮的房顶上。接着有一群孩子走过,他们手里拿着破旧的木板和破旧的书本。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本诗集中的插画一样,感叹往昔的诗行配以深褐色的水彩图画:金色的太阳,金色的男孩。一个男孩跳到另一个男孩的背上,用拐杖指着方向。女孩们在那里吃吃地笑着。不管是在世界上哪个地方,不管是在什么年代,似乎都是这样。一个独腿的小孩哭着跟在别的孩子后面,他没有拐杖,只好用一条腿在那里往前蹦着。

诗集合上了,一个男孩跳到卡尔身边,大声喊叫着问他要钱。店主走了出来,挥舞抹布抽打着这些捣乱的小孩。他说这帮孩子是打扰他客人的脏鬼,是渣滓,是该死的盐工区孵化出来的一群该死的小浑蛋。孩子们一哄而散,并不忘在那里做着怪脸。店主抓起一把小石子向他们扔去。

卡尔看着店主,问道:“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

“你刚才对他们说什么了?”

“让他们滚开。”

“不,你说该死的……该死的盐工区?”

店主耸了耸肩,又抓起一把石头扔了过去,眉宇间一副凶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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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读很重要
诸神之间的一场争端,令地星陷入生存危机!诡异红月、极端天灾、诸神棋子纷纷出现,人间秩序完全瓦解,弱肉强食成为第一原则。全球百分之九十的生物成为异种,与此同时地星本源意识苏醒,为幸存人类激活游戏面板!击杀异种生物便即可抽取生存天赋,获取各类职业传承、装备!前世苏宇枫为了重新建立人类秩序而间接阻碍诸神计划遭受神妒,犹如小说中的反派被无数“正派”联手斩杀。重生回到诸神游戏降临的前一天,苏宇枫绑定弑神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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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风不同也能谈恋爱[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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缭之兮杜衡
达斯琪当了十年的海军,某天一睁眼,不见了碧海蓝天,海鸥盘旋,只有一片干燥的茫茫沙漠,脑海中有一个女人在疯狂尖叫,你是谁?无论你是谁,快跑,他来了,他要杀我!远方那人,白衣黑剑,冰冷如雪。他说:女人不该学剑,学剑的就不是女人。达斯琪微笑,很好,剑士先生,请你千万不要把我当成女人****宇智波奈奈是被天才家族里的废柴,十岁那年,隔壁哥哥看一眼就能学会的火遁,她学了整整一天。全家死于仇杀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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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服冷漠受的N种姿势(GL职场升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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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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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大龄汉子迷上乖软小娇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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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35188912
关于七零,大龄汉子迷上乖软小娇娇: 陆媛媛是蒋寒城和奶奶救命恩人的女儿,阴差阳错她来逃命晕到在蒋家,为了她脱离苦海,男人花重金买下了她,而陆媛媛第一次看到蒋寒城时,面对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害怕直发抖。慢慢的相处后她见到了男人冷硬下的柔情和细心,被他的呵护和付出感动,她是有人爱有人宠的。她开始关注男人对他心动,陷在他的魅力和他爱意里,爱他无法自拔,想时刻贴着他。后来,她明白人生最大家幸福的莫过于,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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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梓汉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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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头鹰.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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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夜市开在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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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妮洋宝
关于把夜市开在古代: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和家人一起吃夜市吗怎么就穿了呢?还是一个跟历史一点都不沾边的陌生朝代,这上我怎么发挥那地理老师教的零星历史优越感呢,我怎么这么倒霉呀,都说古代落后缺吃少穿,想吃大米饭小龙虾那是做梦都办不到,我一个现代的小可怜可是万万吃不了古代的苦呀,呜呜呜!哭了一个时辰累死宝宝了,先睡一觉再说!咦!我做梦了吗?这不是害我的那条夜市一条街吗?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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