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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弄玉走到床边,慢慢坐下来,望着辛渐发怔,不知怎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掉落出来。
忽听得辛渐道:“你……你……”李弄玉料不到他突然醒过来,大惊失色,慌忙站起来背过身去,一边举袖拂干眼泪,一边抬脚朝房门走去。
辛渐叫道:“你……站住!你不能走!”李弄玉顿住身形,问道:“你是想将我留下来交给官府么?你的同伴狄郊就在门外,你只要叫喊一声,他便会立即进来。”
辛渐本有此意,但听她揭破出来,不禁又有所犹豫,暗道:“我如果现在揭穿她的阴谋,将她交给官府,以她的身份,她还活得了么?不是像她父亲一样被杀,就是如同她两个哥哥一样被鞭死。她虽出身皇族,身世却如此悲惨可怜,全家人被亲生祖母残害而死。我……我到底该怎么做?她适才是为我流泪么?”
原来辛渐当日打晕狄郊,自王翰府邸小东门溜进入了正觉寺中,他伤势未愈,这连番动作立即引来钻心剧痛,几乎难以站稳。好在墙边是一片竹林,他一手扶住手杖,一手抓住竹杆,一步一步地走出竹林。却见四下幽静,空无一人,遂放心踏上甬道。刚走出几步,斜背里奔过来一人,叫道:“这位郎君,请问这正觉寺……”
辛渐刚一侧头,那人已抢过来抱住他。辛渐惊道:“什么人?”待要挣扎,一旁又抢过来一人,拿一团布塞入他口中,随即用布袋套到他头上,再夺去手杖,一塞一套一夺,迅捷无比。辛渐只觉得口不能言,眼前一黑,双臂各被一双大手紧紧抓住,挟持着往旁边走去。
到一处拐角处,辛渐忽然发作,左脚踩上左边那人右脚,右手肘回击右边那人胸腹,他下身有伤,手上功夫却是不失,右边那人登时痛得送开了手,再往左边那人脸上一拳,双手得脱掌握,往前疾奔。只是难以行快,走出几步腿上伤处便疼痛难忍,只得先停下来,伸手去摘下头上的布袋。刚一取下,背后两人已然追至,辛渐不及转身,只觉得脑后挨了重重一击,人登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辛渐悠悠醒转,却见眼前有灯光闪烁,不由得一愣,暗道:“已经天黑了么?我竟然晕过去这么久。”环顾四周,自己正躺在一间空荡荡的石室中,除了室中的石柱和墙壁上的两盏油灯,再无别物。这才恍然大悟,并不是天黑了,而是被关在一间不见天日的暗室或是地下囚室中。
他只觉得屁股、大腿剧疼无比,后脑也是火辣辣地作痛,勉强翻过身来,一动不动地伏了很久,疼痛稍减,这才慢慢爬起来,一只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只剩下了一只。所幸绑他的人尚留下了手杖,遂拄着起身往四面查勘。石室墙壁均是一尺见方的大石,有明显岁月磨砺的沧桑痕迹。一扇一人高的铁门锈迹斑斑,他用力推拉,纹丝不动。用手杖往门上敲了敲,发出空旷的回音。太原城中谁家里能有这种地方?又是什么人抓了他?
正满腹疑虑时,铁门忽然打开,一名女子盈盈地走了进来。辛渐头脑一阵轰响,呆在了当场,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四娘,怎么是你?”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李弄玉。
李弄玉点了点头,道:“很久不见,别来无恙?”辛渐心道:“你派人在正觉寺中等着抓我,可见早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居然还问什么别来无恙的话。”当即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娘子派人捉我来做什么?璇玑图和裴昭先的事,路过闻喜的时候,我可都已经向娘子手下人交代清楚了。”
李弄玉道:“不是为那些事,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辛渐道:“什么事?”李弄玉道:“我不想瞒你,是我派人伪造了李楷固写给你母亲贺大娘的书信。”
辛渐“啊”了一声,极是震惊,道:“你……原来是你。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弄玉道:“我有两件大事分别要找你尊父尊母帮忙,可他们都拒绝了,我也是无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辛渐道:“哼,你才是真正有心谋逆反叛的那个人,我爹娘当然不会答应与你同谋。”
李弄玉脸上如罩严霜,冷笑道:“谋逆?这天下本来就是我李家的,我只是要从姓武的手中夺过来而已。”辛渐道:“啊,我倒是忘记了,你姓李。”李弄玉道:“不错,我是前太子李贤之女。”
辛渐与同伴早暗暗猜到她是李姓皇族身份,可听闻她是前太子李贤之女还是吃了一惊。李贤在高宗诸子中天份最高,最为父皇钟爱,立为太子,因而也最为母亲武则天嫉妒,被诬陷谋反废黜,后又被处死。
怔了好半晌,辛渐才道:“就算你是前太子之女,就有权利害得人家破人亡么?”李弄玉道:“你父母虽然被官府捕去,可暂时不会有事。只要你母亲肯交出我要的东西,我自然有法子救她出来。”
辛渐道:“原来你抓我来不是为了告诉我真相,是要用我要挟我娘亲。你……你……”李弄玉道:“你说的不错。辛渐,我实话告诉你,我真的不想这样对你,不过你母亲贺大娘所知道的秘密干系太大,我非得到手不可。”
辛渐道:“你胡说。就算我母亲以前是契丹公主,可她隐姓埋名多年,早已经是铁匠的妻子,能知道什么秘密?”一想到爹娘身陷囹圄,说不定继续被长史张仁亶刑讯,气恼无比,忍不住上前一步,将李弄玉推到墙壁边,抛下手杖,双手扼住她咽喉,道,“你……你放我出去,跟我一起去并州州府说清楚,好让张长史放了我爹娘和大风堂的人。”李弄玉摇了摇头,坚决地道:“不行。”
辛渐手上加劲,道:“你放不放?”李弄玉道:“不……不放……”
门外几人闻声抢进来。宫延拔出兵刃,抵住辛渐背心,喝道:“快些放开四娘!”辛渐甚是倔强,道:“我不放,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放,你们害得我好惨,我……”忽见李弄玉呼吸急促,一张玉脸涨得通红,心中一软,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李弄玉喘了几口大气,弯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宫延命人将辛渐拖开,拉到石柱旁,取出绳索,将他双手背在柱子上绑好,这才护着李弄玉出去。铁门“铛”地一声关上,回音久久不绝,石室又重新陷入一片沉寂中。
辛渐反抗不得,心中更是怒极,大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李弄玉,你好卑鄙,你害了我爹娘,还要把我关在这里!我告诉你,无论你怎么折磨我,我都不会屈服,我娘亲也绝不会向你屈服,你休想得到你想要的大秘密!”
忽听得铁门重新打开,李弄玉又走了进来,道:“你大可放心,令尊不会有事。”辛渐道:“哼,你当我傻子么?我娘亲是契丹公主,眼下朝廷正跟契丹交战失利,还不会拿她性命去要挟李……要挟我舅舅么?况且张长史亲口说过,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个契丹细作。”
李弄玉道:“张仁亶性格太强硬,该到边关去当镇关大将。他原先对你爹娘无礼,是因为不知道你母亲的身份。”辛渐道:“张长史就是因为知道了我母亲是契丹公主才派兵捉拿她,若不是我当日凑巧回到太原,赶去州府,他刑讯的对象可就是我娘亲。”
李弄玉道:“你放心,他如今再敢动你母亲一根头发,就是大不敬之罪,这可是族诛重罪。”辛渐一呆,道:“什么?”李弄玉道:“你母亲是先帝高宗皇帝的妃子,张仁亶原先不知道,眼下我已经派人射书告诉了他,他岂敢对你母亲有半分无礼?”
辛渐闻言,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道:“你说我娘亲是……是……”李弄玉道:“嗯,论起辈分,贺大娘还是我的祖辈。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母亲会知道宫廷的大机密了吧?”
辛渐道:“不,我不信。我娘亲是契丹人没错,她怎么会是高宗皇帝的妃子?我不信。”李弄玉道:“你母亲是大贺氏部落酋长之女,大贺氏在契丹八大部落中地位最尊。二十多年前,新继承松漠都督的李尽忠选中你母亲,将她送去洛阳嫁给高宗皇帝,因为没有正式封号,所以外人不得而知。贺大娘进宫后不久,宫中即对外宣称她不幸病逝,契丹还特意派了李楷固也就是贺大娘的弟弟来洛阳吊唁。”
辛渐越听越觉离谱,连连摇头道:“我不信,你胡说。”李弄玉忽然发怒,厉声道:“你敢跟我顶嘴么?”辛渐昂然道:“我又不是你下属,有什么不敢?你尽可以打我杀我,可是要让我服你,千难万难。”
李弄玉怒瞪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回视着她。对峙半晌,李弄玉先转过头去,轻叹口气,道:“你先安安静静地听我把话说完,再评判我有没有胡说。其实贺大娘并没有死,她奉高宗皇帝之命带着一个大秘密出了宫。你母亲进宫时间极短,却被先帝选中,可见她人品极不一般。也正因为如此,谁都没有怀疑她会跟宫廷机密有关。家父被废太子位前,高宗皇帝已经将大秘密的一半交给了家父,后来家父被贬到巴州,他知道阿武<a id="ch22-back" href="#ch22"><sup>(22)</sup></a>早晚要杀他,遂一直留意可靠之人。只是家父形若囚徒,身边只有些侍女、仆人。后来他终于选中一名侍女,这侍女就是家母。家父将一半大秘密交给家母就逼着她离开。不久阿武就派人杀死了家父,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家母问讯痛不欲生,几欲自杀,幸好一些忠于李唐的大臣及时找到了她,我才得以顺利出生……”
辛渐暗道:“难怪她能逃过女皇帝的掌握,不像她三位兄长那样,两人被鞭杀,一人被杖疯,原来她是遗腹女。”
李弄玉续道:“我手中只有一半大秘密,也就是那幅璇玑图,还有另一半解开璇玑图的法子在你母亲贺大娘手中。这消息只有受高宗皇帝遗命辅政的宰相裴炎一人知道,裴炎一直没有对任何人吐露,直到后来他被阿武处死,被杀前将秘密告诉了侄子裴伷先。裴伷先根本不知道世间还有我这么个人,也不知道伯父告知的秘密关乎什么,所以一直守口如瓶,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要解开璇玑图还需要另一半秘密,所以特意赶去裴伷先的流放地安西都护府寻他,凑巧在蒲州遇见。我表明身份,又许下重誓,才从他口中得到了秘密。”
辛渐道:“你就是这么知道我娘亲真实身份的?”李弄玉道:“不,我虽然知道了秘密在你母亲手中,可根本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她。虽然觉得她肯定不会回契丹,但我还是派了人北上辽东到契丹部落中寻找你母亲下落。这次原本打算来晋阳办完事后我也要北上,哪知道我有事到大风堂找你父亲商议,凑巧遇到了母亲……噢,你不必惊异,你母亲入宫时,我还没有出世,根本不认识她。是我俊叔叔认出了你母亲,当年他曾奉命到契丹迎你母亲入宫,对你母亲的面容身形一清二楚。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冒着性命危险主动表明身份,足见诚意,你母亲却一口否认自己就是先帝的妃子。”
辛渐道:“所以你就陷害我娘亲,陷害大风堂,用这么多人的性命要挟她承认自己的身份?”李弄玉道:“抱歉,你母亲性格刚强,我反复晓以利害,她却始终只说她是贺英,根本不认识什么妃子。我也是没有法子。因为只要你母亲交出先帝留下的秘密,我就能解开璇玑图,这秘密干系极大,拿出来可以立即置阿武于死地。”
辛渐道:“哼,四娘手中的璇玑图不是已经失落了么?就算娘亲交出秘密又有何用?”李弄玉只是微微冷笑。
辛渐蓦然想到了什么,道:“原来是你!在蒲州血洗宜红院、折磨死青楼主人阿金的那伙神秘人就是你和你的手下!你又重新得到了璇玑图,是也不是?”李弄玉也不否认,只道:“辛渐,我知道你是个孝子,如果你答应去说服你母亲交出那一半秘密,我不但立即放你出去,还能救她出来。”辛渐道:“不!我说过,你用卑鄙的手段害了我全家,我绝不会向你屈服。你就是关我一辈子,我也绝不会答应你。”
李弄玉露出失望之极的表情,沉默许久,才问道:“你当真这般恨我么?恨不得要掐死我?”辛渐道:“不错,我恨你。你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得到了天下又能怎样?你鄙视姓武的那些人,你自己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李弄玉气得浑身发抖,当即扬起手掌,就要朝辛渐脸颊扇下。辛渐一声冷笑,昂起头迎上去,但那一巴掌始终没有打下来。她慢慢放下手臂,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辛渐一见她流泪,歉意顿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涌上心头,暗道:“我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转念又想,“这女子阴险之极,害得我家破人亡,又将我捉来绑在这里,我怎可对她再生同情?她不过是要利用我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当下硬起心肠,转过头去,佯作不见。
宫延忽然出现在门前,举手轻轻敲了敲门板,叫道:“四娘,请出来一下,有消息。”
李弄玉举袖抹了抹眼泪,这才转身,点点头,走了出去。铁门重新锁上,辛渐的心仿佛也被套上了一把枷锁,沉甸甸的,竟有不堪重负的感觉。他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过了很久,辛渐渐渐站立不住,他双臂被牢牢反缚在柱子上,无法挪动分毫,只觉得双腿越来越痛,越来越软。正疲累不堪时,宫延带着两名手下进来,取出一双鞋子给他换上。
辛渐问道:“要带我去哪里?”宫延不答,拔刀割断绳索,拿布袋套在他头上。辛渐双腿无力,又渴又饿,没有丝毫力气反抗,只能任凭他们摆布。几人架着他出了石室。走过一条长长的道,便是往上的台阶,来回转了三次,有三十余级。辛渐心道:“这地牢好深,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忽被人按住头拽过一扇矮小的门,只觉眼前蓦然亮堂了许多,原来是已经出了地道。
又弯弯曲曲走了一段路,宫延道:“这在这里。”
两边押解的人便拉住辛渐停下来。他耳中听见飒飒响声,暗道:“这不是风过竹林的声音么?莫非……”宫延忽凑上来,附耳低声道:“四娘决定放你走,你可别辜负了她的好意。若是胆敢泄露她所告诉你的机密一句,不用四娘下令,我也会亲手杀了你,让你死得凄惨无比。你听清楚了么?”
辛渐一呆,道:“什么?”却不见回答,左右执住他的人也松开了手,忙去取头上的布袋,那布袋在他脑后打了死结,好不容易才解开取下来,宫延等人早不见了踪影。他站在正觉寺后院竹林边的甬道旁,竹碎乱风,超离俗尘,正是他被李弄玉手下掳走的地方。
辛渐不觉呆住,心道:“原来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正觉寺,那地牢就在寺里。她……她费尽心思,派人埋伏在这里捉到我,为何又突然放了我?她的阴谋和秘密已尽为我知晓,难道不怕我告发她么?我……我到底要不要告发是她伪造了通谋契丹的反信,以救出我爹娘?”
忽听见有人问道:“施主在这里做什么?”辛渐转头一看,是名手执笤帚的小沙弥,忙道:“没做什么。”
他逃离王翰府上时还是早晨,现在却已经是黄昏,竟是被关了一整天,眼见天色不早,便慢吞吞地往前院走去,大方出了寺门。忽闻见一阵莜面香,他只吃过早餐,更感腹中饥饿难耐,忙走到路边小饭铺要了一屉莜面栲栳和一碗羊肉臊子,也不敢坐下,只站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辛渐见那店主不断地望着自己,大概是觉得自己站着吃饭的样子太奇怪,只得尴尬一笑,解释道:“我后面有伤,坐不得。”
店主点点头,依旧不断看他。辛渐心道:“莫非我身上有什么奇怪之处?”低头一看,这才想到自己穿的是狄郊的外衣,身上一文钱都没有。更是难堪,只得走过去道:“抱歉,我刚刚。不如这样,我写个纸条给我朋友,你凭着纸条去他家讨要饭钱,他会代我付给你。”店主连连摇摇头,道:“不要你的钱。”
辛渐大奇,道:“这是为什么?店主认得我么?”店主点点头,又迅即摇摇头。
辛渐道:“莫不是……”忽有一名黑衣汉子走过来,叫道:“店家,来碗面!”话一出口,就知道这汉子不是本地人。
这莜面栲栳是本地特色小吃,将莜麦面粉用滚开的水泼起,调和得不硬不软,然后趁热将揉搓成长圆形状,放在抹了油的青石板上,用手掌匀力推开,再从上部将推成长条的面皮轻轻揭起,顺势在食指上绕一下,使面皮形成一个面圆卷儿,形若栲栳<a id="ch23-back" href="#ch23"><sup>(23)</sup></a>,所以称莜面栲栳。然后把一个个面卷儿立着码放在笼屉上,待放满时,其状与蜂房十分相象,上锅蒸熟即可食用。莜面栲栳佐以羊肉臊子味道最鲜美。把剁碎的羊肉用调料调起,不加水,放在碗里和莜面栲栳同屉蒸熟,由于蒸气可凝结为水,出笼时臊子碗里沁出鲜汤,香味扑鼻。臊子中再配以蘑菇,别有风味。
店主一听,忙应道:“来啦!”又问道,“要热炒,还是冷拌?”汉子道:“随便啦。”店主便入内去厨下去端莜麦,临走还不忘偷看辛渐一眼。
辛渐见店主甚是古怪,也不及多理会,重新走回桌旁。那黑衣汉子忽然凑上前来,低声问道:“辛郎还认得小人么?”
辛渐仔细打量着他,觉得他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汉子道:“辛郎与四位同伴去年在龙城与我家将军拼酒,还是小人在一旁斟酒。”辛渐道:“啊,你是……”忽见一队官兵正朝这边赶来,忙转起身,低声道:“你快些走,明日正午我们在飞阁相会。”那汉子点点头,起身往东而去。
却见店主飞快地从里屋出来,指着辛渐叫道:“就是他!他人在这里!”领头的校尉打个手势,数名兵士拔出兵刃,围了上来。
辛渐原以为官兵是来追捕那契丹人,这才明白他们是来捉拿自己,问道:“为何要拿我?我犯了什么罪?”校尉问道:“你可是辛渐?”辛渐道:“不错,是我。”校尉道:“那就没错了。还问为什么拿你,你自己看看墙上的告示,勾结契丹,密谋反叛。”
辛渐转过头去,却见墙壁上贴着一张图形告示,虽看不清告示内容,自己相貌倒画得相当逼真——他却不知道画像的是州府书吏,他被行杖当天也在堂上记录,对他印象极深,寥寥数笔,形神俱出。辛渐心事重重,又饿得发慌,竟是没有留意到街上的情形,难怪那店主不断看他,原来是比照告示认出了他是通缉要犯。
辛渐无路可逃,只好点头道:“好,我跟你们走。不过我新受了杖刑,身上有伤,走不动路,请将军不要下令绑我。”
校尉见他甚是顺从老实,愿意束手就擒,又因为捕到他可以大大发笔横财,领到一万贯赏钱,便爽快地应道:“好。来人,带他走。”
店主忙上前拦住,讪讪笑道:“将军,这人可是小人发现告发,那一万贯的赏钱上哪里……”校尉喝道:“人是你逮到的么?没告你私藏要犯就不错了,还敢要赏钱。”粗暴将他推到一边,带人押了辛渐扬长而去。
辛渐恳请校尉不要给自己上绑,原是计划半途逃走,好去赴明日的飞阁约会。这里距离州府不远,往北直行过两个街口便是。数名兵士前后夹着他,跑是决计跑不掉的,唯一的机会是路过宫城的晋阳宫时闯进去宫去。
晋阳宫为东魏丞相高欢始建,隋炀帝杨广即位后曾大肆扩建,成为一座华丽巍峨的行宫,专供他外出游览时居住。当时北方突厥强盛,杨广特意任命表兄李渊<a id="ch24-back" href="#ch24"><sup>(24)</sup></a>为太原留守和晋阳宫监,以防御突厥。李渊次子李世民一直跟随父亲生活在太原,他胸怀大志,想趁隋末混乱之际起兵夺取天下,但又不敢对父亲明言,遂拿出几百万私钱,命人与晋阳副宫监裴寂赌博,故意输钱,趁裴寂赢钱高兴之际,请他出面游说李渊。裴寂遂利用李渊好色的弱点,选派晋阳宫中美貌宫女送给李渊。按照律法,私幸宫女是大罪,李渊上当后追悔莫及。裴寂便趁机告知李世民已秘密组织兵马,准备起兵。李渊无路可退,只好同意。当时晋阳宫中储存有大量物资,裴寂从宫中调出米粮五万斛、杂彩五万段、铠甲四十万领作为辎重粮秣送给李渊。唐朝立国后,晋阳宫依然是行宫的地位,但因高祖李渊在起兵反隋前官领晋阳宫监一职,所以不再设正宫监,副宫监其实就是晋阳宫主管长官,负责处理一切宫务。
因为行宫的特殊地位,晋阳宫一切宫务立于地方体系外,即使是并州长史也无权过问。非法擅入宫门者要判两年徒刑,若是闯入里面宫殿的殿门,罪名就更大,判刑也更重。而看守宫门的不过是两名老兵。现任副宫监即是李蒙之父李涤,他时常抱怨宫中兵士不足,人手太少,又多是老弱病残,辛渐正是预备利用这些来脱身。
路过南宫门时,果见两名老兵正坐在门槛上打呵欠,预备等天黑就关门落锁。辛渐忽然转过头去,大叫道:“契丹细作!”兵士惊然回头间,他抬脚便奔向宫门。校尉回头不见人影,知道上当,却见辛渐并没有逃跑,而是朝路旁的晋阳宫奔去,一时不明究竟,叫道:“你要做什么?快抓住他!”
辛渐奔到门前,叫道:“我找李宫监!”不待老兵反应过来,一脚跨过门槛,闯入了宫中。
老兵道:“咦,这不是辛渐吗?喂,你站住,李宫监不在里面!”又见校尉领着兵士持刀追赶过来,忙正正衣服,上前拦住,喝道:“你们做什么?要造反么?”校尉道:“刚才进去的那人才是反贼,我们正押他回州府。”
老兵本可以立即出声示警,召宫内巡逻的兵士过来追捕辛渐,可他们平日闲极无聊,又总被人轻视,有心看州府的笑话,当即笑道:“将军想进宫捉拿反贼?抱歉了,别说你,就是你们张长史亲自来,也进不了这个门。”
校尉道:“人可是你二人放进去的,反贼若是逃走,你们也难脱干系。”老兵道:“哎哟,我们可不敢放反贼进宫,是反贼自己闯进去的,况且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反贼。将军,小的倒想问一句,这人既是反贼,为何不绑住手脚?你们这么多人怎么都看不住他?”
校尉无言以对,心中还惦记那一万贯赏钱,只得先软下来,问道:“那你说怎么办?”老兵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又不能离开大门进去帮你们捉拿反贼。这样,你去找李宫监商量商量,看要怎么办。反正反贼困在里面,他也跑不出去,跟坐你们州府大狱差不多。”
校尉既生气又无可奈何,只得命手下守在宫门前,自己赶回州府向长史张仁亶禀告。
晋阳宫宫门数重,殿堂、宫室各数座,因为是行宫,宫中绝大部分面积都是园林,以供游赏——西面是太液池,面积极大,池中建有四边形回廊大亭,每一面宽达八楹,供人徘徊游赏;北面是九曲池,流水弯弯曲曲,有如蛇行;东面则是巨型葡萄园,所种葡萄均是花费巨资从西域引入。
辛渐年幼时常常与同伴们偷入晋阳宫中玩耍,虽然也被人发现过,可因为李蒙是宫监公子的缘故,也没有人敢告发。他对宫中地形极熟,知道东面葡萄园墙边有树,可以翻出高墙外。墙外不远处就是昆林坊,坊区内聚居的多是胡人和贱民,鱼目混珠,成分复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薄暮轻烟,濛濛四散。老木寒云,充斥着暮气沉沉的衰飒。辛渐慢慢悠悠往东而去,如同散步一般,他忽然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又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来。
半途中,辛渐也遇到两队巡逻的士兵和几名老宫女,却只是擦身而过,竟无人上来盘问,大约是见他意态悠闲,将他当成了宫中的仆役。
果见墙根那些树华盖如云,比以前来时更粗大了。他趁着天光尚明拉开一根拇指粗的葡萄藤,也不扯断,只别在腰间,选了最细的一棵树爬上去,由于双腿不能使劲,很是费了一番工夫。等到与高墙齐身时,一手抓住墙头,一手抓住葡萄藤,翻了出去。葡萄藤没有他想象的那般长,到离地面还有一丈时便已经拉死,只得松开手,重重落在地上,顿时触动伤口,百骸欲散,忍不住叫出声来。
忽听得暮色中有人问道:“谁在那里?”辛渐吃了一惊,反问道:“你是谁?”那人问道:“跟你一样的梁上君子。你得手了么?”辛渐这才知道对方是要偷入晋阳宫行窃的窃贼,一时不答。
那人已摸索过来,打亮火石,往辛渐脸上一照,不满地道:“你坏了江湖规矩,这里可是我们的地盘。将你身上的东西交一半出来,这次就这么算了,下次不准再来这里。”辛渐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道:“我不是窃贼。”
那人冷笑道:“你不知道道上规矩么?不交出东西,休想离开。”一旁忽有一个尖细嗓子道:“啊,谈哥,我认得他,他就是告示上的那个人,辛渐,值一万钱呢。”
辛渐急忙转身欲走,却被那谈哥扯住手臂大力一拉,当即仆倒在地。谈哥顺势骑上身来压住他,反拧了双手,解下腰带缚住,居然还嘲讽道:“你是官府通缉的要犯,总以为你三头六臂,厉害无比,怎么被我轻轻一拉就倒了?喂,小元子,快过来帮忙。”辛渐被他正压在伤处,无力抵挡,只是强忍疼痛,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