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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飞道:“有人搭了一个西洋景,希望发现现场的人推理出这样一个结论:黑虎帮的内鬼买通济昌医院医生孙时谋杀了虎烈,事成之后约他到鬼城来领取酬金,实为杀人灭口,却不料孙时早有防备,拼死反击,用藏在袖中的束喉香结果了杀手的性命。尸体、注射器、束喉香、装满纸片的皮夹,甚至是杀手手背上的黑虎文身,都他妈是假的。”应飞眼中杀气弥漫,冷冷哼了一声道,“那个什么鬼杀手手脚粗大,皮肤干涩,肩胛、腰椎都有病变,多半是个在码头拉活摆渡的船工,而且他的尸体太干净了,脑后致命的伤口被清洗过又被撞开,血液滞而不流,所以石阶上的血迹不是喷溅状。而且这家伙身上还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这分明是刚送进医院停尸房里的一具斗殴而死的尸体!”

“那他手上的文身……”

“线条僵硬,有形无神,活像一只黑猫。”应飞嗤笑道,“这个布局者花了这么大心思制造假的斗杀现场,却不肯在细节上多下工夫,真是可笑。”

“那这个什么‘布局者’到底想干什么啊!”岳亭扯着头发道,“又是束喉香、又是注射器,又是假大夫,又是假杀手,连医院里的死尸都能偷出来,难道是传说中的易容女王‘千面罗刹’和神偷‘九臂哪吒’动的手?”

应飞冷笑一声:“我想这个布局者还请不到这等级数的江湖怪客。尸体、束喉香、注射器,他用不着偷,只需要大大方方地去拿就可以了,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他的。”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我什么时候说过孙时是假的了?我摸过他的脸,没有易容化妆的痕迹,确是真人无疑。”

“孙时是真的?他不是在虎烈死后就失踪了吗?”岳亭的脑袋好像要炸开了,挥舞着双臂踢着路边的石子,闹腾了好一阵,才一拍脑门道,“济昌医院!这个‘布局者’是济昌医院的头子,所以能搞到注射器和束喉香,也能弄到刚死不久的尸体,甚至还能趁虎烈身亡医院大乱之机掳走孙时!”

应飞微笑着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知道我为什么怀疑到医院吗?那个钱夹里被剪成钞票大小的废报纸,有不少是《杏林周报》,除了医院还有哪里会订这种冷门的报纸?”

“那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岳亭急问道,“就是……就是那个……动机!他的动机是什么?”

应飞笑而不答,反问岳亭:“你知道济昌医院的欧阳院长为什么恨我入骨吗?”

“还不是因为萧融的事。”岳亭道。

“是啊,少年侦探‘猎豹’萧融勇闯匪穴,击毙毒枭罂粟皇后,活捉大盗过江龙,射杀东洋谍匪九名,自己也身中六弹,跌落悬崖,命悬一线,如此壮烈事迹,闻者扼腕。萧融被总巡捕刘速送到济昌医院的时候,济昌大道上挤得人山人海,列队护送的警察自不必说,还有闻风而动的记者和手捧鲜花的学生,屏州人笃信鬼神,可市长大人最厌鬼神,当天竟有不少愚夫愚妇抬着泥塑,揣着符纸去为萧神探祈福,那场面之大可想而知。可谁想到济昌医院的院长欧阳度和他侄儿外科主任欧阳南竟然异口同声说萧融伤重不治,呵,当时那场面,万众唏嘘啊!幸亏总巡捕刘速的表哥,济昌医院副院长吕德谦临危自荐,及时手术,才保住萧融的性命。”应飞絮絮叨叨地回忆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抢救,缓缓吐了个烟圈,自嘲地笑笑,“我报道了这件事,遣词用句也许有些不大讲究,一手把起死回生的吕德谦捧上了天,一脚把拒绝收治的欧阳度叔侄踩进了十八层地狱。听说欧阳南看了那期《世局报》,险些羞愤自尽,欧阳度那老头子也一口气吃了半瓶速效救心丸……”

“那这和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

“济昌医院分为两大派系,以院长欧阳度为首的日系和以副院长吕德谦为首的法系,那篇报道一出,日系声誉一落千丈,欧阳度年逾花甲即将退休,一年后便是院长竞选,恐怕到时候他的亲侄儿欧阳南要被法系的吕德谦斩落马下。欧阳度正急得焦头烂额时,黑虎帮帮主虎烈暴病入院,随即不治身亡,主治医生恰好是吕德谦看好的法系新秀孙时,如果这件事不好好利用一下,绝不是欧阳度的风格。区区一起救治失败的案例,不会对法系造成太大的冲击,但如果在医德上做些文章,便足以让吕德谦灰头土脸。

“所以欧阳度趁乱掳走了孙时,等黑虎帮帮主之死的新闻吵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把他扔到鬼城,又伪造了一具‘黑虎帮杀手’的尸体,就是为了诱导发现尸体的人推理出‘黑帮内鬼买凶杀人,事后灭口惨遭反杀’的剧情?”岳亭说着,又狠狠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不索性杀死孙时,把两具尸体一起丢在鬼城,伪造一个同归于尽的现场?”

“不错,无论从哪一点考虑,欧阳度都应该杀死孙时,造出他和黑帮杀手同归于尽的场面。万一孙时获救苏醒,他的证词便足够把欧阳度送上法庭。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欧阳度失手了,他高估了那一针毒药的威力。说来好笑,一个黑帮杀手杀人灭口,竟然会选择注射毒药,拿他们惯用的刀片来解决问题不是更好吗?只有欧阳度这种资深药剂师才会选择这种文绉绉的杀人手段。”应飞道,“没有人会在夜里到鬼城来,等明天早上路过的行人看到这一幕时,被冷风吹了一夜的尸体早就僵了。警察会在第一时间查出孙时的身份,而黑帮混子的身份却很难辨明真假,我猜欧阳度还在别处制造了一些‘证据’,比如在孙时家里或是办公室里藏一份买凶杀人的书信,或是买通参与手术的护士做一个模棱两可的伪证。一旦这件案子被曝光出来,不仅吕德谦一党顷刻倒台,黑虎帮内部也会自相攻讦,真是一箭双雕啊。”

“可老小子没想到头儿你会从这里路过。”岳亭道,“这回他的计划可要泡汤喽。”

应飞抚弄着腕上金闪闪的手表,微笑道:“我看到了赚钱的机会,把这小子背回去,这可是活生生的人证啊,把他捏在手里,便是捏住了欧阳度的软肋。”说着用脚尖点点那文弱青年。

“哦?”岳亭眉毛一挑。应飞对财富的欲望十分强烈,对财富的嗅觉也敏锐异常,他觉得能赚钱的买卖,从来没有亏过。岳亭见应飞自信满满,也不由得兴奋起来,又道:“那这尸体……”

“拍照了吗?”应飞问。

“拍好了,各个角度都有。”岳亭道。

“那就不必再操心了。”应飞笑着说,“老规矩,去赵氏酒馆,正好离得不远。”

应飞家住在太平街,那里繁华热闹,治安也好,为了不引人注目,应飞总喜欢钻在僻静的赵氏酒馆谋划计策。酒馆开在一条狭窄偏僻的小巷里,开酒馆的赵贵夫妇憨厚老实,他们那个又聋又哑的女儿梨花还被应飞救过一命,就是从那个人面兽心的聋哑女校老师上官雪手里,因此赵贵夫妇都对应飞这位传奇大记者感激涕零,还撺掇着梨花认了应飞做干爹。不管应飞在酒馆里谈什么,他们都不会起疑,也不会外传,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早些年山西军阀混战,赵贵两口子在逃难的路上被大炮震伤了耳朵,时至今日还耳背得厉害,应飞在酒馆里说的话他们都听不真切,也不会有意去听。

“赵氏酒馆啊……”岳亭道,“昨儿我去买酒,应门的是老赵的侄女,叫杏花。老赵两口子收到一封家书,说是战乱中走散的弟弟已经回了老家,而且下月就要成亲,老赵高兴得什么似的,带着老婆女儿回山西探亲去了。”

应飞一怔,岳亭又道:“不过没关系,那杏花姑娘耳朵虽然不聋,但也是个哑巴,而且老实得很。”

“也漂亮得很吧?”应飞横了岳亭一眼道。

秋寒夜冷,月落乌啼。

整条巷子里只有赵氏酒馆亮起了灯火,哑女杏花在后厨忙碌着,岳亭在井边洗过了手,逗弄了一番养在笼里的鸽子,又钻进厨房,凑在杏花身前调笑了几句,羞得杏花脸红耳赤。应飞跷着腿坐在酒馆雅间的小方桌旁,轻轻抿了一口酒,一边玩赏着腕上的金表,一边哼哼冷笑。雅间不算大,摆着一张方桌,四把靠椅,靠窗的位置还摆着一张藤编的躺椅。

岳亭回到雅间,瞧了瞧倒在躺椅上的文弱青年,道:“这小子还没醒啊。”

应飞夹起一块醋拌海蜇,咯吱咯吱边嚼边道:“不会那么容易醒的。”

“吱呀——”杏花怯生生地用肩膀推开雅间虚掩的房门,端来一盆热腾腾的鸡汤。她身材瘦弱,面色白皙,低眉顺目,静默不语,像一枝默默含羞的杏花。

应飞道:“姑娘辛苦了,大半夜的还给我们张罗出一大桌子菜。”

杏花摆了摆手,抿嘴微笑。

应飞道:“能听不能说,也怪可怜的。”又问道,“你也是山西汾阳人?”

杏花点了点头。

应飞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递到杏花眼前,杏花见了,连连摇手。应飞笑了笑,抓着杏花的手,将铜板塞到她手里,道:“再去烫一壶酒来,我们要出去一趟。”

杏花攥着铜板,满脸担心。

应飞道:“我要去确认一个人的身份,这件事耽搁不得。”说着冲摊在藤椅上的文弱青年一努嘴。

杏花打量了那人几眼,忽然轻抽一口气,手忙脚乱地比划起来。

“杏花姐姐,你怎么了?”岳亭见杏花红涨着脸咿咿呀呀的娇憨样子,不由得心摇神荡。

“你认得他?”应飞问。

杏花重重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拿了柜台上的账本和一支秃秃的铅笔来,趴在桌上写写画画。应飞和岳亭凑上前去,见账本背面的空白处写着:“我冈来时,走失半倒,脚尖受伤,玉到孙医生,代我到他家,上药,包扎。”

“这小子姓孙,还是个医生!肯定就是孙时,头儿你果然没猜错。”岳亭兴奋地戳戳满是错别字的账本,又问杏花道,“你去过他家?”

杏花点了点头,提笔写道:“騰龍巷14号。”

“騰龍巷!这地方我知道,离济昌医院不远,离这儿也不远。”岳亭道。

“去瞧瞧吧。”应飞站起身来。

“现在就去吗?”岳亭望着桌上的鸡汤,咂了咂嘴。

“现在。”应飞的语气不容置疑。

岳亭无奈地耸耸肩,拎着相机晃晃悠悠走出雅间,杏花随后跟上,应飞走在最后,合上房门,又吩咐杏花道:“他若醒了,就告诉他,《世局报》的应飞会替他伸冤。”说罢潇洒地挥挥手,转身踏入夜色。

杏花目送应飞离开,在门外伫立良久,才轻轻冷笑一声,关好酒馆大门,走到后院,清清嗓子道:“都出来吧。”

屋檐下人影晃动,一个圆脸大眼的少年像蝙蝠一样轻飘飘落在井沿上,软糯糯地笑道:“花姐姐,你这么一打扮,好像年轻了十岁似的呀。”

“杏花”轻笑一声,伸手提住颔下皮肤,用力一扯,轻薄柔软的面具轻轻弹落,露出一副皓齿明眸的绝世姿容。“千面罗刹”花如映揉揉酸胀的面皮,一伸手捏住那少年的脸蛋,咬牙道:“小东西,老娘有那么老吗?”

“啊……痛痛痛!快放手,快放手,花姐姐绝世独立,倾国倾城,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春风……”少年咧着嘴连声告饶。

“唉,好好一个孩子……”花如映笑眯眯松开手,叠起双指,在少年脸蛋上轻轻一弹,回头望着夜色迷蒙的屋顶,叱道,“都被你那个骗子哥哥教坏了。”

“咳咳。”一个身穿咖色小格子西装的青年一脸无奈地从房檐上垂下双脚,晃着一对亮油油的小牛皮鞋道,“花姐姐太高看我了。‘九臂哪吒’薛小容这种神偷怪盗,一出生就是满肚子黑水儿,哪用得着我来教。”

薛小容扁着嘴,揉揉脸蛋,满怀恶意地为哥哥辩白:“花姐姐别怪罪哥哥,他天天夸您千年不老,万年长青。”

“你敢骂我是王八?”花如映脸色一寒。

“哎呦,原来这是骂人的话啊。”薛小容忽闪着水盈盈的大眼睛道,“难怪江湖人都管哥哥叫‘九舌张仪’,我还以为是夸他骗术高超,原来是说他骂人不吐骨头啊。”

“九舌张仪”薛恕气得直扯头发。

“那个……”倚着柴房大门的布衣少年扶额道,“要不……先说正事吧,我妹妹可还在虎狼窝里潜着呢。”这少年虎背蜂腰螳螂腿,生就一副铁打的筋骨,此时却一脸忧色搓着手,有些羞涩地咬着嘴唇道,“那个应飞真的上当了吗?”

薛小容笑嘻嘻道:“成勇哥哥,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哥啊,玉淑妹妹已经是我们的同伴,哥哥绝对不会让她身涉险地的哟。”

薛恕跃下屋檐,拍拍成勇肩膀道:“放心,那个应飞已经掉进我挖的坑里了。”

“可他毕竟是贼鹰啊。”成勇还是有些忐忑,“几年前贼鹰在江湖上名头很冲,凡是豪商巨寇犯下的案子,不论多精巧的局,他总能看出破绽,挖到证据……”

“他还总是拿着这些证据去敲诈勒索,只要凶手愿意破财免灾,他便不去告发,甚至还能帮忙把罪名转嫁到别人头上。”薛恕笑道,“江湖人对他恨之入骨,所以才给他取了‘贼鹰’这么个绰号。两年前他得罪了‘天目冥王’,在江湖上无法容身,才躲到屏州来当了个记者。现在的应飞格外在乎自己的名声,为了成名,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的委托人做过他的棋子,也了解他的性子。你只管放心,所有关节我都已经安排妥当,现在你要考虑的,就是怎样对付那个血刃童子岳亭。”

“放心,他不是我的对手。”成勇干脆地说。

“好。”薛恕笑着拍拍成勇的肩膀,“该出发了,咱们要赶在应飞之前到。”

夜已深了,应飞叼着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走在狭窄的小巷里,默默走过三个路口,才伸了个懒腰道:“有人想玩我,我就好好跟他玩玩。”

“什么意思?”岳亭一怔。

应飞话锋一转,问道:“我在屏州城的名声怎么样?”

岳亭莫名其妙,呆了呆,答道:“人人都说您眼光独到,文锋犀利,精明睿智,胆大心细,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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