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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纸上的三组人按顺序画上了圆圈:“你是第一组。追踪你的人是第二组。老农的一家是第三组。一个老汉加上他的两个儿子。同不同意?我觉得,那个时候只有他的两个儿子在仓库里。也许老汉也在,但两个儿子肯定在。一个是被滑轮砸中的儿子,另一个是骑着摩托车逃走的儿子。现在你来了,那几个男人在追你,你逃跑到了这里。然后你手持一把看上去像冲锋枪一样的东西冲进了一个像酿造厂一样的地方。我假设,你遇到了不那么热情的接待。你很着急,因为后面有人在追你。那两个儿子也很着急,因为那是个非法的酿造厂,而且你手上挥动着一把枪,而这把枪,就像你说过的那样,就算近看也可以乱真。仓库里的光线好不好?那里很暗。你手里拿着一把AK-47。不管你对他们说了一些什么,他们都明白自己遇到麻烦了。也许你求他们能够帮帮你,也许你甚至威胁他们了。也许他们看到追踪你的人越来越近,他们还以为这是你的同伙,所以他们出于防卫从后面砸了你一下。他们把带着轻微裂伤的你抬到了阁楼上……或许是你自己爬上来的,他们在阁楼上才抓住了你,给了你一下。无所谓啦。现在他们真的陷入了恐慌。砸破了一个人的脑袋,另有三个人正在逼近。所以一个儿子骑上摩托跑进了沙漠。也许是为了找人来帮忙,也许只是想逃跑。无所谓啦。当追踪你的人到达仓库的时候,那里只有另一个儿子。他们问他蔡特罗伊斯跑哪儿去了,他没回答。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为此他们用千斤顶砸破了他的脑袋,就像他们此后自豪地告诉第四个人的那样。当你失去知觉躺在阁楼上的时候,那个骑着摩托车跑了的人实际上是救了你的命。因为他们继续追那个人去了。也许他们抓住了他,在这里后面的什么地方。这时他们才发现抓错了人,所以他们又折了回来找你。但这个时候蔡特罗伊斯先生已经开溜了。最后那个老汉的结论是,一个儿子被打死了,一个儿子失踪了。这样,所有的谜都可以解开了。”

海伦喝了最后一口咖啡,走到厨房里,想再烧一壶。

卡尔一脸迷惘地看着那张平面图,海伦在上面画满了箭头和叉叉。

“那么那支木头枪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我为什么要拿着一把木头枪在沙漠里乱跑?”

“我建议,这个问题你最好还是问一下你自己。”

卡尔试着在脑子里把所有事情再过一遍。他数了数海伦画的小人,他拿起圆珠笔,读着上面刻着的“喜来登”字样。海伦一一驳回他的异议的那股自信和轻松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同时也让他觉得更加没有头绪。他觉得按时间顺序把这一切都想象出来就已经够难的了。海伦怎么能够如此毫不费力地把那么多的拼图板组合起来?她真的行吗?他觉得有责任找出其中的破绽。他手指着平面图上表示他的那个小人,说:“我在阿狄尔·巴斯尔那里的时候,他说的是两个男人。”他没用小香肠这个词,“两个男人,我和我的同伴。”

“他不一定在边上。”

“不是……但到目前为止我一直以为,蔡特罗伊斯是我的搭档。如果我是蔡特罗伊斯的话,那谁是我的搭档呢?”

“这个问题现在重要吗?”海伦拧开了咖啡罐,在找咖啡勺,“或者我们现在可以思考一下,偷走你上衣的真的是小学生吗?”

“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你能这么肯定。”

“从他们的样子来看。”

“忘了那些孩子吧!你为什么老是提那些孩子?你反正也找不到他们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处理他们。因为据我知道,在这样的贫民窟里根本就没有学校。”

“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的?”卡尔并没有理会海伦的质疑,问道。他举起了平面图,在空中划了一圈。

“因为对那些人的描写也合乎这个分析。在公社里,法埃勒和其他人相当准确地描绘过一个男人的样子,就是你这样的。带格子的西装,身材修长,三十岁上下,身高一米七五。具有阿拉伯血统。但他们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他们提供不了更多的情况。你在公社里想干什么,要不就是你瞒着没说,或者是他们没搞明白。你自我介绍是记者,但后来你好像一直在打听值钱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你在打听钱箱的下落,等等。从中他们得出结论,你是保险公司的,他们正想好好地从中忽悠一把。蔡特罗伊斯,保险公司的人。或者是一个非常不称职的记者。大概是这么个状况。”

第四十九章 阴沉的念头

注意了!注意了!好好看着彩虹。鱼马上要出来了。奇科在屋里。快去看看他。天空是蓝色的。在树上挂个牌子。那棵树的树干是棕色的,叶子是绿色的。

——霍华德·昆都(美国中央情报局间谍)

夜已经深了。他爬回到床上。海伦亲自为他盖好了被子,在床沿坐了一会儿,注视着他。如果他的眼睛还没闭上的话,这时海伦看他的那种眼神,他一定不会喜欢。

这个夜晚——这是最后一个夜晚——他睡得还算平和。第二天一大清早,他被从床上拉了起来。有人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到了另外一个房间。海伦的声音,既不好奇也不生气,只是冷漠和尖锐:“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卡尔穿着一条裤腰带失去弹性的内裤站在她边上。面前是十二块小纸片,松散地拼成了三个方块。他马上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远一点的地方放着第十三块小纸片。纸片的边缘有烧焦的痕迹,但材质跟其他纸片一样,而且都是一样的红色图案。这是三张身份证件。三个“道德委员会军官”。

卡尔弯下身子看着,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

“在你的百慕大裤子里找到的。我今天本来想把衣服拿去洗了。现在,你不要再骗我了。”

卡尔用手擦了擦胸口。他虽然还没明白海伦为什么会如此生气,但马上就开始讲述起在沙漠里发现的死尸以及他在死尸身上发现的这些证件。或者应该说是纸片。尸体穿着浅灰色的西装,脖子上有一根电线,他就是碰巧绊着了这根电线差点摔了一跤。这些东西就是这么来的。从他裤子里掏出来的这些东西。

“那这是什么?”海伦用食指点着用打字机红色字体填写的三个地方。

卡尔读着,愣住了:阿道夫·奥恩……贝特朗·贝窦克斯……迪蒂尔·德卡特。

“A,B,D!”海伦大声说着,“恩、窦克斯、卡特!”

“见鬼了。”

“是的,见鬼了,蔡特罗伊斯先生。现在不要再跟我说什么废话,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不要再跟我胡扯任何东西!死尸的事情你去跟别人说吧。装作失忆的人,你演得够久的了。现在,不要,骗,我。”

卡尔拿起烧焦了的纸片,上面写着“姓名:”,看了一会儿又放回到桌上。他又讲了一遍在沙漠里找到尸体的经过。一根电线,两段铅笔……一个小胡子。死者留着小胡子。

“胡说八道,”海伦说,“你在胡说八道。”

“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

“什么?”

“你不会真的相信我的失忆是装出来的。”

“我相信,就跟考克罗夫特博士相信的一样。”

“你怎么知道,考克罗夫特博士相信什么?”

“因为是你跟我说的,小男人。你过去这段时间真的失忆了吗?说,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不要再跟我说什么死尸。这些东西你是不是早就有了?你到底是谁?这些东西你一直带在身上,对不对?你一直都知道,你是谁,而且……”

“我可以把尸体指给你看。”

“不需要。”

“不,我可以……”

“不,没这个可能!你真的相信,我现在会跟你一起开车去沙漠,去找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人?现在结束了。上次跟你去过一次盐工区已经够了。那时我就在想,有什么地方不对。你是个骗子。如果你没法想象,我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那么我可以告诉你。”

“海伦。”

“事实情况是怎么样的呢?事实情况是……不,你听我说。事实情况是:我在沙漠中间的一个加油站接纳了一个男人,他声称自己失去了记忆。我相信了他。我照顾他。他不愿意去找警察,我没有反对。他不愿意去看医生,我也没有反对。一位专业医生说,这样的记忆缺失是没有的。”

“有可能是没有的。”

“有可能,去你的吧。那好,既然你要从可能性开始,我也正要说一说这个。我照顾这个男人,我照顾了一个身份完全不明的男人,他声称除了身上穿的一无所有,还有就是一张烧得剩下一个角的身份证件,关键的部分说是让什么嬉皮士给烧了。这个可能性有多大?而他到我这儿没多久,又被一个强盗头子给绑架了。他的手上给扎进了一把拆信刀,在极其疼痛的情况下,他既没有说明自己失去了记忆也没有供认出自己有一个叫蔡特罗伊斯的同伙。或者说他相信自己有这么一个同伙。我们好多天里绝望地寻找着这个蔡特罗伊斯,然后才发现,他本人就是蔡特罗伊斯。这个可能性有多大?我们发现这个情况没多久,我们这个男人的口袋里带着三张证件,而这三张可笑的伪造证件又奇妙地跟被嬉皮士烧掉的可笑的证件完全吻合。这些证件是从哪儿来的?是在沙漠里的一个死尸身上找到的,一个,我引用一下你的话,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死尸身上,他在沙丘中间就这么巧差点被这具死尸绊倒,而这事就发生在昨天。这些证件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这个每天晚上对我倾诉衷肠的男人……他竟然把这事给忘了。证件是我在他的口袋里发现的。这个可能性又有多大呢?”

“这个可能性不是很大,但是……”

“最奇妙的是,我们的这个男人还在寻找矿井还是笔芯什么的。什么样的矿井还是笔芯?这个他不知道。但是由于一个幸运的巧合他突然找到了,或者说他声称找到了,在一支圆珠笔里,在一支,我再引用你的原话,在一支廉价的圆珠笔里。而这支该死的圆珠笔,本来是可以用来一举解决他那些该死的问题,却在荒芜区被一个,按你的原话,被一个小学生给偷走了,而他却让我开着车子去了盐工区。你的钱包还在,我给你的那些钱还在,别墅的第二把钥匙还在,什么都在,就是装着圆珠笔的上衣没了。这个可能性有多大?你站在我的角度设身处地想一想。可能性有多大?我是说,你真的以为我有那么愚蠢?”

海伦的声音里完全没有了那种缓慢单调的语气。她最后的几句话是用顿音甩过来的,就像机关枪的声音一样。

卡尔迷惑地看着她的脸。她对他说的那一切真的就那么肯定,或是她在考验他?他不知道。如果假设她是对的,有没有可能海伦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虽然她并没有看到过经历过,而仅仅是根据对他的了解而把情况综合起来加以分析得出这样的结论?有没有可能,就像考克罗夫特博士暗示过的那样,一个装病的人不知道自己在装病?从这些纸片中就一定可以得出这样一些结论吗?

有几秒钟的时间,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他努力回想着过去几天里了解到的有关他的身世的情况,他想好好思考一下,把这些汇总成一个同样有根有据的结论,但是他做不到。这早就不是思维了,而是迷雾中的沉沦。海伦怎么就能看得出这些片断中的关联,怎么就能相信自己看明白了这样一幅充满了矛盾和不可能性的图画?

眼看就要失去身边唯一一个熟悉的人的信任,他感到十分恐慌。他叹着气。他沉默着。

“如果这就是你想说的一切,那现在只能到此为止了。”他听到海伦如是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尽我所能帮助了你。但我不想让一个骗子在我这里留宿。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这是一些什么证件,这些证件你是从哪里得到的,特别是,你究竟是谁,笔芯又在哪里。如果你愿意说的话,现在就说。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是谁?那是一个什么该死的笔芯?”

他内心在紧张地工作着,但没有结果。海伦一挥手把纸片扫下了桌子。“那好,”她毫无表情地宣布,“我现在到沙滩上去。你可以等在这里,等到酒店洗衣房把你的衣服送过来。但在我回来之前,你必须离开这里。”

她从浴室里拿了自己的泳装和两块浴巾,然后走到电话机旁,让接通美国的电话。卡尔蜷缩在椅子上,尽力地想把头脑里的一团乱麻整理出个头绪来。在迷雾中出现了另一个模糊的细节的轮廓。木头枪。一支伪造的枪,伪造的证件。迷雾开始引起身体上的痛楚。他知道,没有海伦,他就完了。他听到她在跟她的母亲通电话。他不再想去反驳,而是想着,说什么才能让她平静下来。他说的全都是实话,但事实却是不可能的。这他自己也知道。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重新开始说话,“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真的是有意识地要欺骗你,我真的是一直都知道口袋里的证件而有意识地瞒着你……然后我真的是编造出了像留着小胡子的死尸这样的完全不可相信的事情来?脖子上绕着一根电线?难道我不是应该编造出一个可信度更高的故事来才对吗?”

海伦的回答来得很快。“比如呢?”

她刚才用手把电话话筒遮住了,现在她又把手放了下来,继续打着电话。

“不是,没人,母亲。”她说。

“好,那好。”她说。

“那样的话我今天早晨就不试了。”她说。

卡尔想象着,海伦的母亲在大洋的另一头都说了一些什么话。接着他又想起了木头枪。他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

“是……好。不,没有出现,也不会再出现了。肯定。我跟公司通了电话,他们会重新派个人来。新派三个人当然更好……三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是……马上,否则该到什么时候呢?我现在去沙滩……跟哪儿都一样……是。迦太基很好。代我向他问好。”海伦说着,挂上了电话。

“谁是迦太基?”卡尔问。

海伦没有回答。

“谁是迦太基?”

“我家的狗。记住:等我回来的时候,别墅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她背上游泳的装备,走了出去。

卡尔把纸片从地上捡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把纸片重又拼在了一起。他看到了他先前已经看到过的东西:一个可笑的“道德委员会”的可笑证件。他重又把纸片扔到了地上,然后走到露台上,看着已经走远的海伦,看着她消失在一片松树的后面。窄窄的海浪冲击着沙滩。海伦消失不久,那条路上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在大树的中间站住了。虽然离得很远,但卡尔却隐隐感觉到,那个人正在注视着他。过了一两分钟,那个男人转过身,从原路往沙滩走去。

卡尔一下瘫坐在一把躺椅上。他感觉到一种非常沉重的疲乏。一样无法理解的东西让他感到筋疲力尽。在他的脑子里,各种想法停不下来,却只是无助地在那里东碰西撞。他害怕,如果他不遵从海伦的安排,会更让她生气。他唉声叹气地撑着站起身来,无精打采地从这个露台往下走到另一个露台,在那里他爬过了护墙。他跌跌撞撞地沿斜坡往下走着,在矮树林里四处打量着,想找一块可以睡觉的地方。最后他在一片灌木丛的保护下倒下了。光线是颗粒状的。他趴在那里。接着又转过身来仰面躺着。脑子里不时闪过一个想法,把他吓得坐直了起来。但更多的是冷漠。他觉得没有能力作出一个决定。他的目光转而注视着摇曳的树冠,树冠之间夜晚的天空就像是一块紫罗兰色的玻璃。他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第五十章 反焦镜头

关于神,我无法知道他们是否存在,也无法知道他们的形象。阻碍我了解这些的能量很多。这个问题很模糊,而人的生命是短暂的。

——普罗塔戈拉(古希腊哲学家)

望不到边的羊群,笨拙的木头羊,羊的身体里面是打扮成教士的蛀虫,在他的梦里蹒跚地走动。他挥了挥手,像要把这些幽灵赶走一样。他一骨碌在晨曦中坐了起来。

就这样他坐在那里苦思冥想了大约一刻钟或更长一点时间,然后往平顶别墅走去。离开露台二十步或三十步的时候,他犹豫了。他跪在一棵树后,哭了起来。他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最后他上前敲门。他把一只眼睛贴在门的猫眼上,又敲了敲门,然后围着房子转了一圈,透过每扇窗户往里张望。卧室的百叶窗没有放下。床上没人。海伦的箱子也没放在柜子上。

他的口袋里还装着房子的备用钥匙。他打开了门,叫喊着海伦的名字。他一间一间地寻找,但所有房间都已清理一空。床头柜上有一张没有填写的酒店表格。只有那台他们一起搬回来的上面写有波兰文字闪着银光的机器,还放在厨房的餐具柜上。另外还有一篮水果。

除去卡尔在仓库里醒过来发现自己失去记忆时的绝望,现在应该是他感觉到的最糟糕的时刻。他甚至不知道,海伦是不是因为他才这样匆匆离开了别墅。他们没有谈起过旅行计划。

酒店前台的服务员带着十分确定的语气告诉他,别墅的另一把钥匙已经交了,房客已经支付了今后两天的租金。为什么美国女商人这么着急地动身离开了,他们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什么女商人?今天早上?不,值夜班的人现在不在酒店里。

卡尔坐在平顶别墅的露台上,吃了一个苹果,越过那一片松林看着大海。他打开冰箱,看了看冷冻格。他又仔细读了一遍那台闪着银光的机器上的技术数据。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电影,灰灰的荧屏颤动着。他再一次从垃圾桶里把那些纸片捡了起来,但却无法再拼接到一起。他走到床边,抖了抖被子,又把枕头拿起来看了一下。在一个枕头下他找到了一件毛衣,他把毛衣按在自己脸上好几分钟,呼吸着毛衣上的气味。然后他把毛衣套在自己身上。他又趴在地上看了看床底下。

他在那里发现了一支削下的铅笔的木屑和一根粉红色的皮筋,皮筋上绕着几根金色的长发。

卡尔在浴室里找到了一个空的洗发水的瓶子。他一次又一次地站在那台闪着银光的机器前面。为什么海伦会把这台机器和矿井或者笔芯混淆起来?她真的是搞错了吗?他仔细察看了机器旁边的两极插头和一根电线,这根电线他可以挪作他用。床头柜上台灯的电线是固定的,没法拆下来。不过电视机有一个双线插座,只是跟机器的不匹配。

他心灰意冷地倒在沙发上,用脚调换着电视节目。测试图像,还是测试图像,电影。

“现在你听我说。我只说一遍。我们不是有病的男人。”

他咬了一口苹果,嚼了嚼,接着一口吐到电视机上。

电视屏幕上留着湿湿的水果残迹,上面突然出现了海伦的画面。卡尔把眼睛闭上,呆了一会儿,等他重新睁开眼睛,发现那不是海伦,甚至不是一个女人。原来是李小龙。他带着舞蹈般轻盈的动作,穿过一块很亮的四方形光影,进到一个漆黑一片的房间,用手掌一下打到一个男人的喉结上,从他的笑声就可以听出那个男人是一个恶人。李小龙的动作跟海伦的一样。一模一样。

卡尔把嘴里剩下的苹果也吐了出来,一路摇着头,穿过两个露台往沙滩走去。那里有几个皮肤苍白的欧洲人在晒太阳。一阵狂风把他们的浴巾吹得卷了起来。

沙滩一头有一排熔岩石块,把沙滩自然地隔开。卡尔找了一块避风的地方坐在岩石上,看着大海涌起的波浪,千年不变地川流不息。

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两个柏柏尔女人,身上裹着蓝色的浴巾。一个十二岁上下的女孩和一个长着一张骷髅脸的老妪,她的两只眼睛就像是两个洞。老妪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涂了油膏的小棍。她把女孩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前,用食指和中指紧紧按住一只眼睛,然后用小棍在女孩的眼皮上擦过。女孩睁开四周都是厚厚的黑色油膏的眼睛,不停地眨着。

卡尔回想着海伦的指责,想得越久,越觉得她的指责无可厚非。她遵循着她的逻辑,而按照她的逻辑分析,显然她是对的。在他尚能回忆起来的短暂生活里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地不可能。一连串令人害怕的不可能性。再加上他的家人、他的同伙、那把木枪……波兰产的机器。细想起来这一切全然没有意义。他试着去回忆车间里那两个男人说的话,却看到了那个眼睛周围涂着一圈黑色的女孩投来的羞怯的目光。老妪忙着清理女孩一只手上的红色指甲花颜料。卡尔想,这里的人化妆本来用这种黑色和红色的药膏就足够了,一家美国化妆品公司有必要专门派人到这里来吗?海伦如果想要在这里推销化妆品的话会非常吃力……突然他想到,海伦的单子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呆住了。海伦的电话清单。那天他留在了沙滩上,米歇尔在那里读着她的漫画书,给那个德国游客展示着纸牌,海伦回去列了这张电话清单。海伦跑回平顶别墅去的时候,大约是十点至十一点之间。她去的时间不长,大概是一刻钟吧。就在这段时间里她声称给巴黎、伦敦、塞维利亚、马赛、纽约和蒙特利尔的朋友和熟人打了电话,请他们在当地的电话簿上查找蔡特罗伊斯……蔡特罗伊斯、蔡特罗伊克斯、西特罗伊斯、塞特罗伊斯等等名字。为什么他现在才想起来这些?

天际线上出现了一艘汽轮,后面很远的地方就是美国。跟纽约的时差是六个或是七个小时。这就是说,海伦是在美国后半夜三点至五点之间打的电话。这当然不是不可能的。但真的可能性又有多大?跟她通电话的又都是一些什么样的朋友?也许真有这样的怪人,不在乎半夜从睡梦中被拉起来,到电话簿里去查找一长串根本不存在的法国名字。但海伦并不像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乐于跟那种怪胎打交道的人。这个想法在卡尔的脑子里一旦扎了根,马上又让他联想起一系列前后矛盾的事情。

海伦曾经搜查过他的东西,这还算是小事一桩,他后来不是也查看过她的东西嘛。但为什么她有手铐、脚铐和那个像警棍一样的东西?他怎么能够真的相信她的话,说那根警棍只是性生活的工具?而美国一家化妆品公司的职员又是从哪里学会像李小龙那样的本事,一掌就能击断成年男人的喉结?一切迹象不都表明她曾经受过某种警察的专业训练?卡尔想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对此确信无疑。海伦日复一日地陪着他,也可以说是监视着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过哪怕是一点微小的提示可以说明她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在下船的时候她的样品箱子就那么巧掉到了海里。在舷梯上的争夺中,一个小学生从她的手中把箱子抢了去。

“你真的有妄想症。”他在脑海里听到海伦的声音,同时又想起了海伦对矿井或者笔芯毫不掩饰的兴趣。这难道不奇怪吗?特别是在前一阶段,她唯一感兴趣的好像只有这个。他现在心里已经非常确定了。他脑子里已经出现了这样的画面:海伦穿着一套看不大清什么样子的制服走进门来,给他戴上了手铐和脚镣……但可惜还是有那么一些事情与这些有趣的幻想对不上号。那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所处的情境。他只是在沙漠里的一个加油站偶然遇到了海伦。海伦事先不可能知道他会出现在那里。是他先上去跟海伦打招呼的,而不是反过来。

他筋疲力尽地蜷缩在电视机前。直到电视里播送晚间新闻,他一直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又想起了考克罗夫特博士那张长着大胡子的脸。他当时对医生不是也有过同样的怀疑吗?当时医生对他提出了一系列的质疑,到最后什么都提到了,还说他是在装病,但为什么就是没有看到真正的他?也许他真的有妄想症。他在那里想了几分钟,然后跳了起来,跑到厨房打开了所有的抽屉。在放餐具的抽屉里他找到了一把刀、一把小螺丝起子和一个手电筒。带着这些东西他跑了出去,在黑暗中他沿着盘旋路往下悄悄地走到了下一栋完全相同的平顶别墅。

那栋楼里没有灯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过去好些天里也没有看到过那里曾经有过灯光。窗户都关着,这幢房子显然没有租出去。他用手电照了一下房子的正面和花园,又确认了一下没有人在跟踪他,然后他用刀和螺丝起子撬开了那栋房子的信箱。里面有酒店用塑料袋密封的通知、饭店和潜水学校的广告,所有东西都和海伦信箱里的东西一样。他还找到了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但就是没有心理诊所的字条。

当他还在注意看着手里的这些纸张的时候,花园里亮了起来。街的另一边,沿小山坡往上走几步的地方,一幢房子楼上的灯亮了。印着繁花图案的窗帘后面,两个苗条的身影正面对面向对方走去。卡尔想了一下,手上拿着那一摞印刷品走到那幢房子前,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屋里传出轻轻的音乐声。

“您最近几天有没有看过信箱?”

“您说什么?”

“您最近几天有没有看过信箱?”

门全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出来,接着又来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他们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浴衣,一个人的头发是湿的。他们的目光跟随着卡尔手的动作,特别是那只拿着刀的手。他们很认真地听着卡尔讲的话,回答也是同样地认真。是的,他们住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已经快半年了,他们定期打开信箱收取信件。他们中的一人是记者,与巴黎常有联系……但至今没有发现信箱有什么问题。这对他们的工作很重要。但心理诊所的字条他们没有收到过。不,他们很确定。如果有过的话他们一定会记得。他们当然可以再去看一下,如果这对他——您叫什么名字来着——很重要的话。

卡尔垂着脑袋等在门口。他们一个人走进了屋,另一个留在了门口,整理着他那件不时散开的浴衣。他们原来是邻居……有意思。这里附近有一家心理诊所,真的是这样啊?这里是属于喜来登大酒店的?为旅游者准备的?不,他敬请原谅,这让他无法想象。他并不是有什么偏见,他自己也接受过几次心理治疗,在新泽西州,当然更多是出于好奇,而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但这里也有这样的诊所,他还是感到有点惊讶。心理学在非洲,这不是有点像要把冰箱卖给因纽特人吗?

卡尔紧张地越过他看着黑黑的房间深处。

另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大摞广告和拆开的信封走了回来,深表遗憾地再一次证明,没有收到过心理诊所的广告字条。

“您是不是曾经收到过?您现在需要心理辅导?是不是?”

两个男人在同一时间开始奇怪地笑了起来。卡尔不知道他们只是在表示友好还是在取笑他,匆匆地跟他们告了别。

他把手里还拿着的螺丝起子、刀和那摞印刷品扔到了随便一处树丛里,迷迷糊糊地沿着小巷往山坡上走去。没有人收到过心理诊所的广告字条,没有过。只有在海伦的信箱里有人扔进过这样的字条。在整座城市唯一的一栋别墅的信箱里,而在这栋别墅里住着的人真的遇到了问题。

卡尔找不到诊所所在的那条街了。一直到了门口他才认出来。那天跟考克罗夫特博士告别之后,他曾偷偷溜了回去想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但没有成功。

窗户里没有灯光。门开着。卡尔先是按了一下门铃,然后摸索着寻找走廊里的电灯开关。但灯打不开,所有房间里的灯都打不开。卡尔打着手电筒查找了整幢房子。所有的家具都不在了。他并不感到特别的惊奇。只有在楼上还留着那张三条腿的桌子。那两本书也不在了。

带着一种无以言表的绝望,卡尔打开了窗户。他用胳膊肘撑在窗台上,越过街道看着茫茫的黑夜。星星、人、房子、诊所。考克罗夫特博士、海伦、波兰机器。沙漠里的死尸。他回到屋里,背靠着墙坐在地上。他的感觉还和以往一样,希望通过思考可以明白一些事情。

但每当他想把各种各样的线索连接起来的时候,就会变得一团糟。然后他的思绪里就会刮过一阵狂风,不仅吹掉了那些连接,而且把那些线索也吹得不见踪影。留下的只有令人麻木的一片漆黑。思考的乐趣如同用头撞墙一般。

这些天来,在他能回忆起来的事情里面,他经历过的前后矛盾的事情要比别人七十年里经历过的还多。现在他面临着再一次失去新生活的危险。海伦不见了。考克罗夫特博士不见了。心理医生的诊所也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笔芯被偷走了。阿狄尔·巴斯尔给的期限已过……也许正有人切断了他儿子的手指或者强奸了他的妻子。

他很难找到确切的词语来描述他此时此刻的情绪,更不用说他的处境。他不知道他究竟还能感觉到什么。他转过身,把头往墙上撞去。一大半的头部失去了知觉。他又回到了窗前,往外望去。在黑暗的街角有几个黑暗的人影。有一个人影在注视着他。至少他感觉是这样的。还算好,至少追踪他的人或者他的妄想症并没有消失。他把手电筒的光束对着自己的脸。他们想看就看吧。让他们看到,他对这一切都已经不在乎了。他们想来就来吧。

第五十一章 主帅梅洛夫

两个越共成员在飞往西贡途中被审讯。第一个人拒绝回答问题,结果被从三千英尺的高空扔出了飞机。第二个人马上回答了问题,结果也被扔出了飞机。

——威廉·布卢姆(美国作家)

可是没有一个人过来。卡尔精疲力竭,最后倒在地上,想好好睡一觉。但他一直无法入睡。一种轻轻的隆隆声打扰着他。他关上窗户,但这种响声就像心跳声一样穿过屋顶和墙壁,夺走了他心中仅存的那一点宁静。最后他起身走到街上,环顾四周。他往喜来登大酒店的方向走了几步,但接着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冲动,指引着他往发出响声的地方走去。声音把他引到了考克罗夫特博士的诊所后面的一栋楼。那栋楼的门口上方有一个坏了的霓虹灯。大门左右两边贴满了广告。吉米·亨德里斯克,沙子垒成的城堡……阿里卡联盟。横贴在所有广告上的是几百份墨迹未干的画片,上面印着一张上颚很宽的四方脸,四周围绕着三个小一点的脑袋以及不同的乐器,就像是一个思绪的漩涡。

主帅梅洛夫和他的“煎锅”乐队——生活!

卡尔念着这些奇怪的英语。这时那个悸动的节奏忽然停止了,大楼里面传来一阵压低了的欢呼声。两个贝都因人手上拿着大麻烟卷从他身边走过。突然一辆车子停了下来,上面涌下来一群歇斯底里叫喊着的旅游者,拥挤着进了大门,把卡尔也一起挤了进去。他一开始还试图从人流中解脱出来,但很快就放弃了。他随着人流一起涌过售票的小桌,被冲到了一片干冰造成的烟雾当中。

一个大厅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大厅里什么样的人都有:阿拉伯人、美国人、旅游者、青少年、男人、女人,甚至还有一些本地女人。各色人等分布还挺平均,这对于本地区来讲倒是不多见的。唯一一架聚光灯的光束穿过天花板下的烟雾。舞台中央站着一个四方脸的男人,他的上颚出奇地大,穿着一身美国海军上将的制服(如果卡尔没有弄错的话)。他用食指敲了敲麦克风,用一种十分轻柔的声音开始讲话。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和脸部表情都一动不动。他两只手按着话筒,下颌紧紧贴着话筒,只有两片嘴唇在那里移动着,就像是一个卡通片人物,配音蹩脚。当大厅里回响着南国单调的歌曲时,卡尔在吧台要了一杯水,吸了一大口充满了大麻味的空气。他的身后不时传来零星的喝彩声和尖叫声,其间不停地穿插进梅洛夫主帅轻柔的声音。他说到如何控制冲动以及四岁的小孩儿、酬劳的延期支付和人的性格,他谈到朝鲜战争、谋杀和棉花糖实验。他说的话更多的是一种宣传还是为了引入音乐曲目所作的铺垫,很长时间里让人不甚清楚。他的话语一方面显得含义不清,且前言不搭后语,另一方面,却让前排座位上的第一批嬉皮士火冒三丈。有个年轻人从舞台一侧爬了上去,鼓手一下子把他举起越过观众的头顶扔到了第三排或第四排的位子上。女人们发出一片尖叫。

贝斯手、吉他手、键盘手和打击乐器手也都穿着制服(军衔要低一些)。从这些男人强壮的四方脸不难看出,他们很有可能真的是军队的人。当然,那个时候美国军队在国外或者在自己国内,不大可能期望得到什么热烈的欢迎,甚至一片迟迟疑疑的掌声也颇为难得,更不用说面对着这些嬉皮士。卡尔想,也许正好反过来,正是因为他们的外貌才让这些音乐家想到了这身舞台服装,其中多少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打击乐器奏出了一个小小的高潮,整个大厅的人一下子往台前涌去,把卡尔也一起挤到了前面。两个女人站在扬声器的台上,她们转动着的身体就像是国际象棋的棋子一样。突然卡尔发现他T恤的后面被人撩了起来,有两只胳膊围在他的腰上。因为他一直盯着台上的两位美女,一开始还以为身后也是一位美女。但是那双手却不断地往下抚摸着,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他试着在拥挤的人群中转过身来。一个黑影在他的身后蹲了下来,用食指毫无顾忌地触摸着他的裤裆。卡尔用两个拳头砸着那个人的脑袋。慢慢地从黑暗中冒出来一个苗条的年轻男人。在他发光的脸上从额头到下巴有三道发光的疤痕。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裤裆里是不是没有那玩意儿。你这家伙,不要那么激动……不过显然还是没有人卖给你什么东西。”

原来是里萨,外号“咔嚓咔嚓”。他拍了拍卡尔的肩膀,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得比先前更加得意,他看上去真的很开心。周围的尖叫声太响,卡尔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梅洛夫主帅在麦克风前往后退了一步,向他的乐队成员看了一眼。

“我是不是可以请你喝点什么,业余恐怖分子?你看上去怎么……就为那么点事?听着,我卖给你一个只要两……但先听歌……这首歌……噢,太棒了。格榭。梅洛夫……但格榭……特地乘船过来。”

他抓着卡尔转过身对着舞台。大厅里一下子寂静无声。梅洛夫现在嘴角上叼着一根香烟,在麦克风架子旁边做着类似太极拳那样的动作。观众中的美国人喊着猥亵的话,阿拉伯人有的显得很害怕,有的则对那些用外语说的加油话显得很是激动。接着一声贝斯,整个大厅里的人都跳了起来,整齐得像一个人一样。卡尔前面有一个人用手堵着耳朵倒下了。他自己则一会儿被推到前面,一会儿又被挤到旁边。他手上的水杯被挤掉了。两个穿着彩色闪亮裤子和巴提克印花布上装的黑人,胳膊肘往外顶着在那里挤来挤去。音箱里传出一阵让人产生幻觉的缓慢的节奏,一种卡尔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缓慢的拖拉的节奏,就像一头着了魔的恐龙,没有知觉地越过采花的孩子、蝴蝶飞舞的草地和缓缓起伏的山林景色隆隆而去。这时,上方聚光灯照出的天空展开了,一片白色,光芒四射。梅洛夫主帅的假声歌唱缓缓传来,在太阳的高度一只太古时期的浑身没有一根羽毛的小鸟飘了下来,它紧紧地抓住恐龙的后背,被恐龙带着甩来甩去。卡尔问自己,是不是有人在他刚才喝过的水里加过什么东西。

他既听不懂歌词也无法领会音乐以及观众的欢呼。可怕的音量在他的心里引起的只有恐惧。他试着挤出人群。他感觉到肩上搭着里萨的手。卡尔甩掉了他的手。这时大厅里猛地一下震动。一个梳着细细的褐色辫子的女孩登上了舞台,或者说是被人抛上来的。她穿着一条齐膝的裙子、一件紧身的绿色T恤,里面显然没戴胸罩。“格榭,格榭!”的呼声此起彼伏。

梅洛夫主帅停止了唱歌。那个女孩站到舞台的边缘,越过观众的头顶往远处凝视了一分钟。然后她把自己的T恤拉到脖颈的地方,又放了下来,接着离开了舞台。整个大厅炸开了。贝斯发出刺耳的声音。卡尔使劲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在出口前昏暗的走廊里,有一个人躺在地上。当卡尔想跨过去的时候,那人用双手一把抓住了卡尔的脚踝。

“放开我。”

“你在找什么?”

“放开我的鞋子。”

“你想去见格榭。到后面排队去。我是她的经纪人。”

卡尔用松开的一只脚使劲往下蹬着,然后沿着走廊向前走,到了楼梯口,他两级一跳往上跑去。他打开一扇门,才发现那里是饮料储藏室。

自称是经纪人的男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挡住了卡尔的退路。

“你在找什么?”

“出口。走开。”

“你不是在找出口。你是在找你自己。”

“你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出去。”

“我们都想出去。”

那个经纪人突然像被狂风刮着了一样,一下子倒在地上,临着地时他又一次抓住了卡尔的腿。卡尔像一把剪刀一样从他身上跨了过去,这时候他看到,那个人穿着制服,前胸和肩膀上还留着深色的线头,好像是一套被摘去了军衔肩章的军服。

“你们不是真的军人,对不对?”

“过来,我漂亮的武士。我是,你知道的,我是你的父亲。”

突然卡尔面前有一扇门开了。这正是出口。门又关上了。卡尔一瘸一拐地扑了上去,经纪人在后面拖着他。卡尔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门把手。但是门没有把手。他使劲捶着门。

“这是怎么回事?门为什么关了?”

“门关了,就是门关上了。”经纪人得意地解释道。

大厅里隆隆的声音停止了,只有梅洛夫主帅低低的说话声。

“太可怕了。”卡尔说着,使劲摆脱着那个经纪人抓住他裤子的手。

“说得太对了,”经纪人接着他的话茬儿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没有感觉的歌手。可我是聪明的。我是智者杰弗里。那些歌是我写的。向我提问题吧,热爱真理的朋友。”

“为什么门关上了?”

“门关了,就因为门关上了。现在门又开了。自己想一想吧。”

就在这时真的有人把两扇门一下子推开了。卡尔跑到了街上,后面拖着那个经纪人。

“你没吃过迷幻药,就无法知道你是谁。”

“我反正什么都不知道。放开。”

“你吃迷幻药吗?”

“不吃。”

“我说的正是那个意思。吮一下,谢里,吮、吮一下。”

那个男人做着无助的抽搐的动作,好像是要模仿一部介绍癫痫病人的教学影片一样。他一边手脚不停地穿过大街,一边试图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卡尔利用这个机会摆脱了他。

“你在找出口,年轻人,现在你找到了,”智者杰弗里在他身后大声喊道,“你知不知道这里面的象征意义?”

卡尔喘着粗气,两个膝盖颤抖着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站住了。他往四周看了一下,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跑。这时,又有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肩膀。或者说不是抓住了他,而是轻柔地给他肩膀做着按摩。

“嘿,嘿,嘿,”满面红光的里萨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串钥匙在卡尔面前晃着,“你会开汽车吧,业余恐怖分子?我需要一个人开车送我去廷迪尔玛。我给你十美元或者一个威力巨大的地雷。或者两样都给你。好不好?”

第五十二章 图瓦雷克人

从知了的叫声中无法知晓,它什么时候会死。

——松尾芭蕉(日本十七世纪诗人)

卡尔先是拒绝了这个建议,但随后他想起了那辆留在了廷迪尔玛的黄色奔驰车。他接过了钥匙。

他们在沙漠里开了几乎整整一天。一路上里萨一直把头靠在副驾驶座椅一边的窗上打着盹儿。在汽车前灯的照射下,盐工区出现了,大路、砖砌的骆驼、加油站、廷迪尔玛。

在公社周围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火烧后的废墟。一些家庭坐在他们堆放在大街上的家具旁睡觉。卡尔找到了那辆奔驰车,除了挡风玻璃上落下的一些灰烬外,车辆完好无损。里萨在跟他告别的时候,为了表示感谢竭力邀请他一起去妓院。在遭到婉拒后,他除了原来答应的十美元外又塞了十美元在卡尔的手里,说:“如果你改变了主意的话就告诉我。人生苦短啊。”

人生苦短。这虽然只是一句套话,但自此却在卡尔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在开车回去的路上他一直脚踩着油门不放,飞快地开着车。加油站、砖砌的骆驼、大路、盐工区。到了离商贸集市还有一两公里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在一大片房屋中间高高耸立的喜来登大酒店。他拐入了一条满是沙子和石块的街道。奔驰车的后面扬起了一道几米高的尘土,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当尘土盖过小手工业作坊、水果摊、商贸集市和法式别墅的蒸汽浴室,最后慢慢落下的时候,可以看到在蒸汽浴室和烈士纪念碑中间停着一辆白色的敞篷汽车,车上坐着四个男人。这是一辆非常漂亮的阿尔发·罗密欧,有红色的皮座。

方向盘后面的仪表板上放着一个纸盘,跑车司机正用食指抓着盘里的荤菜。这人个头不高,苗条但很强健。他的动作里面有一种很暴躁的东西,甚至在吃饭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中也可以看出几分。他用双手抓起流着酱汁的肉块往嘴里送。接着,就像一头正在吃草的母牛被打扰了一样,当奔驰车带起的尘土把他包围住的时候,他塞得满满的嘴里突然停止了咀嚼。他把吃在嘴里的东西一下吐在了汽车的里程表上,当视线重又恢复的时候,他激动地转过身来看着车里坐着的其他人。

在他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个壮实的黑人,头剃得光光的,正骂骂咧咧地把掉在他膝盖上的酱汁抹去。在黑人的身后,后排位子上坐着一个白人,同样非常壮实,他在看到奔驰车的时候把一只手举向了空中。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年纪稍长的白发人,他不像其他几个人那么激动,但显得更为果断。他把手枪上了膛。阿狄尔·巴斯尔。

很难说,他们为什么把车停在那儿,他们在等什么,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但也许这真的是那类本不应该在小说中过度使用的巧合,但在现实生活中正是由于此类事情的发生才产生了命运这样的概念。

一秒钟之后纸盘飞了出来。V6马达大吼一声,跑车滑到了大路上,车子一侧撞向对面的土坯墙,然后追着奔驰车扬起的尘土疾驶而去。

阿尔发·罗密欧的时速可达二百多公里。但在狭窄的小巷里,在坑坑洼洼的大路上,在前面尘土飞扬的情况下,跑车最多只能开到时速六十公里。离前面奔驰车的距离一会儿被拉大,一会儿又缩小了。行人纷纷惊慌地往两边闪去。当车子开到市郊的棚屋中间,跑车防护罩前的尘土突然没有了,奔驰车也不见了。

驾驶员紧急刹车,挂倒挡往回冲到上一个十字路口,脑袋猛地转了九十度,再转九十度,二百七十度:一辆意大利跑车里的四个不知所措的男人,车里到处都是残羹剩饭。

在一堆高高搭起的汽车轮胎上站着两个小孩儿。巴斯尔把枪藏在膝盖中间,大声叫道:“他往哪里开了?”

两个孩子呆呆地看着车子里的人。他们八九岁的样子。他们的脚和他们牙齿都是黑黑的。他们的衣服很破。年纪稍小的男孩脸上、嘴角上、鼻孔下、眼睛和额头上都爬着苍蝇。年纪稍大的男孩手里拿着一块黏黏的饭团,看上去像是大麦做的面包。他嚼碎了面包,又从嘴里拿了出来。他手臂上巧克力色的皮肤泛着光,如孩儿般纯净。但两个孩子的手都患了湿疹,红红的,就像经常在盐酸里泡过一样。从后院里飘过来制革厂的臭气。

“黄色的奔驰车!”巴斯尔咆哮道,指着刚刚消失的尘土,“往哪儿开了?”

没有回答。

“朱利叶斯。”巴斯尔说着,把手枪给了车里的那个白人。那人跳下了车,一跃而上站到了两个孩子面前。

“往哪儿开了?”他也问了这么一句。

像煤炭一样黑眼睛盯着枪管。

“黄色的奔驰车!”

他用枪抵着稍小的那个孩子的耳朵。从他的眼角上飞起了一只苍蝇,停在了枪管上,在那里急匆匆地爬来爬去。

朱利叶斯又重复了两遍他的问题,随后拉起男孩的一只手臂,一枪打穿了他的肘关节。孩子没发出一点声音就倒下了,两条腿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另一个孩子张大了嘴站在那里。

“往哪儿开了?”

稍大一点的男孩抽噎着,但还是没有回答。

“我觉得他听不懂你的话,”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黑人说,“这是些该死的图瓦雷克人。”

他用图瓦雷格语大声问了孩子一个问题,瑟瑟发抖的小手臂马上举了起来,指着男人身后的一条岔路。那里一座棚屋接着一座棚屋。在末尾一座棚屋的后面,一辆停在那里的黄色奔驰280SE的箱形尾翼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

第五十三章 五根柱子

在祈祷的时候即使前面有一只兔子、山羊或者其他的什么动物在动来动去,这个祈祷也还是有效的。法学家们一致认为只有三种生物能让祈祷无效:那就是一个成年妇女、一只黑色的狗和一只骡子。

——阿卜杜勒·阿齐兹

卡尔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他在右前方看到了一个小型商贸集市,摸了摸口袋里的钱,然后停了车。他在两边的小商贩摊位中间往前走了几米远,然后在一个卖新鲜面包的摊位前站住了。这时他听到身后一阵惊叫。一声枪响。越过赶集人的脑袋他看见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光秃秃的头颅。那人像自由泳那样划动着双臂,正朝他的方向挤了过来。他身后还有两个男人也在竭力穿过人群追了过来。其中那个矮个子手中高举着冲锋枪,白头发的那个脸上挂着微笑。卡尔马上意识到了他们是谁,他无须多想就知道了他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那个最后通牒的期限已过。他在人群中跑着,希望他们不会一枪打在他的身上。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开枪打人,但是人们还是一边尖叫一边飞跑着,所有的人都奔向了两边的楼里。一下子只有卡尔和他身后追赶的人还在街上。他冲进了一条小胡同,当发现这是条死胡同时,已为时过晚。他正前方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第二声枪响。

卡尔一下子趴在了地上。从房子外墙上掉落下来的黏土碎片正好砸在他的脸上。一颗子弹从他的头顶嗖地射了过去。他快速地举起胳膊护住头,从胳肢窝里朝后看着追赶他的人。

瞬间画面:一条倾斜了的胡同。自己的身体在胳肢窝后方。画面里还有一只被丢弃的鞋,但不是他的。死胡同的入口处那个矮个子正腾空着身体,一只膝盖弯曲着差点就要碰到地面,双手举着冲锋枪朝向空中,如同那张西班牙内战时期的著名照片。他旁边是阿狄尔·巴斯尔,他像木偶般笨拙地撞到了离他最近的房子外墙上。他右半张脸上是一种轻松和吃惊的混合表情,左半张脸正好被撞成了肉馅。那个黑人看不到了。追赶卡尔的人中离他最近的是朱利叶斯,此刻他正陷在卡尔身后两米处的沙子里,一只已经没有力气的手往前伸着,好似还在试图抓住卡尔的脚。他的嘴上是一片樱桃红的血泡。

周围的声响与上述静止画面完全不符:冲锋枪的突突声,一支小口径手枪的射击声,中间还夹杂着人们的叫喊声。九毫米的子弹。美国英语的呵斥。两个身穿军装的人把卡尔高高举起,拖进了一辆绿色吉普车中。或许是他自己跟着上了车,具体情况他已经记不清了。他醒过来了,盯着脚下橡胶垫上的菱形花纹。橡胶垫在吉普车驾驶座和后排座之间。菱形花纹上可以看到沙子、纸团儿、头发和一块粘在上面的口香糖,还有就是他自己的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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