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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望归应了一声,人刚走出阁子,崔槐径直闯了进来,一进来就将阁子门关得严严实实。包拯和沈周均大感意外,不知道这位新继承了崔良中全部家业的富贵公子神色为何如此仓皇慌张。

沈周问道:“崔员外有事么?”崔槐道:“那个跟张公子在一起的妇人,委实叫裴青羽么?”沈周道:“是啊。崔员外认得她?”

崔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算认得,但我听过她的名字,她应该是我的小姨。”

原来崔槐因继承了叔叔崔良中的家业,开始主持崔家茶叶生意,他今日到望月楼拜访几个赶来参加斗茶大会的茶商,因尚在为叔叔服孝,不能饮酒坐乐,所以出来阁子,站在庭院中透气,正好遇见了张建侯和裴青羽。寒暄过后,张建侯为二人简略作了引见,便引着裴青羽走开了。崔槐却隐约觉得裴青羽这个名字耳熟,仔细回忆了半天,蓦然想起一个人来——他母亲名裴德淑,是前灵州知州裴济之女。裴济原配妻子姓景,生德淑一女,德谷、德基、德丰三子。另有一妾名温喜,原是个卖艺的江湖女子,因出身卑贱难以见容于裴家,裴济却对她宠爱有加,一刻也离不开她,到灵州赴任时,只带了温喜和其所生之女青羽。后来灵州被党项人攻陷,裴济死难,温喜和裴青羽亦不知所终,料来早已死于战乱之中。崔槐想不到今日还能听到青羽这个名字,对方又姓裴,来自沙州,十之八九是他从未谋面的小姨。

包拯和沈周并不知道裴青羽来历,忽听得其人很可能是名门之后,出自著名的山西闻喜裴氏,各是大出意外。从崔槐所言看来,裴青羽是裴济之女的可能性极大。当日在性善寺,包拯因张小游之死哀伤得不能自拔,裴青羽从旁劝慰时,自称十六岁时痛失最亲近的人,以她而今三十余岁的年纪看来,恰好是十多年前的事,符合裴济死难的年份。

党项攻陷灵州、知州裴济死难之时,包拯年仅三岁,见到父亲包令仪扼腕叹息、泪水长流,好奇地询问原因。包令仪将爱子抱在怀中,告之道:“大宋放弃灵州,等于失去了河西,从此西北多事矣。”

灵州曾是古丝绸路上的重镇,位于黄河上游、河套以西,“大河抢流,群山环拱”“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地形极为险要。而“灵武地方千里,表里山河,水深土厚,草木茂盛,真牧放耕战之地”,这里土地肥沃,地饶五谷,尤宜稻麦,水草肥美,农牧两宜,且有秦汉延、唐徕等渠引黄河水,灌溉大面积农田。灵州的西侧就是中原通往西域的要道——河西走廊,当时这一地区主要散居着回鹘部落。灵州的西南则是吐蕃部落分布地区。对李继迁来说,只要取得灵州,便能“西取秦界之群蕃,北掠回鹘之健马,长驱南牧”。对宋朝而言,灵州为西北咽喉要冲,“西陲巨屏”,不但是宋朝购买西北边区马匹必经之地,也是控制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的枢纽,如果失去灵州,“则缘边诸郡皆不可保”,对宋朝的影响不可估量。是以当年灵州知州裴济咬破手指涂信,向朝廷求助,示意军情十万火急。

大宋兵制,最高军事机构为枢密院,枢密院直接对皇帝负责,宰相及其他官员不得过问。枢密使有调动军队的权力,而实际领兵作战的将领往往是临时委派,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力,即“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这一套对内严防的军事体系,虽然有效地防止了军队政变,却直接导致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能调动军队的不能直接带兵,能直接带兵的又不能调动军队,严重削弱了宋军的作战能力。

由于军事效率的低下,朝廷虽然派出了援兵,然而大军未至之时,党项人已经攻陷城池,可想而知裴济临死前是何等无助、何等绝望的心情。

最令灵州汉人甚至中原有志之士不能理解的是,大宋重内忧而轻外患,对内以文制武,对外妥协求和,一切苟且,竟然不图收复城池,就此承认了党项对灵州的统治。裴济及那些战死的宋军军民地下有知,实难瞑目!

灵州之失对宋朝的意义绝不是仅仅丢失了一块土地。自唐朝失去河西之地后,灵州一带便成为宋军主要的马源之地。李继迁占据灵州,宋朝从此丧失了马源,再也没有大力发展骑兵的可能,直接决定了之后与游牧民族的对抗中处于难以扭转的弱势。虽然当初包令仪叙述分析这些的时候,包拯尚不能听懂,但日后长大,已然逐渐明白过来,父亲流下的泪水,不只是为裴济掬一捧同情泪,更是为大宋的前景忧虑啊。

沈周见包拯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不知道他正回忆往事,便先问道:“温喜只有裴青羽一个孩子么?她还有什么其他亲人?”崔槐道:“这我可不知道。不仅我从未见过,就连我母亲也只见过温喜母女几面。听说是外祖父知道她们母女难以见容于裴家,特意置了外宅。”

正说着,张建侯和张望归夫妇打门进来。张建侯道:“崔员外原来在这里,外面有人到处找你呢。”

崔槐很是局促,既想问裴青羽的身份来历,又觉得太过冒昧唐突,不好意思开口,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包拯。

张建侯道:“你们在做什么,怎么神色都怪怪的?”

包拯轻轻咳嗽了声,道:“青羽娘子,这位崔员外母亲也姓裴,出自闻喜裴氏,他想知道是否与娘子同族。”裴青羽脸上不见任何异色,只淡淡道:“青羽虽然也姓裴,却是出生草泽,怎么可能与闻喜裴氏同族?”

崔槐大失所望,拱手道:“是我冒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沈周心道:“这裴青羽明明就是崔槐的小姨,她越是平静,反而是欲盖弥彰,说明她早就知道了崔槐是自己外甥,不过是因身负特殊使命,不便相认,怕牵累崔槐而已。”见崔槐悻悻退出,于心不忍,颇想追出去告知真相,终究还是强行忍住。

裴青羽道:“适才我丈夫已将包公子的推测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包公子心思缜密,才智过人,我十分佩服。”

沈周道:“那么娘子是承认在袒护凶手了?”裴青羽道:“我不能否认,也不能承认。总而言之,这件事,我夫妇二人会给几位一个交代。”

正好宋城县尉楚宏在外面叫道:“包公子在里面么?”包拯料想是为那赵阿大到阿八之事,便道:“好,我信得过娘子的话,我们会等着二位的交代。”

送走张望归夫妇,楚宏匆匆进来道:“康提刑官有急事召我去提刑司。不过这里的事办得差不多了,那赵阿大到阿八的房间都仔细搜过,并没有发现可疑。八个人都是河北商民,是同族兄弟,来南京是等着看斗茶大赛。”

包拯歉然道:“抱歉,又让楚县尉白辛苦一趟。”楚宏道:“无妨,这本是我职责所在。倒是包公子你们几位,一直为朝廷奔走尽力,不求名,不求利,好生令人佩服。”拱手去了。

沈周道:“这康提刑官是路级官员,统领整个京东路的刑狱,手下官差无数,偏偏爱使唤一个小小的县尉,怪异得很,也不合朝廷体例。”包拯道:“依我看,康提刑官和楚县尉二位应该是有些私人交情。”

张建侯道:“对对,昨晚咱们不是还撞见楚县尉穿着便服从提刑司出来吗?”又笑道:“其实康提刑官老使唤他也好,他多破些案子,升职自然快些。”

沈周道:“那么现在要怎么办?”包拯道:“先静观其变吧。张望归夫妇都是有担当的人,他们既然说要有所交代,就一定会做到。”

张建侯道:“对了姑父,适才我跟青羽娘子在外面,她对你很是赞赏,说你生有异相。我还以为她跟那刘德妙一样也学过相术,开玩笑说:‘娘子的相面结果跟那刘德妙全然不一样呢,当日知府宴会,刘德妙只看好张尧封,说他有王侯之相,旁人如我姑父等人都不在她眼里。’你们猜青羽娘子怎么回答?她说:‘我没有学过相术,但包拯气度、才智均大异常人,将来必然大有所为,成为大宋的栋梁之材。相术一道,多是用面相来预测富贵,你说的张尧封什么的,相士只是预测他将来会大富大贵,但荣华富贵跟功名作为完全是两码事。譬如张巡,终其死时,官秩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却能气逾霄汉,一人独挡千军万马,由此名垂青史,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所为。所谓的富贵,不过是一时的风光,很快就如过眼烟云。李峤说过,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包拯听了,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沈周叹道:“这裴青羽当真不愧是名门之后,能有此等见识,堪称女中豪杰。”

三人离开望月楼,又来到曹府探望,正好见到范仲淹扶着曹诚在庭院中散步,戚彤带着孩子,与张尧封夫妇站在一旁笑望着,看起来其乐融融,自有一番天伦之乐。

自从曹云霄与张尧封成亲后,曹诚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对那不争气的跟情妇私奔的儿子曹丰也不再以为意。刘德妙一事,出人意料地没有牵连到曹氏身上,正如当日提刑官康惟一带差役气势汹汹地来曹府捕人又骤然退走一样,其中奥妙无人能说得清楚。但曹诚却对新女婿张尧封很是满意,视其为半子,据说他正预备督促张尧封参加科考,以求金榜题名。

包拯等人行礼后便站到一边。几人心下均对戚彤很是佩服——这妇人看起来娇娇滴滴,却比男子还要坚强,为了公公的病情,她不惜隐瞒曹丰死讯,制造丈夫随同情妇私奔的谣言,而独自承受着各种流言飞语,以及丈夫早已尸骨无存的巨大痛苦。然而当此局面,任何劝慰都是多余。

曹诚对儿子曹丰下落置之不问的态度也颇耐人寻味——他曾在最伤心、最低落的时候告诉儿媳妇戚彤关于相面预言一事,说刘德妙预测过他有丧子之相。以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来看,他应该能猜到曹丰不在人世的可能性很大,可他却选择了相信儿子跟情妇私奔的流言,是真心如此希望,还是假意相信,好让家人放心?

沈周将张尧封拉在一旁,悄悄向他道歉,称被歹人绑架时不小心弄丢了玉镯。张尧封道:“没事的,沈兄人好就好,反正也是只坏了的断镯。”

沈周踌躇半晌,低声问道:“云霄娘子可有再提过玉镯的事?”张尧封道:“没有。云霄首饰多得很,也不会特别在意一只断镯。”

沈周不好再问,只得就此作罢。

过了二刻工夫,曹诚也累了,扶了女儿和儿媳妇的手进屋歇息,范仲淹则与包拯三人辞别出来。

到路口分手时,范仲淹忽然问道:“如果朝廷准许令尊包公辞官,你也要随同包公返回家乡么?”包拯道:“是的。内侄小游还没有下葬,学生要亲手送她回去庐州,让她入土为安。”

范仲淹道:“那好,我会写一封信给现任庐州知州刘筠,你回去家乡后,若是学业上有问题,可以去向他请教。”包拯道:“范先生思虑得真是周全,多谢。”

范仲淹道:“你记住我的话,你有极强的吏才,如果你始终只是潦倒于书卷文章,那么既是你个人命运的悲哀,也是我大宋的巨大损失。”叹了口气,拍了拍包拯的肩膀,转身去了。

张建侯挠挠脑袋,道:“范先生的话好深奥啊!姑父,他不是明明叫你好好读书,有问题去请教刘知州,怎么又说潦倒于书卷文章是你个人的悲哀和大宋的损失呢?”包拯不答。

沈周道:“因为大宋的官员大多是以文章、而不是以才能显达,打个比方,你觉得应天知府晏相公这个人怎么样?”

晏殊少年成名,是天下名士,仕途也一帆风顺,但却是典型的伴食官员<a id="ch2-back" href="#ch2"><sup>[2]</sup></a>,除了诗词文章成就外,政治上无任何建树。虽然不是典型的趋炎附势之徒,为人也不算有骨气和节操,他与真宗皇帝有着非同寻常的私交,真宗晚年受制于皇后刘娥,苦闷无比,也没见他有任何表现。他虽对教育事业上心,也提携了不少后进,但赏识的都是诗词写的合他口味的人,譬如擅写青楼笙歌艳舞及种种红尘琐事的柳三变就因为不符合他的审美情趣,极被他厌恶。而他此次被贬出京师,名为反对刘太后任用私人张耆,可若不是那粗鄙可憎的张耆正好是他顶头上司,他也是不会公然反对刘太后的。这位大名士到应天府上任后,除了对应天书院上心,剩下的日子就全在歌舞升平的酒宴中度过,可谓碌碌无为之至。想想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居然一度是大宋最高军事长官,大宋军事频频失利,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张建侯自然看不到这么远、这么深,但他仔细考量一番晏殊生平——说他是好官,他没做过任何令平民得益的事;说他是坏官,他也没做过什么损害百姓利益的事,总之就是不好也不坏,庸官一名——想了半天,才道:“说不上来,只听说晏相公诗词写得好。”

沈周道:“这就对了,大宋朝廷最多的就是晏相公这种会写诗吟赋、却不如何会治理国家的官员。范先生的意思,是叫包拯将来要做个有实干才能的官吏,而不是就会写写花样文章、摆摆花架子的官员<a id="ch3-back" href="#ch3"><sup>[3]</sup></a>。”

张建侯道:“我好像是明白了。不过要步入仕途当官,不还是得参加科考,得靠文章好才能金榜题名吗?”沈周笑道:“所以范先生才让包拯有问题就去求学刘知州啊。”

张建侯道:“为什么你们这些人个个都那么聪明?”沈周笑道:“你也不错啊,年纪轻轻,就已经武艺了得,要是大宋跟唐代一样举行武举,你说不定能考个武状元。”

张建侯虽不爱读书,却也知道大宋自立国以来大力推行“以文制武”的国策,朝廷内外重文轻武,武将地位急剧下降,文官地位迅速攀升,朝廷举办武举多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只叹了一声,道:“我倒真希望能看到朝廷有重视武功的那一天<a id="ch4-back" href="#ch4"><sup>[4]</sup></a>。”

正说着,忽听见背后有人叫喊,回过头去,却是宋城县尉楚宏,疾步赶上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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