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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当今女皇武则天跟历代皇帝好美女一样,也喜好容貌英俊的男子,谢瑶环自幼跟在她身边,深知道这一点。白日谢瑶环斥退来俊臣派去惠训坊的人后,来俊臣便上了一道奏书,称谢瑶环以制使身份巡视蒲州时便大肆庇护王翰等人,现又内外勾结在一起图谋不轨,应当立即下狱拷问。谢瑶环也立即上书,称来俊臣滥杀成性,动辄牵连无辜,白日无缘无故地派出大队人马跨界不人,扰得百姓鸡犬不宁,实在是有损圣上威名。武则天信用来俊臣多年,深知他是个什么货色,她也从来不怀疑他的忠心,只是她年事已高,挥了十几年屠刀的手也累了,近来又患了病,对政事日益厌倦,只想与宠爱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在一起,多过些快乐的时光。来俊臣上书弹劾谢瑶环之事,多少令她有些不快,须知谢瑶环在她身边长大,呆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她的亲生女儿太平公主还要长,实在是比女儿还要亲。来俊臣在外面为非作歹倒也罢了,毕竟他也算得上是大周朝的功臣,可连内宫的女官都敢弹劾,还要将其逮捕拷问,实在是有些过分。谢瑶环又刻意提及王翰才貌双全,风流无双,极易为人所嫉恨,暗示来俊臣不过嫉妒这位名门公子才要对付他。太平公主李令月也在一旁,道:“凑巧这一幕闹剧还让突厥使者袁华瞧见了,真是丢脸。若不是谢女官在场,真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武则天果然道:“嗯,瑶环做得对,派人传话给来俊臣,叫他离王翰远一些。不过是个平民百姓,能有什么大过错值得来卿兴师动众地跨县抓人呢?”谢瑶环道:“臣奉旨。”武则天回味“风流无双”四字,颇为心荡神驰,又道:“得闲时召王翰入宫,看他是不是有瑶环说得那般风流,难道比朕的五郎、六郎还要美貌么?”谢瑶环不过顺口一说,听武则天竟有收王翰为面首的意思,忙道:“王翰虽然英俊,不过与五郎、六郎相比可就差远了,简直天上地下。”武则天这才作罢。
然而太平公主也跟其母一样,好招徕俊俏男子,记住了王翰的名字,念念不忘,她最近因为有事一直住在宫中,一大早便迫不及待地派人将王翰召来,见他果然仪表出众,风姿潇洒,尤其这类世家名门公子有一种难言的恣意气度,远远为薛怀义、张易之之辈所不及,很是欢喜,温言问道:“你是如何得罪了来俊臣?他强抢夺来的夫人也姓王,不正是与你同族么?”
王翰听她语气,对来俊臣颇为不屑,本可以顺势求恳她出手相助,可他也知道这位太平公主风流成性,没来由地召自己入宫决不是什么好事,要他也学张昌宗那样以色相侍奉这些贵妇,他可万万做不到。当即昂然道:“回公主话,王夫人确实跟我同族,她妹妹王羽仙跟我比亲兄妹还要亲。来俊臣倚仗权势,将王夫人强抢来做妻子不说,又派人将羽仙强行带来洛阳,预备嫁给淮阳王,作为自己结党营私的棋子。我不愿意看到羽仙受苦,有心救她出来,由此得罪了来俊臣。”
太平公主道:“这么说,你很喜欢那位羽仙娘子?你们都是太原王氏,不是同族么?”王翰道:“同族又如何?同族就不能互相喜欢么?就算我和羽仙今生无法成亲,我们也约定要一起出家做道士,我终身不娶,她终生不嫁。”
太平公主听到“同族”和“道士”,一时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她也曾经因为婚事上的烦恼出家为女道士,“太平”本来是她的道号,后来才成为封号。还是少女的时候,她也喜欢过自己的二哥李贤,后来爱上薛绍是因为他的眼睛跟二哥很有几分相似。唉,她深爱过的人都已经化作了尘土,他们的面容也早已经模糊,再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太平不太平。为什么她身为公主,总是这般不顺,总有这么多烦恼呢?
暖阁中静悄悄的,深宫中的静谧总是会令人不安,仿佛潜伏在地底的阴谋诡计、魍魉鬼影会伺机而出。公主有心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瘆人的沉寂,可却懒洋洋地提不起半分力气。那些往事还是这般沉重么?她以为它们早化作了轻烟,原来却像刀镂斧凿,永铭心底。早年爱的迹象穿过岁月的荒漠,又变得青葱一片。
凝思许久,太平公主才幽幽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不必担心来俊臣。”王翰不知道公主的神色为何突然由轻佻变得肃穆起来,也不愿意多问,道:“是,王翰告退。”
宦官领着王翰自原路退出,到皇城时遇到一队武士巡视经过,领头的将军忽然停下来叫道:“王公子!”
王翰这才认出那一身兵甲的将领是在蒲州见过几次的蒙疆,当时他还是以谢瑶环侍从的身份出现,忙应道:“蒙将军!”
蒙疆道:“我尚有要务在身,要带兵往太庙巡视,王公子请将住址告知,回头我好登门拜访。”王翰便说了惠训坊的地址。蒙疆道:“好,我记下了。”
回到惠训坊家中,王之涣和狄郊均出门办事了。王翰一眼看到俱霜和胥震鬼鬼祟祟躲在柱子后,叫道:“你们两个过来。我问你们,往宋之问家放蛇之事是不是你们做的?”
俱霜嗫嚅道:“是。不过我没有想到宋家会那么快找上门来,还派认诬告你。对不起啊,翰哥哥,我其实也是想替大家出口气,求你不要送我回太原。”
王翰道:“谁说要送你回太原了?做得好!下次放蛇咱们一起去,奶奶的,两筐蛇太少,下次咱们弄他个十筐八筐的。”
俱霜大喜,拍手笑道:“太好了,咱们今晚再去,我这就去弄几筐蛇去。”王翰道:“等等,今晚就别去了。来,你们坐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
俱霜道:“什么话?”王翰道:“你们也看到了,我和狄郊、辛渐几个人麻烦不断,我之前要送你们回去太原也是一番好意,跟着我们,你们怕是有性命危险。”俱霜道:“嗯,我早看出来了,其实是翰哥哥你麻烦最多,可你为什么不送之涣哥哥和狄大哥走呢?只送走我和胥震,是不是不把我们当自己人?”王翰道:“当然不是。我们五个一起长大,幼年时就曾立下生死与共的誓言。就算我想送走之涣和狄郊,他们也决计不肯走。”俱霜道:“那我也不走,胥震也不走。胥震,是不是?”胥震向来唯她之命是从,应道:“是。”
王翰道:“你们留下也可以,不过以后再要做什么事,得事先告诉我。你也看到了,我们做事都是要大伙儿商量后才决定。”俱霜道:“好。若是我的提议对,多数赞成的话,你也不能反对,是不是?”王翰道:“是。我再去睡会儿,之涣和狄郊回来就来叫我。”
刚刚进房躺下,洛州长史敬晖又派人来叫他到州府为画师描绘韦月将的容貌,一直折腾到下午才放回来。狄郊人已经回来了,王之涣一直到夜禁前才进家门,笑道:“一切顺利。来俊臣说不过是一场误会,过几日是王夫人生辰,他要宴请我们大伙儿,重新修好。”
俱霜道:“我有个主意,咱们先在江湖上散布这个消息,来俊臣仇家极多,谁能杀死来俊臣,那可就是轰传天下的英雄人物,从此留名青史,所以一定会有刺客蠢蠢欲动。咱们再事先往酒中下迷药,当然你们也会跟来俊臣一起被迷倒,但这样刺客就有机可趁,将他一举杀死,永绝后患。”
王翰道:“这主意行不通。一是来俊臣为人相当谨慎,投毒要冒很大的风险;二来来俊臣有个心腹叫卫遂忠,率着一队弓弩手,时刻不离他左右,就算是聂政、荆轲再世,也难以靠近来俊臣半步。”
狄郊道:“嗯,我赞同阿翰,靠武力是解决不掉来俊臣的。我伯父再三嘱咐,目下最好不要招惹来俊臣。他以前是女皇眼前的大红人,武承嗣、武三思那些人都赶着来奉承他。而今女皇有了张易之、张昌宗,半步也离不开,武承嗣等人又转而却巴结张氏兄弟。来俊臣感到自己有些不那么得宠,所以急需干一件大事——也就是一件大冤案来巩固权势,咱们可不要撞到他枪尖上。”
王翰道:“难怪来俊臣要将羽仙弄来洛阳,预备嫁给淮阳王武延秀,他也看出女皇年纪大了,他得为自己留条后路。”王之涣道:“那好,咱们先以静制动。”
既然来俊臣这边暂时无事,众人又议起反信案来。王之涣道:“其实这件事不难查清,死的车三是假的,真车三一定还活着,找到他问清楚,一切就真相大白。”
王翰道:“刑场上死的固然是假车三,真车三未必还活着。你们想想看,只有官府的人才能将真假犯人暗中调包,暗中调包为的是什么?并不是因为车三无罪,而是调包的人看中他仿冒旁人笔迹的本领。眼下肯定已经有人发现车三根本不会仿信,留着他还有什么用?早就一刀杀死埋了。敬长史之前见了我满是警惕之色,现在却是相当泰然,甚至主动为我申辩不是我杀了苏贞,这其中态度的变化就是明证。”
狄郊道:“嗯,我想车三应该已经被人灭口,线索完全断了。这件案子时过境迁,相关人犯均被处死,重新查起来难度极大,也许那将三封信放入李蒙行囊的人是个知情者。”王之涣道:“可是人海茫茫,咱们根本对方是什么人,又上哪里去找他?”众人议过一番,一时苦无计策。
如此过了数日,来俊臣当真下帖子来请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人赴宴,送帖子的信使特意强调宴会并无外人,是由王夫人出面邀请了神都所有有名的王姓人氏,请三位也务必光临。王翰道:“这又是来俊臣打着王夫人生辰的旗号四出诳骗,不知道他如此大张旗鼓,有什么目的?”王之涣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因为要避开夜禁的缘故,宴会特意选在日间。来俊臣与妻子王蠙珠一道站在堂前迎客,见了王翰等人也是彬彬有礼,说了不少客气话。若不是之前王翰早领教过他的手段,几乎要被他表面的和善骗过。尤其内向羞怯的王蠙珠居然也会跟随丈夫出来,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王翰等人到时,宾客已经到了大半,当真是神都王姓权贵都赶来捧场,就连并非出自太原王氏的石泉县公王綝也到了。王翰等人一度怀疑是他为了助内弟张道子夺回王羲之真迹,安排了铜面萧娘的诡计,后来才发现另有其人。王翰等人也无意与他人结识,遇上熟人招呼才勉强回应。那王綝却扶着儿子的手颤巍巍地寻过来,道:“久仰三位公子大名,想不到会在此遇见。内兄张道子曾在信中提及几位公子,多亏你们,才得以识破那恶贼韦月将李代桃僵的诈死诡计。”
王之涣道:“可惜未能捉住韦月将,助张先生追回王羲之真迹。不过相公不必忧心,韦月将来了洛阳,他跑不了。”王綝点点头,道:“我已见到四处张贴着那恶贼的图形告示,只是书帖真迹是万万取不回来了。”
狄郊听他话中有话,问道:“莫非相公已然知道真迹下落?”王綝叹了口气,道:“这件事不方便在这里说,几位公子得闲时,请来劝善坊寒舍坐坐。”狄郊道:“好,我们就住在紧临劝善坊的惠训坊,改日一定登门拜访。”王綝道:“随时恭候大驾。”又重重叹了口气,扶着儿子走开。
王之涣道:“王相公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狄郊道:“嗯,寿宴一完咱们就去拜访,也许能有什么线索追查到韦月将。”
这场盛大排场的寿宴事先经过精心准备,宾客如云,对待来俊臣的态度各各不同,有着力奉承的,有局促不安的,有不卑不亢的,有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但人人心中着实畏惧来俊臣,因而气氛并不喜庆热闹。来俊臣见有些冷场,便忙叫开宴。酒如池,肉如山,瞬间端上桌来。
宾客围坐了六张大方台,济济满堂。王之涣因与王蠙珠姊妹血缘较近,被安排在首桌,王翰和狄郊则在第五桌。酒过三巡,王翰依旧不见王羽仙人影,不免很是心急。忽见王蠙珠施然走过来,王翰忙站起来敬了她一杯。王蠙珠一饮而尽,上前一步,握住王翰的手,轻声道:“翰郎,羽仙就交给你了,你代我好好照顾她。”王翰道:“王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羽仙人呢?”
忽有一人跌跌撞撞地直闯入堂,指着王蠙珠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贱女人,说要将妹妹许配给我为妻,今日过寿,却嫌我上不了台面,命人不放我进来。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残花败柳,要不是来公看你有几分姿色,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王蠙珠呆了一呆,随即举袖掩面,转身奔进内堂。
那浑身酒气的人正是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众人见忽起变故,闹事的人又是来俊臣心腹,不明究竟,无不骇异。
卫遂忠醉眼朦胧,环视四周一圈,道:“你们姓王的是什么名门望族,回头让来公给你们安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将你们一个个杀死,夷灭三族。”
王翰大怒,一拍桌子,喝道:“你说什么?”卫遂忠道:“王翰?呀,来公不是要杀你么,你怎么还活着?”
来俊臣再也忍不住,叫道:“来人,快来人,将卫遂忠捆出去。”
旁侧奔出几名甲士,抓住卫遂忠,将他强行拖了出去。宾客见气氛尴尬紧张,寿星又因当众受辱负气而走,遂纷纷起身告辞。
王之涣奔过来问道:“咱们怎么办?”王翰道:“当然不能走。王夫人适才话中有话……”
忽有一名婢女奔出来,颤声道:“夫人……夫人她仰药自杀了。”来俊臣“啊”地一声惊呼,道:“来人,将卫遂忠拖到堂前杖死。不,先斩下他手脚,留他狗命,等我慢慢折磨他。”下完这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命令,才匆忙往后堂赶去。
王翰和王之涣急忙跟上去,狄郊却一言不发,转身紧随众宾客往外狂走。王之涣叫道:“老狄,这边……”狄郊只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赶来内室,只见王蠙珠安静地躺在床上,王羽仙正哭倒在一旁,婢女黑压压跪了一地。来俊臣抢上前拉住妻子的手,却已是一片冰凉。
王翰道:“老狄,你医术高明,快看看王夫人还有没有救。”扭头不见狄郊,才知道他没有跟来,不免惊诧万分。
来俊臣听见如获至宝,慌忙奔过来道:“救救我夫人,救救蠙珠。”王翰道:“我们中只有狄郊懂医术,他人呢?”王之涣虽不明白狄郊为何决然离开,但料来必有缘由,不得不为他掩饰道:“适才宾客太多,一拥之下,将他带出去了。”
来俊臣忙道:“来人,快去找狄公子来,快!”却听见狄郊道:“我人在这里。”急急奔进床前,一搭王蠙珠脉搏,却早已没有了跳动,暗道:“好厉害的毒药!王夫人进内堂不过是瞬间之事,眼下人却已死得透了。”当即起身,摇了摇头。
来俊臣道:“你不是名医么?听说羽林军将领蒙疆中了奇毒,也是你救活的。我求你救救蠙珠,我知道你们恼恨我,只要能救蠙珠,我发誓再不与你们为敌。”他神色焦急,流露爱妻的真情来,与他酷吏的名头完全不符。
狄郊道:“不是我不肯救人,莫说王夫人是羽仙的姊姊,就是来县令你本人有事,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尊夫人服下的毒药非比寻常,瞬息致命,就算华佗再世,也难以挽回。”来俊臣一呆,道:“非比寻常?”转身奔到床前跪下,抚着妻子的尸首,嚎豪大哭起来。
狄郊一推王翰,道:“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扶了羽仙走?”王翰道:“什么?”狄郊道:“你没明白王夫人的话么?快去,快走!”
王翰一时不及思索更多,上前扶起王羽仙,见她嘤嘤哭泣,泪痕满面,心疼不止,低声道:“别哭坏身子,先出去歇口气。”王羽仙伤心欲绝,任凭爱郎扶了出去。
来府早一片大乱,王翰搀着王羽仙出来居然问都没有人问一声。狄郊牵过马匹,道:“你们不能回惠训坊,若是藏去我伯父家,来俊臣很快就会找到。你带着羽仙去正平坊太平公主家。”王翰道:“什么?”狄郊道:“公主若不肯收留你,你再转去我伯父家不迟。”
王翰道:“我接羽仙出来又不是什么犯法之事,凭什么要躲躲藏藏?我偏要回自己家中。来俊臣敢派人来抓羽仙,我就敢去洛州州府告他强抢民女。”扶了王羽仙上马,自己往后坐了,两人并乘一骑,往城南赶去。
狄郊无奈,只得与王之涣各自上马,跟在王翰后面往惠训坊而来。王之涣问道:“你刚才去了哪里?”狄郊道:“赶去救卫遂忠。”王之涣道:“什么?”狄郊道:“不过那些甲士都是卫遂忠的人,不等我救他,他们已经放他逃走了。”
王之涣道:“啊,难不成你想利用卫遂忠?”狄郊道:“不是我想利用卫遂忠,是王夫人利用了他。我猜刚刚发生的一切应该都是出于王夫人的安排。”王之涣道:“怎么可能?王夫人温柔善良,来俊臣又对她姊妹看管极严,她哪有能力和机会安排这些?”狄郊道:“嗯,也有道理,兴许是我想太多了。”
王之涣道:“那卫遂忠人呢?”狄郊道:“他死到临头,还能去哪里?肯定赶去投靠魏王武承嗣了。”
王之涣道:“武承嗣跟来俊臣不是一伙儿的么?你可别忘了,来俊臣正想要将羽仙嫁给武承嗣做儿媳妇呢。”狄郊道:“来俊臣倚仗权势,从段简手中夺娶王夫人,天下尽知王夫人并不如意,来俊臣还将妻妹强行从太原掳来,预备许给武延秀为妻。武延秀可能垂涎羽仙美貌,但武承嗣性情多疑,肯定会怀疑来俊臣没安好心,不仅仅是联姻固盟这么简单。这群人,有共同利益才是一伙儿,没有共同利益就是敌人。”
王之涣道:“朝中恨死来俊臣的大臣多不胜数,卫遂忠未必会投奔武承嗣,毕竟还是要冒风险。”狄郊道:“朝中几位在任宰相除了吉顼外都被来俊臣往死里整过,吉顼以残忍著称,是著名酷吏,也是来俊臣的同党,权贵中有威望与来俊臣抗衡的只剩下了诸武,诸武又以魏王武承嗣为首,卫遂忠要活命,武承嗣是唯一的选择。”
王之涣道:“可武承嗣为什么一定要收留卫遂忠呢?跟来俊臣结盟不是比贸然撕破脸皮要有益得多么?”狄郊道:“卫遂忠是来俊臣心腹,深知来俊臣靠告密起家,他必然也会去向武承嗣告密,称来俊臣要对付诸武。武承嗣为人本就好猜忌,加上卫遂忠一直是来俊臣心腹,即使是半信半疑,也必定要先下手为强,全力反击。”
王之涣道:“哎呀,照你这么说,洛阳马上就有好戏看了,两大反派要打起来了。”狄郊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你先回去看着阿翰,我去趟我伯父那里。”
王翰坚持带着王羽仙回来惠训坊,百般劝慰。王羽仙被拘禁在来府中多日,心情郁郁,忽又遭逢姊姊惨死,虽然回到了情郎身边,却还是难志悲恸。
来俊臣夫人王氏于寿宴众目睽睽之下间遭人辱骂、不忿服毒自杀一事瞬间传遍了全城,坊间市井争相谈论这件事,沸沸扬扬,长久以来苟安的情绪忽然变得激烈起来。民众并不知道具体真相,虽然多少有些为那位公认的洛阳第一美女王蠙珠惋惜,但大多还是幸灾乐祸的态度,庆幸终于有一件能令来俊臣伤心哭泣的事发生。这个人外貌英俊儒雅,心肠却比蛇蝎还要狠毒,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魔,双手染满鲜血,令成千上万的人家破人亡。眼下他也终于尝到失去所爱之人的滋味,谁能不弹指相庆呢?
王之涣等人却是另一种情感,既伤痛王蠙珠之死,又为也许即将面临来俊臣的疯狂报复而惴惴不安。宰相狄仁杰听狄郊诉完经过也是相当惊异,良久不发一言。狄郊本想从伯父那里听一些意见,不料他只是保持沉默,只得退了出来。
晚上谁都没有食欲,就连嘴快的俱霜也不再多舌,只默默站在一旁,帮助王翰照料王羽仙。堂中灯烛幽幽闪动,屋外传来几声狗吠,空旷而遥远,虚幻得让人好像不知所措。
漆黑夜色笼罩下的神都,许多人欢天喜地,也有不少人忧心忡忡,更有一些人欲借势而动。
秋风吹老,今日已非昨日,明日更加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无序的,今晚还能活着,已经是一种幸运。然而,还是有人情不自禁地要问,长夜已经太久,光明究竟还有多远?
本就难以入眠,到凌晨时,临近的道术坊忽然喧闹无比,简直比白日的天津桥还热闹。隋朝时的道术坊是占候、卜筮、医乐者的聚居地。隋朝立国前,著名道士焦子顺曾向隋文帝密告受命之符<a id="ch8-back" href="#ch8"><sup>(8)</sup></a>,暗中帮助他夺取北周政权。隋文帝即帝位后,封焦子顺为“天师”,经常和他商议军国大事,甚至还特意在皇官附近建了一座五通观,方便天师来往。然而隋文帝又害怕谶纬之事应在别人身上,曾特意下诏令私家不得藏纬候图谶。隋炀帝杨广杀父即位,对谶纬之事更是忌讳,一即位便下令禁止图谶,与谶纬有关的书,一概烧毁,私藏禁书者查出后处死刑。又将天下所有懂得五行、占候、卜筮、医药的人捕来,关押在东都洛阳道术坊中,坊门派有兵士把守,不许人出入。一直到隋朝灭亡,道术坊这座“大监狱”才重新开放,一度被太宗皇帝赐给最宠爱的四子魏王李泰,但李泰很快与太子李承乾争权失败,被贬他州,道术坊又重新沦为三教九流的聚居地。
京都夜禁森严,道术坊忽然闹得如此人仰马翻,王翰等人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只是当此情形,又哪里有心思再去理会旁人之事?
风暴还是如期而至。次日,有大队官兵赶来惠训坊,不过并不是来俊臣的人,而是御史中丞宋璟派出的金吾卫士,将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人尽数逮捕,戴上手铐脚镣,押往御史台。本来连王羽仙也要一并带走,金吾卫士见她气息奄奄,卧病在床,起了怜悯之心,总算勉强作罢。
唐代的御史台是监察机构,位高权重,专司推勘诏狱,纠劾百官,下设三院:台院、殿院和察院。台院是御史台的本部,掌握弹劾中央百官、参加大理寺审判和审理皇帝交办的重大案件。殿院执掌纠弹百官在宫殿内违法失札之事,维护皇帝的威仪和尊严。察院执掌监察州、县地方官吏。其中,台院下设侍御史,殿院下设殿中侍御史,察院下设监察御史。
御史台位于皇城中,进来端门西首第一间官署即是,而堂上控告王翰等人的告主正是来俊臣本人。这实在是令人惊诧了,以他的权势和猖狂,为什么不直接安个罪名,派手下来逮捕王翰呢?即使是因为上次谢瑶环斥退一事,他不敢再轻易跨界,大可以知会河南县或是洛州州府,请他们出面捕人,为何偏偏要亲自来御史台告状呢?难道不知道主持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宋璟是出名的刚直么?
堂官正是宋璟,道:“来县令控告王翰下毒谋害王夫人,王之涣、狄郊是从犯。王翰,可有此事?”王翰愕然道:“王夫人是我族姊,我怎么会下毒害她?再说,我们到来县令府上一直呆在堂中直到寿宴开场,哪里有半分机会下毒?”
宋璟道:“来县令,这就请你将事情经过再叙述一遍。”来俊臣道:“是。昨日是内子生辰,来某精心安排了一场寿宴,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人因与内子同族同乡,也在宾客之列。不想王翰为了将内子妹妹王羽仙从来某府上带走,不惜串通内子和来某属吏卫遂忠,先让卫遂忠装作醉酒大闹寿宴,假意当众辱骂内子,王翰趁机将毒药交给内子,内子进房后服下假死……”
狄郊吃了一惊,问道:“来县令是说王夫人并未死去?”来俊臣道:“这毒药正是狄公子亲手所配,又何须假意吃惊?不错,内子虽然气息、脉搏全无,其实并未真正死去。你们虽然当场骗过了我,带走了羽仙,但到晚上入殓时发现内子身体既不僵硬,也无败坏,才有所醒悟。来某曾经审过一起案子,犯人为了逃脱刑罚,服下类似毒药,表面看起来已死,但容色如生,两日后自会醒过来。”
王翰等人均料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又不知道来俊臣的话是真是假,面面相看,惊愕不已。
来俊臣又道:“宋相公,这件事发生在洛阳县毓德坊中,正是来某的管辖之地,来某本可以自行拿人,可案情关乎内子,照例该回避。来某久慕宋相公公正无私,特意来到御史台告状,还望相公秉公处置,切莫因为某些人是宰相之侄而徇私枉法。”
宋璟道:“这是自然。来县令,若真是王翰三人将毒药交给王夫人,他们这么做的动机仅仅是为了带王羽仙走么?听起来似乎是来县令先拘禁了王羽仙。”来俊臣道:“来某确实限制羽仙的自由,不准她出府,可她是内子亲妹,王翰、王之涣不过是远房族兄,论疏亲我比他们要近许多。况且岳丈大人早将羽仙托付给来某,令我为羽仙找一门好亲事,就算我拘禁羽仙,也是来某的家事。”
宋璟道:“既是来县令家事,可王夫人又如何肯答应与同王翰通谋呢?”来俊臣叹了口气,道:“来某预备将羽仙出嫁,内子认为对方配不上她妹妹,我夫妻二人为此大大起了争执。内子爱惜妹子,一怒之下决意私纵羽仙逃走。又因为来某派人看管甚严,她无机可乘,遂勾结王翰和卫遂忠,想到了这个用药假死的法子。宋相公,本朝律法严禁配制毒药,用药犯罪者当处绞刑。这三人均该处绞,王翰家中所有人知情不报,该流放三千里。”
宋璟侍从杨功喝道:“来明府,这里是御史台,目下是宋相公在审案,用得着你当堂来教宋相公律条么?”
来俊臣脸上怒气顿生。他最辉煌时也曾经任过左御史中丞,只是因受贿多次被朝臣检举揭发,武则天竭力庇护他,但朝野反对他的人实在太多,也不得不稍示惩罚,导致他宦途几次沉浮,而今只任洛阳县令,不过也是正五品,官秩比他的死对头监察御史李昭德的八品高出许多,比宋璟的正四品也低不了多少。不过这怒气在他脸上稍纵即逝,立即恭谨应道:“是,请宋相公明断。”
宋璟道:“嗯,来县令的供状有始有终,书吏先一一记下来。王翰,你们几个怎么说?”王翰道:“我只能说,我们没有事先与王夫人勾结,也没有给过她毒药。王夫人服药自尽,羽仙伤痛心碎,因此而病倒,我确实有心救她出来府,可是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他生性本就桀骜,近来多历艰辛,再也顾不上所谓名门望族的禁忌,语气中丝毫不掩饰对族妹王羽仙的爱意。
宋璟道:“那好,你们将事情经过叙述一遍。”王之涣便将昨日寿宴经过情形细细说过。他口才极好,又擅长模仿人语气形态,说到卫遂忠醉酒闯入一段时,更是绘声绘色,堂侧书吏听得入神,竟举笔不动,忘了记录。
宋璟道:“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本史也难辨真伪。既然来县令称王夫人是假死,两日后自会醒来,等她醒来后再当面问她事情经过不迟。来人,先将王翰三人下御史台狱,两日后押去来府当面与王夫人对质。这两日之中,本史自会派人向来府家仆及昨日到场宾客取证。退堂!”
狄郊忙道:“等一下!宋御史依律要关押我们几个,我们不敢违令。不过请御史速速派人前去惠训坊,将王羽仙捕来,她也涉嫌其中,理当下狱。”
宋璟大奇,道:“王羽仙不是生了重病么?”狄郊道:“是。不过她若留在王翰家中,定会被人暗中劫走当作人质,王夫人醒来后关爱妹妹,就不敢讲出实话了。”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来俊臣会派人劫走王羽仙,以她来要挟妻子王蠙珠。
宋璟微一沉吟,道:“来人,持我书牒,去带王羽仙来御史台。”顿了顿,又道,“杨功,你亲自去办,待王家娘子客气些,别惊吓了她。”杨功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