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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雨没停,稍晚,雨仍旧没停。事实上,雨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一连几周,天气都是这样温和潮湿。地面吸饱雨水,欧洲的公路塌陷,移栖鸟类停止迁移,新闻报道说北方气候区出现前所未见的昆虫。月历显示现在是冬季,但奥斯陆的公园不仅看不见雪,甚至连枯黄的植物都看不见。公园一片绿意,向人们招手,就跟松格区球场的人造草坪一样绿。热衷于维持身材的人们穿着挪威越野滑雪好手比约恩·戴利(Bjørn Dæhlie)爱穿的紧身衣来球场慢跑,只因他们一直在等结冰的松恩湖可以溜冰,却苦等不到。除夕夜当晚起了浓雾,奥斯陆市中心燃放盛大烟火所发出的隆隆声响虽然传到近郊的亚斯克市,但天空却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就算你在自家后院燃放烟火,也还是看不清楚。然而消费者调查显示,当晚挪威每家的烟火爆竹支出为六百克朗,这也表示,如愿在泰国白色沙滩上度过白色圣诞的人数在过去三年增加了两倍。在东南亚,气候似乎也变得乱无章法,台风季节才会在天气图上出现的符号,如今却成排地出现在南海上。香港的二月通常是一年当中最干燥的月份,但现在天空却下起滂沱大雨,能见度极低,因此国泰航空从伦敦飞往香港的七三一班机,只能继续在香港国际机场上空盘旋。
“你应该庆幸我们不用降落在旧机场,”卡雅·索尼斯旁边那个有着华人五官的男性乘客如此说道,卡雅紧抓扶手,指节泛白,“旧机场在市中心,像这种天气飞机一定会直接冲进摩天大楼。”
飞机已经飞行了十二小时,这时男子才开口对卡雅说话,卡雅正好趁机转移注意力,不去想飞机暂时遭遇乱流的事。
“谢谢你这样说,让我安心了点儿。你是英国人吗?”
男子脸色一变,仿佛被人掴了巴掌。卡雅随即省悟,明白自己踩到对方痛处。“呃……还是中国人?”
男子望着她:“我是中国香港人。你呢,小姐?”
卡雅犹豫片刻,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答“挪威霍克松人”,但还是精简地说:“我是挪威人。”男子沉思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说:“啊哈!”又补上一句:“北欧人。”接着问她来香港有什么事。
“我来找一个男人。”卡雅说,望着下方的蓝灰色云层,希望陆地很快就会从云层之间出现。
“啊哈!”男子又说了一次,“小姐,你很漂亮。请你千万不要相信中国人只跟中国人结婚的说法。”
卡雅疲惫地挤出微笑:“你是说中国香港人?”
“尤其是中国香港人,”男子热切地点了点头,扬起没戴戒指的手,“我是做微芯片生意的,我们家族在中国和韩国都有工厂。你今天晚上要做什么呢?”
“我希望可以睡觉。”卡雅打了个哈欠。
“那明天晚上呢?”
“我希望明天晚上已经找到那个男人,这样就可以回家了。”
男子蹙起眉头:“小姐,你这么急啊?”
卡雅婉拒了男子让她搭便车的提议,自行搭乘双层巴士前往市中心。一小时后,她独自站在九龙皇悦酒店的走廊上,深深吸了口气。她已来到柜台分配给她的客房门口,将房卡插进门锁,接下来只要把门打开就行了。她压下门把,猛力推开门,朝内望去。
里头空无一人。
当然空无一人。
她走了进去,将行李拖到床边,站在窗前向外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七层楼底下的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接着看到的是摩天楼群,这些摩天楼跟它们在曼哈顿、吉隆坡或东京的姐妹完全不同,它们的姐妹就算不够优雅,至少也够壮观,但这些摩天楼看起来却有如白蚁冢,令人看了就觉得既恐怖又震撼。香港的摩天楼宛如一种怪诞的见证,证明人类适应力之高,足以在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替七百万人找到栖身之所。疲惫席卷而来,卡雅踢掉鞋子,倒在床上。虽然这间客房是双人房,饭店又是四星级的,但一百二十厘米宽的双人床几乎占据了房内所有的地板面积。这让她突然想到,她必须在这些蚁冢之中找出一个男人,而证据显示,这个男人一点儿都不希望被人找到。
她犹疑不决,在两种选择间徘徊。是要闭上双眼,还是要开始行动?她打起精神站了起来,脱下衣服走进浴室。冲完澡后,她站在镜子前,毫无一丝自满地确认那名中国香港人所言不虚:她很美。这并不是她主观的看法,而是以客观角度来审视,她的美丽是个事实。她颧骨高耸,两道娟丽黑眉挂在一对有如孩童般的圆眼之上,绿色眼眸闪耀着年轻女子的成熟光芒。头发是蜂蜜色,嘴巴稍大,两片丰唇仿佛正在亲吻彼此。脖子细长,身材同样纤瘦,精巧的胸部犹如两个小土墩,浮在完美无瑕的白皙肌肤上。臀部曲线柔和,一双长腿还曾吸引过两家奥斯陆模特经纪公司派人前往她在霍克松市就读的学校拜访,结果却只是换来她的拒绝,让他们摇头惋惜。最令她高兴的是,其中一人离开前说:“好吧,可是亲爱的,请你记住,你的美并不是完美的,你的牙齿又小又尖,不应该太常开口笑。”
在那之后,她笑得更自在了。
卡雅穿上卡其色长裤和防水薄夹克,无声无息地走下楼,仿佛毫无重量似的来到饭店柜台前。
“重庆大厦?”接待员说,情不自禁地挑起一道眉毛,伸手一指,“沿着金巴利道走到弥敦道,然后左转。”
国际刑警组织会员境内的旅馆和饭店,依法必须登记所有外籍房客。卡雅打电话给挪威大使馆的秘书,查询她要找的那名男子的最后登记住处,秘书告诉她说,重庆大厦既不是饭店,也不是公寓,更不是豪宅。重庆大厦是一栋混合型大厦,里头有商店、外卖餐馆、餐厅,还有超过一百家的合法与非法旅馆,有的旅馆只有两个房间,有的有二十个房间,分散在重庆大厦的五栋大楼里。出租的房间可能简单、干净、舒适,也可能狭小肮脏,只是一星级的单人小房间。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如果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很低,那么睡觉、吃饭、生活、工作、繁殖,可以全部都在重庆大厦内解决,无须离开这座蚁冢。
卡雅在弥敦道上找到重庆大厦的入口。弥敦道是一条繁忙的购物大街,贩卖各类品牌商品,随处可见光鲜亮丽的商店门面和高大的展示橱窗。她走进重庆大厦,扑面而来的是快餐店排风口的厨房热气、补鞋匠的敲打声、穆斯林祷告会的电台广播、二手商店里疲惫的脸孔。她对一名满脸困惑的背包客微微一笑,那名背包客手中拿着《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的旅游指南,因为误判天气而只穿迷彩短裤,短裤底下是两条苍白、冻僵了的腿。
制服警卫看了看卡雅递来的纸条,说:“C电梯。”伸手朝走廊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