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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侯自幼父母双亡,由包令仪夫妇抚养长大,得到的宠爱尚在包拯之上,听祖姑父语气颇重,不由得有些气恼起来,气呼呼地道:“小子不是有意闯进官衙来捣乱,我是实在气不过!况且我也不知道祖姑父和姑父在这里!”
包拯知道自己这内侄自幼不好读书,只好舞枪弄棒,却素来以侠义自居,绝不至于无理到夜闯应天府官署,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张建侯愤然道:“寇相公灵柩就停在城外,寇夫人因付不起排岸司的过关钱而不得不滞留在河卡外,而这些个大官人却花着公款聚在这里胡吃胡喝,听说仅仅是为了替晏知府的女儿找个好男人。”
这话极是无礼,但晏殊却连难堪都暂时顾不上,抢过来捉住张建侯的手臂,急切地问道:“小公子说的寇相公,可是前宰相寇准?”
包拯忙介绍道:“这位就是晏知府。”张建侯道:“不错,正是晏知府你亲拟制书、驱逐出朝的寇准寇相公。”
当年宋真宗为皇后刘娥所制,寇准设法夺取刘娥大权不成,反被罢免宰相职务,罢相制书即由晏殊起草,此事天下尽知。晏殊虽只是奉刘娥之命行事,但也因此招来不少非议。他听了张建侯极尽讥诮的话,默然无语,竟转身往内堂去了。
在场人士无不面面相觑,不知这隆重开场的盛大晚宴要如何收局。
留守顾名思义为留守京城,自隋唐以来,就是陪京和行都的最高长官,总理军民、钱谷、守卫事务。然而大宋却不一样,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以来,留守跟节度使一样成为虚衔,名义虽尊,却无任何实权。而且此职务通常由地方行政长官兼任,若是只单任,那就是典型的闲职了。堂堂晏知府甩手而去,起因者正是亲眷张建侯,当此情况下,南京留守包令仪更不好开口了。
通判是大宋立国后新设的官职,用意在于加强对地方官吏的监督和牵制。南京通判,实际上是朝廷安插在府州应天府中的耳目,是典型的实职,但毕竟只是八品官秩,文洎也不便出面说话。
众人便一齐望着京东路转运使韩允升。韩允升出身名门,父亲韩崇业是开国名将韩重赟次子,母亲是秦王赵廷美<a id="ch16-back" href="#ch16"><sup>[16]</sup></a>之女玄阳公主,伯父韩崇训更是一代名将,在世时多次击败党项首领李继迁,因战功升任枢密院次长官。然而韩允升个人经历却颇为坎坷,他幼年时受外祖父赵廷美牵累,与父母一同被关押在房州,赵廷美死后遇赦放还,直到宋真宗即位后才入朝为官。年幼时的忧患生涯养成他沉静少言的性格,此刻无数目光饱含期待,尽落在他身上,他依旧是一言不发,只不断捋着胡须,似是若有所思。
翰林学士石中立是个爽直性子,大声道:“主人都负气走了,咱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供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大伙儿散了吧。”
他后面一句“你供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意思是你同别人相好了,怎知我心中多愁啊。其实也是两句拆白道字,拆的是“好”“闷”二字。“好闷”,倒也是极符合此情此景。
石中立生父石熙载早在大宋立国前就是宋太宗赵光义心腹,真正显达也是在赵光义登上皇位后,当年太宗皇帝御驾亲征北汉,石熙载以枢密副使从征,因攻克太原有功,回师后即升任枢密使。石中立以父荫入官,有文才却不尚名利,为时人所敬重。他任职郎官的时候,常常和同僚们一起参观皇家园林中蓄养的狮子。主管蓄养的人说:“一头狮子每天要喂五斤肉。”郎官们收入不高,一年难得闻几次肉香,听了连连咋舌,纷纷叹息道:“原来我们这些人连一头狮子都不如。”石中立接茬道:“这是当然,我们都是员外郎,‘园外狼’的待遇怎能和‘园中狮’相比呢?”众人闻言无不捧腹大笑。
如此开朗诙谐的性格,又与世无争,自然令石中立处处受欢迎。他其实并不是真正受邀出席的宾客,只不过凑巧来了南京,被朋友临时拉来赴宴。但此刻众人需要的并不是应天知府或是南京留守的命令,仅仅只要一句首倡之议,哪用得着管开口的人是主是客?当即各自呼啦啦地散开。
石中立又叫道:“喂,老韩,水路是你转运使的管辖范围,你也该管管你的手下,排岸司那帮人向来往客商打秋风惯了,眼下都勒索到寇相公遗孀身上了。寇相公好歹也是你韩家的姻亲,别人管不了,或是不想管,你难道还要袖手旁观么?”
韩允升伯父韩崇训的妻子是定国节度使宋偓<a id="ch17-back" href="#ch17"><sup>[17]</sup></a>之女,因此韩崇训和太祖皇帝赵匡胤、寇准均是连襟,论起亲戚来,寇夫人宋小妹也算是韩允升的叔母,确实说得上是韩家的亲眷。韩允升却还是那副木讷的表情,只微微颔首,也不答话,转身去了。
石中立走过来问道:“小哥儿,你和寇相公是什么关系?”张建侯道:“什么关系也不是啊。我和妹妹护送祖姑姑去南阳省亲,又回了趟庐州,这才动身来南京,在盱眙弃车换船,刚走没多远就遇上水盗打劫。那些贼人当真可恶,打不过我,就设法弄沉了我们的船,多亏寇夫人的大船经过,及时出手相救,又好心搭乘我们到南京。听说她是因为陆路不便且不太平,特意绕远走水路——先走的海路,然后到杭州钱塘换船走河道,自扬州入大运河——为的就是要顺利将寇相公灵柩运回华州下邽家乡安葬。<a id="ch18-back" href="#ch18"><sup>[18]</sup></a>哪知道沿途河卡明知道船上装的是寇相公的棺木,还一个劲儿地伸手要钱。”
寇准少年成名,虽荣华富贵四十年,却是为官清廉,没有置办任何田园邸第,出入常寄居于僧舍,有人称他是“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昔日辽国使者来到中原,特意问寇准道:“您是‘无地起楼台’的相公吗?”可见寇准廉名之远播。他死在贬所雷州后,因家无余财,其妻宋小妹上奏书请求朝廷拨予公款,以从雷州搬运寇准灵枢回故土安葬。宋小妹原名宋娥,小名小妹,后来因避当今太后刘娥名讳,改以小字为名。她是宋太祖皇后宋氏亲妹,算得上皇亲国戚,朝廷倒是准奏给予了一笔拨款,但一路北上都不太平,不断有地方官员刁难或是恶霸地痞滋事。寇准虽然在权力的争斗中败下阵来,但其人刚直正义,在朝野间素有清誉,死后还遭到如此对待,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太后刘娥故意派人所为。当年她还只是普通嫔妃时,寇准便坚决反对立她为皇后,又曾大公无私地惩治贪赃枉法的刘氏宗族。宋真宗病危时,身为宰相的寇准更是预谋夺取刘娥大权。一切的作为,无不令刘娥怀恨在心,即使在寇准身故后,也不能释怀。
张建侯又道:“我们的行囊在盱眙时丢失了,也没法帮助寇夫人,祖姑姑便让我先进城找祖姑父取钱。路过应天书院的时候,我听那些书生们议论,说今晚应天府动用公款大开宴席,为的是要替晏知府选女婿。当时我就气不过,进城就打听知府所在,却被一群弓手拦住,说我是平民,不能佩带兵刃<a id="ch19-back" href="#ch19"><sup>[19]</sup></a>,强行收去佩刀。又说我天黑了在大街上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要将我逮捕到县衙拷问。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一路寻来知府衙门,却又被那些小吏挡在门外,逼不得已,我才翻墙进来的。”
石中立道:“小哥儿一点都没错,你做得对极了。不过眼下城门已经关闭,你出不去了。这样,明天一早你去给寇夫人送钱,我和你一道去,如何?”
张建侯却丝毫没有将这位翰林学士放在眼中,道:“官人这么老迈,一定走得慢,我可不耐烦等你,官人想要祭拜寇相公,自己去就行。”
包令仪忙斥道:“建侯不可无礼,这位是石学士。”
石中立却是极爱张建侯的爽直,连声道:“无妨,无妨。小哥儿不知道,我有个天大的难处,要是老头子我一个人去,必定会被寇夫人挡在门外。”
原来宋小妹出身名门,宋氏跟唐代名相宋璟同族,祖父宋廷浩娶后唐庄宗之女义宁公主,父亲宋偓娶后汉高祖刘知远之女永宁公主为妻,长姊宋氏是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皇后。而北汉开国皇帝刘崇是后汉高祖刘知远的亲弟弟,因而论起辈分来宋偓是北汉皇帝刘继元的姑父,宋小妹则是刘继元的表妹。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太宗皇帝赵光义亲率大军出征北汉,北汉皇帝刘继元内外交困,不得已出城投降,北汉遂告灭亡。枢密副使石熙载奉命焚毁北汉都城太原,不等城中官民转移,便派兵四处纵火,不但千年古城化为一炬,还烧死了许多无辜的百姓,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亲人葬身在大火中。太原人氏深恨石熙载,至今提起其名字来都恨得牙痒痒的。宋氏亦有不少亲族死于大火之中,宋小妹本人曾当面指着鼻子质问过石熙载,愤恨之情溢于言表,石熙载虽然已经过世,但以宋小妹恩怨分明的性格,未必就能对其子石中立轻易释怀。
张建侯听了经过,道:“啊,那我更不能带石学士去了。寇夫人的脾气,石学士该是知道的。”
包令仪见侄孙口无遮拦,忙道:“拯儿,你带建侯先回去。”包拯应了一声,道:“我们走吧。”
走出几步,张建侯问道:“姑父,祖姑父生气了么?”包拯道:“没有。父亲绝不会生你的气。”
一旁文彦博接道:“你祖姑父可能有些气恼,但没有生气。说实话,我们大伙儿都很高兴终于有人来搅了这场无所谓的宴会,而且义正词严,晏知府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建侯,你是叫建侯吧,我倒想不到包拯会有一个武艺这么好的侄子。”正好走到灯光亮处,蓦然留意到张建侯手上有血迹,忙叫道:“呀,你受伤了!”
张建侯一愣道:“受伤?没有啊。”文彦博道:“那你手上和衣襟上怎么有血迹?”
张建侯道:“哟,难道是我不小心伤了那位武官?这可太不好意思了。”忙转头去寻人,正好杨文广走过来,闻声应道:“我没受伤。”
张建侯听说对方就是名将杨业的孙子杨文广,愈发认定他是为了颜面不好意思承认受伤,忙上前道:“抱歉,实在抱歉,是我失手。小杨将军伤在了哪里?”
杨文广正色道:“我是的确没受伤。大丈夫伤则伤矣,无须遮遮掩掩。”特意转了个身子,展示衣衫上并无血迹,又道:“小哥儿武艺很好,若是从军,定可大有作为。”
话一出口,随即想到张氏既然跟南京留守包令仪是亲眷,必是出自南阳张氏,与唐代名将张巡同族,如此名门子弟,怎么可能自贬身份加入军队受刺字之辱<a id="ch20-back" href="#ch20"><sup>[20]</sup></a>呢?微微叹息一声,拱手辞去了。
张建侯道:“这位小杨将军为人倒是好得很,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姑父,你说是也不是?”
包拯面色凝重,追问道:“你手上的血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张建侯道:“我也不知道啊,我没受伤,小杨将军也没受伤,这血……”蓦地想起一事来,“哎哟”了一声,道:“我翻墙进来时绊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害得我摔了一跤,黑灯瞎火地看不清楚,我也没多留意,会不会……”
包拯忙问道:“在哪里?”张建侯道:“就在东边花园的拐角处。”忙领头朝花园赶去。
应天书院学生沈周素来与包拯和文彦博交好,见这几人神色紧张、行踪神秘,亦跟了过来。
到了花墙下,却见花丛中漆黑一团,什么也瞧不见。还是沈周心思缜密,事先向吏卒索要了一个灯笼,举灯一照——只见墙根下横躺着一名中年男子,仰面朝天,正是大茶商崔良中。
众人大吃一惊。包拯抢上前一探鼻息,叫道:“崔员外还活着。”
沈周的父亲沈英官任大理寺丞<a id="ch21-back" href="#ch21"><sup>[21]</sup></a>,他曾多次见过父亲审案,熟悉办案流程,见包拯俯身欲抱起崔良中,忙阻止道:“事涉凶案,先不要动他。快,快去叫人来。”文彦博道:“我去。你们先守在这里。”飞一般地去了。
张建侯极是意外,“呀”了一声,道:“这么说,适才是这位崔员外绊倒了我,我身上的血就是他的吧?”
包拯问道:“你在墙外时,可听到墙内有什么动静?”张建侯道:“没有啊。我是偷偷进来,怎么可能听到里面有动静、还偏要从这里翻墙呢?”
沈周博学多艺,懂些医术,略一检视伤口,即道:“看崔员外胸腹伤处,血液才刚刚开始凝结,他遇刺应该还没有过多久,很可能恰好在建侯翻墙之前。”
等了片刻,大批吏卒和一些尚未离开府衙的官吏们纷纷赶来。崔良中的侄子崔槐正到处寻找叔叔,忽惊见叔叔横躺在血泊当中,忙上前扶住,叫了数声,始终不见回应,不知道是死是活,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应天府推官上官佖惊见府衙中出了血案,吓得不轻,急忙命人协助崔槐将崔良中抬走救治。又见提刑司提点刑狱公事康惟一还在这里,忙道:“府衙出了这么大的事,下官不敢擅断,有请提刑官人来断处这件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