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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展文这趟,是专程来开导吴钦平的?显然不可能。他心中深藏着一个重大的疑问——眼前的中年男人虽位及掌柜,却不受老东家重用。前番也了解过,生意中事,老东家从来只会找杜掌勺商议。反观如今,老东家突然病故,杜掌勺死于非命,王掌柜克日辞职,少东家经验不足——此同顺泰危急存亡之秋,能独顶大梁的,可不就只有眼前的“饮平”掌柜了吗?陶展文语出试探道:“王掌柜这一走,你肩头上的担子就更重了吧?”
吴掌柜点头,接着又老调重弹:“自信啊自信,难咯……”
见对方又要开始妄自菲薄,陶展文不得不再次鼓励道:“吴掌柜,你要振作起来,乔兄可离不开你。从今起,这同顺泰是兴是衰,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
“老东家仙逝时,我就做好心理准备,要尽力扶持少东家接班了。但那时,头上还有个杜掌勺帮忙顶着,我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哪知,杜掌勺这么快就随东家去了,留我一人,该如何是好?”
“吴掌柜,你一定做得到的!”陶展文拔高音量。
“单说经营策略,毕竟有几十年经验,我自然不会含糊,其实,我心里早有妥善对策。说到底,还是自卑使然。唉,做了这么多年倒数第二,让我还如何重拾当年的自信?——再说,我这把岁数,要我扭转乾坤,谈何容易呀?”
“我前些天听你们少东家说,这同顺泰,只是表面光鲜,实则是举步维艰了?”
“无稽之谈!”吴掌柜一语否定,“公司如今是如日中天,偶尔战略性亏损是难免的。老东家除了这同顺泰的生意,还揽有其他‘私活儿’。”
“乔兄的父亲还有做其他生意?”
“可不是嘛!”
“您知道是什么生意吗?”
“他哪会与我们说,杜掌勺或许知晓。”
吴钦平一面说话,一面手执铅笔,或横或竖,或长或短,或浓或淡,恣意地涂鸦着一个个几何图形。他的思绪,一定正随着纵横交错的笔画而运转,让人无从猜测。他继而道:“上天真对杜自忠不公呀!他年长我许多,我从前便受了他不少照顾。杜掌勺他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说来你或许不信,他还画得一手好画。”
说得动情,酒劲儿上涌,“饮平”掌柜又操起那一口特有的大舌头:“初来日本那阵子,我在荣町一家叫益成的公司工作,那时,同顺泰也在荣町,两家是邻居。杜掌勺从那时起,便在同顺泰办事。每逢日本的节日,他总是天未亮就把我从好梦中拽起,使唤我去领事馆看国旗。我当时就雏儿一个,任谁都对我颐指气使,但我服气的,就只有杜掌勺一人!”
吴掌柜一提及过往,便没个完——当时,按海岸村周边习俗,每逢日本节日,各个“屋头”便会同时升起中、日两国国旗。那年月,中国革命频发,国旗也一变再变。清国为黄龙旗,而辛亥革命后,以孙文为主的南方政权为青天白日旗,北方军阀政权为五色旗。一旦升错了旗,可是政治立场问题,所以大家一致以中国领事馆升的旗为准。领事馆也是个墙头草,军阀势力壮大则升五色旗,南方政权回暖则改作青天白日旗。祖国动乱,领事馆的经费开支还得仰仗各个“屋头”的捐赠。平日里,谁人去管你领事馆是什么政治立场,只有临到了节日,才会赶忙派店里的年轻人跑一趟领事馆。杜自忠是同顺泰人,竟能使唤到其他公司的年轻人,足见其威望。
“杜掌勺可不让我白跑,他会时不时送亲笔画给我。”吴掌柜沉湎于回忆,一时无法自拔,“杜掌勺善画龙,早在革命以前,他便敢画龙送予我。记得那幅龙画,还让益成东家给发现了,好教训了我一通,问我是不是找死。也难怪,清国那阵儿,民间禁止流传龙凤图像。如今一想,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百感交集之下,吴掌柜的嗓音愈渐沙哑,说到最后,竟微微颤抖起来。陶展文凝神倾听,不作打断。终于,豆大的泪珠从这位中年男人的眼角涌出,滑过面颊,他伏在桌面上,无声抽泣。陶展文轻拍男人颤抖的肩头:“吴掌柜,不早了。逝者已逝,回家好生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