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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哈利步行穿过奥斯陆市中心。他花了一整个早上将桌椅搬到新办公室,下午前往国立医院,但医生正在帮他父亲做检查,于是他原路返回办公室,复印报告,打几通电话,订了飞往卑尔根市的机票,去商店跑一趟,购买一张大小有如烟头的SIM卡。
哈利迈开步伐。他喜欢从这座密集都市的东区走到西区,观看路上的行人、衣着、种族、建筑、商店、咖啡馆和酒吧,看它们慢慢出现显而易见的差异。他走进麦当劳,买了一个汉堡,在外套口袋里塞了三根吸管,再继续往前走。
他在有如贫民窟的巴基斯坦格兰区走了半小时之后,发现自己来到整齐清洁,有点儿像是消过毒,很有白人风格的西区。卡雅·索尼斯的家位于李德沙根街,是一栋很大的老木屋。这种老木屋鲜少出售,一旦出现在市场上,就会吸引一大票奥斯陆居民前来。这些人并不是来购屋的,因为买不起,他们只是来参观,做做白日梦,确认法格博区真的和传说中一样:这一区的有钱人不是太有钱,钱不是最近赚来的,每一户人家都没有游泳池或电动车库门或其他通用现代发明。对法格博区的优良市民而言,他们只是过着日常生活。到了夏天,他们会来到大庭院的苹果树下,坐在庭院家具上乘凉。庭院家具十分老旧,尺寸大得很不实用,上头沾有黑渍,就跟老木屋一样。等到庭院家具被搬进老木屋,白昼变短,含铅玻璃窗内就会点起蜡烛。十月到三月,整条李德沙根街都弥漫着圣诞季节的氛围。
栅门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吱声,哈利希望这使得屋主无须再养看门狗。碎石在他靴子底下咯咯作响。他在衣柜里找到这双靴子时,像个孩子般快乐地跟它重逢,但现在整双靴子都湿透了。
他踏上门廊台阶,按下没有名牌的门铃。
门前放着一双漂亮的女鞋和一双男鞋,哈利目测那双男鞋应该是四十六号,这表示卡雅的丈夫是个大块头。卡雅当然有丈夫,哈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为她未婚,但他原本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反正这事无关紧要。门打了开来。
“哈利?”卡雅身穿过大的无扣羊毛外套和褪色牛仔裤,脚踩一双老旧毛拖鞋,哈利可以发誓那双毛拖鞋老到都已浮现肝斑。卡雅脂粉未施,脸上只有惊讶的微笑,然而她却似乎期待哈利的到来,期待哈利看见她这个模样。当然了,哈利在香港,就已在卡雅眼中看见女人对有名男人的那种迷恋眼神,无论男人的名气是好是坏。他并未仔细分析每一个引他来到这扇门前的念头,但这下子正好省省力气,因为地上摆着一双四十六号或四十六号半的男鞋。
“哈根给我你的地址,”哈利说,“这里离我家很近,走路就到了,所以我想直接来找你,不用打电话。”
卡雅嘻嘻一笑:“你根本没手机。”
“不对,”哈利从口袋拿出一部红色手机,“这是哈根给我的,可是我已经忘记个人标识号了。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有没有。”卡雅将门拉得更开,哈利踏进门内。
刚刚哈利在等卡雅来应门时,心跳加快了一点儿,有点儿可悲。若是在十五年前,这种事会令他困扰,但他已认命,接受这平庸的事实,女人的美貌总是可以对他产生些许影响。
“我正在泡咖啡,要不要来一杯?”
两人走进客厅。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墙前书架放着无数书本,哈利怀疑这些书卡雅能否读完。客厅散发着明显的阳刚特质,里头有方形大家具、地球仪、水烟筒、摆放黑胶唱片的书架、地图,墙上挂着覆雪高山的照片。哈利分析卡雅的丈夫比她年长许多。电视开着,但切换到静音模式。
“梅莉·欧森的新闻占据了各个新闻频道的主要时段,”卡雅说,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两名反对党领袖站了出来,要求警方迅速给个交代,他们说政府一直在有计划地解散警力。接下来这几天,克里波一定不得安宁。”
“好啊,来一杯。”哈利说。卡雅快步走进厨房。
哈利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本美国小说家约翰·芬提(John Fante)的书面朝下打开搁在咖啡桌上,旁边是一副女用眼镜,再旁边是维格兰露天游泳池的照片。照片拍的不是犯罪现场,而是封锁线外引颈围观的群众。哈利发出满意的呼噜声,不仅是因为卡雅把工作带回家,也因为犯罪现场的警员仍继续在拍摄群众的照片。坚决表示一定要拍摄围观群众照片的人,正是哈利。这是他去上FBI连环杀手课程学到的,杀人犯会回到犯罪现场这件事,完全不是虚构。圣安东尼奥市的金氏兄弟和凯马特百货公司杀人犯,都是因为无法克制自己,返回犯罪现场欣赏自己的作品,看自己引起多少骚动,感觉自己所向无敌,才被警方逮到。鉴识中心的摄影师称之为“霍勒第六诫”。是的,除了第六诫之外,另外还有九诫。哈利翻看着照片。
“你喝咖啡不加牛奶,对不对?”卡雅在厨房里高声问道。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