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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漂亮箱子。”
“什么?”
“漂亮箱子。别那么大声。或者叫伦德格伦。对您来说,我是漂亮箱子。”
“对我来说,您叫漂亮箱子。”
“是的!现在请把您的名字写在这里,这里,这里。”
幽灵把一个小本子在桌上推了过来。这只是一个实验吗?或是他们现在真的想知道他的名字?他开始写,但还没写完七个字母,那人就跳了起来,沿着大街跑了下去。“您的记事本!”卡尔对着那个狂人喊道,但他没有听卡尔的。他不但把记事本和圆珠笔忘在了那里,而且还忘了付茶钱。小女孩问卡尔,他可不可以代那人付账。
他把钱放在桌上,她把硬币从桌面拨到了她那脏兮兮的小手心上。街的一头一辆雪佛兰汽车在急刹车,从车上跳下四个穿白色长袍的男人。他碰巧看到了他们……接下来的画面:他奔跑着。他摆脱那些男人跑向他的汽车。他看到奔驰车停在那里,驾驶员座位上有一件白色长袍。他拉开了车门,把长袍套在身上,试着混入人群。一片叫喊声。几个男人。沙漠。他差点被躺在地上的一个小男孩绊了一跤。小男孩趴在沙地上,无力地举起一只手,他的脸肿得很厉害,额头上开裂的皮肤脱落下来。他穿着蓝色的军装上衣,上面有金色的绶带,胳膊下挎着一支冲锋枪。他没穿裤子。一只脚踝上耷拉着一只浅蓝色的袜子。鼻子下干了的血迹画出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啊。”男孩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卡尔转身看了看追赶他的人,然后又看着男孩。
“啊。”
“什么?”
男孩低下头,眯起眼睛咽了一下口水,猛地张开了嘴。
“阿斯——萨。”他呻吟着。随即大哭了起来。
“我没有水。”卡尔叫道,把枪从他的手上拿了下来,越过他的肩上往后指了指,“廷迪尔玛。在那里。”
他继续奔跑。在奔跑中他把枪的背带套过头顶挎在身上。他找着枪的保险栓。这把枪没有保险栓。这是把木头枪。
第六十七章 非洲国王
我们创造天和地。天地之间的事情不是为了玩乐。如果要消磨时间,我们可以自己去忙碌,如果我们真的想要这么做的话。
——《古兰经》第二章16、17节
他的头有节奏地撞着铁棍。突然间他感觉到铁棍微微有了些松动。“拿起武器,弟兄们。”他嘟囔了一句,无力地拉着铁链,往一边倒去。他重又撑着坐起来,用双手来回摇着金属棍,一时间他不知道,是自己手上被泡软的皮肉在动还是扎在池底的铁棍在动。
就像小孩发现嘴里有一颗乳牙松动了,他们会一直去摸这颗牙齿,会去挤压,会去摇动,很快不仅牙齿而且舌头和整个口腔都会变得麻木,最后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乳牙是否真的松动了。卡尔也是这样地拉着拔着扎在池底的铁棍。他将整个身体倒向铁棍,摇晃着,虽然疼痛异常,但还是机械地不停摇晃着,直到彻底地筋疲力尽。他好长时间里不敢去检测努力的结果。但当他最后直起上身的时候,却毫不费力地就把铁棍从池底拔了出来。
他划动四肢噼噼啪啪地游向岸边。头撞在一块岩石上。他抽噎着在黑暗里躺了许久。
他毫不费力就找到了从泥泞的山洞通往外面的那条狭窄的通道:那是在一块巨大的磐石附近,那里是走出山洞的起点。他用手在左右两边摸索着岩壁上凿过的痕迹。通道不足一肩宽。套在脖子上的铁链连带着铁桩拖在他的身后。金属发出的响声每过几秒消失一次,那是因为他停下了脚步。他在黑暗中向前伸出了手臂。马上倒在地上睡上一觉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但现在更为强烈的意愿是,尽快离开这一片黑暗。就像预料中的那样,通道渐渐变宽了,他从回声中可以辨别出来。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时他到了一个一人高的走廊里,那里分岔出好几条通道。到底有多少条通道、哪条是正确的,他不知道。他马上作出决定,爬进了右边的第一条通道。这是一条上坡路。通道很长,曲曲弯弯地穿过岩石。接着出现了一小块平坦的地段,然后继续往上。卡尔能够感觉到,被水泡软了的皮肤滴着血,开始脱落。有两三次他试着直起身来,但因为害怕掉进看不见的深谷,他马上又恢复到四肢着地的姿势。实际上他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行走。突然间一堆山崩引起的乱石挡住了去路。他用手摸索着四周。他的左手碰到了一团黏糊糊臭烘烘的东西。他试着爬过乱石,但乱石堆得很高,一直到顶。一个可怕的猜疑让他惊恐不已。
“他们没有那么做!”他叫道,“他们没有必要那么做!”他以极慢的速度往回滑行,用胳膊肘撑着地面,又爬回到了一人高的山洞。他爬进了右边下一条通道。他几乎没有了知觉。
下一条通道陡峭地向下通往山岩的深处,再下一条也是这样。他在两条通道里爬出没几米就发现了往下延伸的陡坡,知道自己进了错误的通道。
接着又有一条通道是往上走的。“这条是对的,一定是对的。”他说着,用手撑在地上一步一步往上爬去。他不时地昏睡过去。通道长得不见终点。继续向上。接着出现了一小块平坦的地段,然后继续向上。然后一堆山崩引起的乱石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的左手摸到了一团黏糊糊臭烘烘的东西。
他听到自己就像一个两岁的小孩那样在叫喊。在稍微平复下来一点的时候,他试着去确认一下,那团黏糊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腐烂的东西还是什么可以吃或者喝的东西。但他在泥泞的山洞里已经度过了一天半的时间,他的感官已经是那样迟钝。他无法辨别。他现在还能有这样的想法也使他明白,他离精神和身体的彻底崩溃已经为时不远了。
重新回到一人高的山洞。他在已经爬过两次的死巷前放了一个小石块做记号。然后他想了一下,山洞究竟一共有几条通道。三条?还是四条?他不知道。他记不起来了。为了确定有几条通道,他又痛苦地按顺时针方向爬了一遍。一条通道往下……又一条通道往下……接着就是那条做了记号的通道。就是说只有三条通道!一条死巷,一条通回到泥泞池沼去的通道,还有一条通向自由,必定通向自由。但是哪一条呢?右边的那条?左边的那条?他的逻辑思维完全被黑暗笼罩着。一个有着三个出口的空间,在白日的光线下可以看得清楚,也可以很确定地存储在脑子里。但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凭着双手摸索出来的三个通道更多的是一个无形无状的噩梦。他的感觉是,不是直接挨着做了记号的那条死巷的通道应该是正确的。但他又觉得,三条通道其实都是相互挨着的。他在黑暗中听到了喘息的声音。直觉执拗地告诉他应该往左走,因为到目前为止他都是往右转。但同时直觉又告诉他,他的空间思维已经如此混乱,直觉其实也是不可靠的。就这样,他又一次地转向右边。
他进入的这条通道,大概有十米至十五米很陡的下坡路。接着出现了一个比较平缓的路段,然后分岔成一个十字路口。
卡尔发现旁边的两条路很长,但都是死巷。他在这两个道口做了记号,然后继续爬行。他最后的希望在渐渐消失。在泥泞的池沼中他至少还有具体的抗争对象:水和金属物。现在他不知道抗争的是什么。令人窒息的、酷热的、三头六臂的黑暗吞噬着他,已经把他吞没了。
右边和左边又分岔出其他的路。他找不到小石子来做记号,所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不知什么时候他拐入了一条看上去比较宽敞一点的通道。边上有砾石和其他小石块。他试着用嘴去捡起几块石头,但没有成功。他有很多地方可以用到这些石子。现在每走几米就有岔路出现,有的往左,有的往右,有的是上坡路,有的是下坡路,他不停地爬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瘫倒在地,趴下了。脸贴在冰冷的岩石上。没有外人的帮助他自己永远不可能逃离这座迷宫。他暗自希望自己能够就这样简单地睡过去,安静地死去。但是死亡最终来临前,他无法睡去。也许要等到这条宽一点的通道走到尽头。带着撕碎的双手、胳膊肘和膝盖,他拖着伤残的身体爬过了一条很长、弧度很大的弯道……突然周围亮了起来。
这是一种不真实的、天国的、无形的光。亮光下不见物体,就像雾障一样飘浮在他的眼前。他把头来回转了几下,但光雾没有跟着转。迷雾的中间有一个黑点。他往黑点的旁边盯着看了一下,黑点开始清晰起来。他使出最后的力气又往前爬了二三十米,直到他确信,闪光的确越来越强,这可能是来自远处的出口经过多次反射照到了这里。他晕了过去。
在一个反复出现的梦中,他看到自己拿着一个海伦递给他的水瓶在喝水。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又是一片漆黑。那个亮点消失了。他眯起眼睛,转了转脑袋,那个亮点还是没有出现。但他并没有恐慌。外面一定是太阳下了山,他对自己说,整个世界都沉浸在黑暗当中了。他再一次睡着了。他的口腔完全干裂,硬得像木头。当他最后感觉到再次恢复了知觉的时候,他很长时间里没敢眨眼睛。饥渴、疼痛再加上激动让他感到身体异常难受。但这个时候亮点又出现了,而且比先前要清晰。
他继续往前爬去,眼前第一次出现了东西的轮廓。转过两个弯后可以看见他身体下面的岩石。卡尔蹒跚地站了起来。铁棍在他的膝盖旁边晃来晃去。空气好一些了。岩石也有了形状和颜色。最后他看到了不远处被高低起伏的石峰衬托着的一块天空。
光线很刺眼,他用满是血块和泥巴的手臂挡住了眼睛。走到矿工茅舍的那块平地上,他站住了。他像一只小鸟那样使劲呼吸着。风车在转动。新的一天刚刚到来。
卡尔就这样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看着这个令人欣慰的空无一人的世界,一个有着紫色峰峦、粉红色和淡紫色云雾缠绕的山脉、满是紫红色投影的峡谷的世界。一只蝙蝠在他肩头飞过,在他身后飞进了坑道。他突然觉得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撞击声。声音很轻,以致他不能确定是从木屋方向传来的还是他左边的太阳穴发出的。
在同一时间里脑子里涌上了几个性命攸关的问题:怎么可以找到饮用水?怎么可以找到医疗用品?最要紧的是:我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茅舍的门“砰”的一下撞开了,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反弹回去又关上了。里面有人在怒吼着。门又开了,山里的哈奇姆蹦了出来。除了晃荡在膝盖上的一条破烂不堪的内裤,他身上一丝不挂,样子很是可怕。他的脚被一根麻绳绑着。大腿上是干了的粪便。他的手腕上戴着很重的铁链,铁链之间的连接处磨损了。他动作迟钝地跳了出来,短裤掉到了脚踝上。他的手臂下夹着一支温彻斯特步枪。他盯着卡尔,大叫了一声。
“我们认识。”卡尔叫道,随后示好地举起了自己满是血迹的双手。
“我们当然认识,”哈奇姆说着,把枪上了膛,“该死的美国人!”
“我跟那些人不是一起的!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当然不是……我还是非洲的国王呢。”
“我没有对你做过什么!”
“你没有对我做过什么!没有,只是你的妻子,一堆臭大粪!”老汉咆哮着,举起了枪。一颗子弹击中了卡尔的眉心。
哈奇姆尽力地保持着平衡,在原地蹦了两下,然后蹦回到茅舍里去,解开了绑在脚上的绳索。将近中午的时候,他打点好自己的行装,把卡尔的尸体拖到茅舍里。他把所有东西都倒上了汽油,然后划着了一根火柴扔了过去。他背上行李下山而去。哈奇姆三世,康格里山脉伟大矿工中的最后一人。
第六十八章 盐工区的伊斯兰学校
发抖吧,暴君和背信弃义的奸人
无耻的狗党狐群
发抖吧!你们卖国的阴谋
终将得到应有的报应!
人人都会是讨伐你们的战士
他们倒下,自有新人前赴后继
大地孕育新的勇士
随时准备杀敌效命!
——《马赛曲》
双臂向两侧伸展着,好像钉在十字架上。简恩·贝库尔茨站在学校的屋顶上,一手拿着一个蓝色的塑料油罐,一手拿着一把生锈的螺丝扳手。他遥望东方,等待着太阳的升起。
简恩出身于法国一个公职人员家庭,年轻的时候曾去印度支那参战。他母亲曾告诉家庭医生,简恩在战场上受过轻伤。
纳瓦拉将军被免职后,简恩继续在远东待了一段时间,随后开始了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他到过世界上的许多地方,但是从来没有回过法国。最后,大约在1960年前后,他留在了北非的沿海地区。他这代人把质疑父辈的生活方式视为至关重要的任务,他是同代人中的先行者之一。
他向旅游者兜售皮凉鞋、帽子、防晒油、浴巾、钥匙圈垂饰、T恤衫、自制的首饰、墨镜等等。有的时候也兼卖一些大麻。做这样的生意收益不多。那不是一种很充实的生活。要不是简恩某一天在塔吉特的沙滩上偶尔碰到了魅力四射的埃德加·法埃勒三世,这样的生活也许还会持续很长时间。当时他们两个差点撞到,都给绊了个踉跄。他们有点一见如故。左边是悉达多,右边是菲尔特利讷里,两个心灵上的兄弟。简恩对于他们两个之间建立友谊后的最初几个星期,脑子里只留下了一份绚丽多彩同时又模糊不清的回忆,而这是有原因的。当时他们合住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从那里可以看到大海(简恩的回忆),也可以看到垃圾山(法埃勒的回忆)。他们两个都喜欢看有关社会对女性施加性剥削的意大利电影,他们用一个少儿化学游戏箱子做着各种各样的实验,他们一起阅读那些名声不大好的作家的作品。最后他们想到了可以在沙漠里建立一个公社,靠种植蔬菜来自给自足。当时为什么会产生这个主意,原因同样是模糊不清的。
法埃勒拟定了公社意识形态方面的基本取向,并很快招募了不少模样姣好的年轻女性。简恩的主要贡献则是提出了开展农业劳动的想法。
简恩称那段时间里所做的事情为生活的奇迹。其实作为在大城市长大的孩子,他对那些事情一窍不通。但他的热情具有很大的感召力。他一大早就光着脚,手拿一只塑料浇水壶,在从坚硬的沙地里冒出头来的小米苗旁跳来跳去。他给大家作报告,畅谈挥洒汗水在田里耕作,而后与志同道合者分享劳动果实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感觉。正是简恩这种超常的、时而略带绝望色彩的狂热,在公社建立初期使大家能够抱成一团。而简恩却又是第一个对种植蔬菜失去兴趣的人。
卡珐依山岩上空的烈日不堪忍受,更为不堪忍受的是沙!种下去的植物就是不愿意长大,即便用水浇灌也收效甚微,更不要说这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来的!这不是他要的放任生活。
不久,他和公社的其他八位成员之间第一次产生了矛盾。几个星期之后,由于他对在加引号的成年人之间实践自由的(在他眼里根本不是自由的)性生活有不同看法,鉴于存在着无法调和的意见分歧以及无休止的争论,最后简恩被逐出了公社,而且是他的朋友埃德加·法埃勒亲自取消了他公社成员的资格。那是1966年。
回到塔吉特后,简恩重操旧业,靠卖旧货为生,但生意不景气。他有了竞争者,沙滩上突然出现了留着长发的人。他只好转而出售鸦片,四分之三的盈利却都被警察收走了。他连租一间小屋的钱都没有,他颓败了。自奠边府以来,这是他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年。他已经开始考虑是否要回到法国去。直到有一天,一个身无分文的美国人来找他,要用一块冲浪板换他一天的食物。
简恩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冲浪板。很有创意的形状,令人目眩的白色。当天晚上他就趴在冲浪板上出海去。全新的视野,自由的搏击,海浪催生的冥想让他兴奋不已。他闭上了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看到天际线上乌云密布,但这并没让他感到不安。风向转了,大海突然波涛汹涌,他还是没有感到不安。当海浪把他从冲浪板上掀走,开头的几秒钟里他还感到非常有趣。但马上他开始为求生而挣扎。他迷失了方向。在水下他被漩涡卷着冲过岩石,伴随着怒吼的海浪他浮出水面拼命吸气。最后,一阵激浪把他冲到了岸上。
在他完全迷糊了的脑子里,所处的危险境地被无限地放大。他躺在沙滩上喘着粗气,大声咳嗽着。他看到冲浪板被海浪冲上了海岸,接着又被卷入了水中,一会儿又被冲上了海岸。他的心里一下子明亮起来。何必再与那些吃白米干饭的阴险小人争斗不休,何必去理会一个毫无意义的蔬菜公社的诡计多端,他看到的是万能的大自然的无限威力。该是果断作出决定的时候了。大海向他展示了自然的力量,他,简恩·贝库尔茨,则告诉大海,他愿意接受大海具有无限威力的这个事实。狭长的岩峰上一片光亮,横空写下: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他开始改变自己的生活。
每天,当大海掀起汹涌的波涛时,他就趴在冲浪板上跃入大海。他花了大约两个星期的时间,才第一次能够在冲浪板上站起来,顺着海浪滑下几米。在往后的几年里,每一个在塔吉特海滩度假的人都可以看到他站在冲浪板上搏击大海的身影,风雨无阻。他时而两手插在腰间,时而两臂交叉在背后或胸前。他不时还大声唱着歌。简恩戒了烟。他的脑子变得如此清晰,清晰这个词似乎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思维能力。晒成棕褐色的皮肤,一身训练有素的肌肉,被海水和阳光漂白了的头发。
将近三年时间里,天天如此,他从未有过哪怕是一瞬间的疑惑。他是在这个地区的海滨可以看到的冲浪第一人。翻看一下当时欧洲和北美的影集,今天还能找到一个留着长发、姿势优雅、充满深情的年轻男人的照片。他带着一个十岁的男孩在海滩附近的水面上操练着平衡,男孩时而欢呼、时而惊恐、时而瞪大眼睛,时而又大吵大闹。那是1969年的塔吉特。
但是,这样的生活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快。在简恩留宿的客栈,有一天来了一位骨瘦如柴的西班牙人。这个西班牙人带着两口笨重的箱子,他已经订好了回国的船票,但他的身体如此虚弱,自己已经没有能力扛起行李。那人的下颌已经被癌症侵蚀得不成样子,脖子上满是肿瘤,他呼吸时吐出的气味好像已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了。他告诉简恩,他只是想要回到家乡,然后再离开这个世界,接受治疗对他来说已经为时过晚。
简恩微笑着,一只胳膊下夹着箱子,另一只胳膊下夹着冲浪板,把所有东西抬到了港口。他坐在行李中间,抽着烟,看到天边出现的轮船渐渐变大。那个西班牙人给简恩讲述了他的人生。他的声音很轻,言语很有礼貌。他讲述的内容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他的嘴巴半张着,好似他不愿意把天国的气息过多地吐露在人世间。
八年了,他在盐工区坚守着一个教师的职位,他是那里唯一的教师。说是职位或许有点夸张。中央政府的管理部门没人关心这里,他做的实际上是一份无偿的工作。他讲述了一些教师生涯的插曲。看得出他讲话非常费劲。他擦去脸上和肿瘤上的汗珠,伸出手臂给简恩示意孩子们的身高。他还说了许多有关孩子们的套话,他们好奇的眼神、纯洁的心灵和清澈的笑声。准确地说,他讲述的所有一切的最终高潮就是孩子们那银铃般清澈的笑声。他给孩子们传授知识,给他们以希望。孩子们称他为某某先生,用欢乐的笑声回报他给他们讲的笑话!他们的眼睛周围虽然尽是尘垢,但他们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感恩。可现在,他们的教育将永远都无法完成了。
他模仿着孩子们告别时小脸上露出的难过表情,咳嗽了几下,咳出来的血滴在栈桥上。简恩自然很快就明白了他所听到的这一切原本要传达给他的信息。像他们这样的人,即便离开十里并且逆风,也能够闻得到对方的气息。他请生命垂危的西班牙人给他详细讲述了学校的状况。在告别的时候他再一次带着愉悦的笑容向轮船挥手致意。两天后,盐工区有了一位新的教师。
简恩·贝库尔茨跟他的前任一样没有受过正规的师范教育。但阅读、写字和算术应该是人人都会的事情。
教室是一间用黏土夯成的房间,四周没有窗户。屋顶上遮盖着一层不那么严实的草席,光线从草席间的空隙里照进来。桌子和椅子还是殖民地初期的,有的上面还刻着战争年代留下的标语口号。如果来上课的学生太多,他们就坐在自己带来的空油罐上或靠墙站在教室后面。土屋的正面前不久挂上了一块很大的黑板,是一块被锯去了两端再涂上黑漆的冲浪板。
西班牙人的描述并没有夸张。学生的人数很多。节假日也有许多家中无人管教却讨人喜欢的男孩来到学校。简恩常让他们坐在自己的腿上,给他们做古希腊历史的课外辅导。如果他有一点点钱的话,会给班上最好的学生买冰棒或者巧克力或是其他一些小孩们喜爱的东西。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们一起踢球,一只已经很旧的足球。如果哪个小家伙把球带过贝库尔茨先生脚下,先生会把他举起来,作为惩罚,在手舞足蹈的小家伙额头上贴上一个湿湿的吻。“你们让我快要疯了!”老师接着大喊一声。孩子们回之以银铃般清澈的笑声。但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真的是在上课。
传说中贫困家庭的孩子对知识有着特别的渴望,这在简恩的课堂上只被证实了一半。就像其他学校一样,这里有一个半聪明的学生、五个中等水平的,其余的多是可爱而简单的。年龄最大受虐时间最长的学生中有几个之所以来学校上课,只是因为他们身体过于虚弱根本无法去劳作,因为他们在街上像狗一样被驱赶,因为在离此地很远的《古兰经》学校没有给所谓的社会渣滓的一席之地。
上课没有教材。如果简恩对阅读课和算术课没有了兴致,他就吃力地把自己童年时期获得的那些一知半解的知识复制一遍。他给学生念那些通俗的小说,或是在黑板上画那些从画报上看来的图画。在比利时法语区一家牛奶加工企业的商品说明手册上,他找到了一幅奶牛的简图,他凭想象用笔给奶牛加上了四个肚子,各自具有奇异的功能。他一边给学生展示着图画,一边唱着赞美大自然的颂歌。一天早上在校舍门槛上他发现了一只已经死去的小鸟,他用一把便携式小刀把小鸟的尸体解剖了,并把它展开的翅膀比喻作波音飞机的机翼。在一本汽车运动杂志里他找到了一张非常复杂的汽油发动机的示意图,图纸被他用粉笔放大了画在黑板上,好几个星期都在那里俯视着班上的学生。对于发动机的各个部件,同学们各抒己见,进行了充分的讨论。班里的大约七十名学生在课堂上尽情地转换着不同的角色,有的变成了兽医,有的变成了飞行员,还有的变成了汽车机械师。其实简恩心里很清楚,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将来真的会从事其中的某项职业。许多个孤独的长夜里,这个想法折磨着简恩。早上醒来的时候,头非常痛,面对夜晚的思绪,他很费劲地守卫着他那份飘忽不定的理想主义。许多年过去了,简恩变得非常多愁善感。
每当他早上站在校舍的屋顶上敲响自己制作的大钟,每当他看到那些可爱的学生从四面八方向学校涌来,在那里闲谈、嬉笑、唱歌,向他招手,心怀悲伤或是欢乐地走进他的房子,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想到,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们生活在垃圾山上的命运是注定的,从他们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是无可改变的。或许他们信仰的宗教破例地不仅仅是一则童话。简恩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上种植下了那些对未来的美好期盼、那些对教育和自由的童真般的向往。这些希望的闪光看上去是那样暗淡、摇曳、脆弱,极容易被一个笼罩着迷信和家长制的世界扑灭。但希望毕竟还在闪光!简恩虽然在他的人生中曾经有过很多次的半途而废,但现在他忠诚于自己的使命。他是盐工区的教师。他一直留在盐工区当教师,年复一年。
每天日出开始上课,夏天是这样,冬天同样是这样。第一节课的内容是拉丁字母,这个习惯简恩还是从西班牙人那里接受过来的。通过学习字母,学生们进而掌握了“启蒙”“人道主义”这样的词语。简恩把字母写在黑板上,学生们用粉笔抄写在属于学校财产的小木板上。小木板闪烁着像沙子一样的光泽。每次下课后,学生们会用破布把小木板擦干净。
1972年的春天,简恩已经在盐工区当了两年的教师。当时在书写方面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革命。卖水小贩的儿子阿卜德拉曼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支铅笔,他用铅笔在小纸片上写了字,在同学面前炫耀。卡立德·沙马蒂是当地的面包师,能耐当然要比卖水小贩大,他花了好多钱给他的儿子塔里克也买了一支铅笔头和一本一半没有写过字的本子。短短几个星期之后,只有那些来自最贫困家庭的孩子还在小木板上写字。
能得到一个写字工具的最佳办法是在城里转上一圈,缠着那些旅游者。“为了读书,为了读书”是一个比较容易接近那些神秘的欧洲人的理由,至少比饥肠辘辘地叫唤“我饿了”更有效。在这个百万人的城市可能会迷路,可能会被当兵的和其他的无赖捉住或拖走,或者由于其他什么原因再也回不来,这些风险所有的学生都认了。海港后面有许多装着腐烂蔬菜的大木箱,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在新城区找到一份临时工的工作,在城市的东南部被扔到一辆装着铁栅栏的卡车上的危险最大。每三次外出中就有一次以悲剧结束。就像追逐着灯光的虫子一样,孩子们越过垃圾堆砌而成的屏障,蹒跚着向财富奔去。
在四个叫穆罕默德的孩子中,有一个孩子用一根削尖了的木管蘸上咖啡渣自制的墨水写字。拉苏尔有一支毡笔,他得不断在上面往里吐唾沫,下面才会出来一点绿色的液体。识字班里最厉害的当数埃余普。
埃余普是一个被社会抛弃的孩子。他智力平平,没有家人,自己住在一个用厚纸板遮盖的地洞里。他身体过于虚弱,没有能力跟其他孩子一起去城里。一颗地雷夺走了他的左小腿。他是最后一个还在木板上写字的孩子。直到有一天,他带着十分夸张的表情从破长袍里抽出一支圆珠笔来。笔的外壳是抛光金属做的,闪着柔和、贵重的光泽,甚至很有可能是银质的。不,肯定是银质的!因为在笔杆的夹子上有一行特殊的字母,一个无法念出来的词,甚至老师看了都觉得惊诧不已。这样的一支笔还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可以把笔尖从前面推出,按一下机械部件,按键又会从后面弹出来。如果把笔顶在一个同学的后颈,同时按一下按键,就会让他感觉到一阵轻微而有趣的疼痛。
埃余普守护着他的笔就像守护着一件无价之宝。去睡觉的时候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抓着笔,整整四个星期,天天如此。尔后一场痢疾夺去了他的生命。他最好的朋友布胡姆继承了这个宝贵的物件。布胡姆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他用这支笔跟卡伊德交换,得到了一张足球明星约翰·克鲁伊夫的照片和一粒薄荷糖。卡伊德又把笔输给了德里斯,因为他跟德里斯打赌说希特勒是法国人。德里斯最大的愿望是看一眼裸体女孩儿小便的样子。就这样,这支笔最后到了侯萨姆的手里,他有一个妹妹。
侯萨姆笨得像水底的桩子。他把圆珠笔的部件拆得七零八落,把金属弹簧拉直了,把按键的一个部件丢失在沙地里,还把空笔套扎在他妹妹的眼睛里。他的母亲大叫一声把那件该死的东西从他手中打落,并把他赶出了家门。第二天侯萨姆只得重新在木板上写字。很久以后,在铁皮窝棚的沙地上还可以找到圆珠笔的各个部件。侯萨姆的妹妹不知什么时候把笔芯从沙地里刨了出来,插在一个用草编织的摇摇晃晃的玩具娃娃上作为支柱,这样娃娃就可以坐直了。这是她最喜欢的娃娃。
这个小妹妹的名字叫萨玛娅。萨玛娅七八岁的样子,美丽无双。一个在婴儿时被马西纳王国最后一任国王抱过的图瓦雷克老人说,看到萨玛娅的容颜就意味着理解了真主创造的万物。每天早上她都第一个来到学校。她的智力比她的哥哥高不了多少,但是她天使般善良的心地赋予了她无限的生命。她没有任何恶意的想法,她纯洁无瑕。当第五次清理浪潮席卷盐工区的时候,她挣脱了逃跑中的母亲的手,跑回到窝棚里,她把她最心爱的玩具娃娃忘在了那里。房子的一堵墙突然倒下,把她和她的娃娃埋在了下面。一辆往后倒车的推土机从她们的身上压了过去。推土机扬起铲斗,就像大祭司抬起法柜,向所有不信神的人宣示,然后把铲斗里所有的垃圾扔到了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