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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跟我提过。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与他的关系有多密切。那次他来与我正式告别,对我给他的帮助表示感谢,然后就要走。我客套了几句表示遗憾,与他握手。我有些尴尬,但是马克没有。我觉得马克不是一个轻易会觉得尴尬的年轻人。”

这时门口起了一阵小骚动,几个刚到的人正吵吵闹闹地挤进人群。其中有个女孩身材高挑,皮肤黝黑,大红上衣的开口几乎到了腰际。科迪莉亚觉得马克的老师好像突然怔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位新来者,目光中充满紧张、焦虑和和哀求。这样的目光她以前见过,她的心往下一沉。如果现在她还能获得任何信息,那真是吉星高照了。她急于再次吸引他的注意,于是说道:“我肯定马克不是自杀的。我认为这可能是一起谋杀。”

他依然盯着那位新来的女孩,漫不经心地说:“不大可能,真的。谁杀的?什么动机?他只是个小人物,甚至从不冒犯别人一丝一毫,也许除了他父亲吧。但这不可能是罗纳德·卡伦德勋爵干的,如果你是在怀疑他。马克死的那天晚上,卡伦德勋爵坐在餐厅的导师餐桌上吃饭。当晚学院举办了晚宴,我就坐在他身边。他儿子还给他打来一个电话。”

科迪莉亚几乎要去拽住他的袖子。她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间打的?”

“我想就在开饭后不久,学院里一个叫本斯金的侍者进来告诉他有电话,时间大约在八点到八点一刻之间。卡伦德离开了大概十分钟,然后回来继续喝他的汤。这时候其他人还没有开始吃第二道菜呢。”

“他有没有说马克有什么事?他看上去有心事吗?”

“都没有。我们吃饭的时候几乎不说话,罗纳德勋爵从来不把自己的社交才华浪费在非科学家身上。对不起,失陪了。”

他起身离开,穿过人群,直奔他的目标。科迪莉亚放下手中的杯子去找雨果。

“听我说,”她说,“我想找你们学院的服务员本斯金谈谈。他今天晚上在吗?”

雨果放下手中的瓶子。

“有可能。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住在学校的人。但是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把他从他的小窝请到你那里去。如果事情真的那么急,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学院传达室的门房满腹好奇地查清了本斯金就在学院里,接着通知了他。五分钟后本斯金就到了。在等待他期间,雨果和门房闲聊着,科迪莉亚走到宿舍区外,悠闲地看着学院里发的各种通知。本斯金不慌不忙地到了,样子很从容。他是一位老人,满头白发,衣着正式。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皮肤很厚,就像没有成熟的血橙。科迪莉亚心想,如果不是脸上那隐隐透着轻蔑的阴郁神情,他倒是很像广告上那种理想的管家。

科迪莉亚先给他看了罗纳德勋爵的授权委托书,接着就单刀直入地开始发问。拐弯抹角是不可能奏效的,既然她求助于雨果,就不指望能甩开他。她说:“罗纳德勋爵让我调查他儿子的死亡。”

“我明白,小姐。”

“有人告诉我说,马克·卡伦德先生临死那天晚上打电话找过他父亲,当时晚餐刚刚开始,是你告诉正在导师餐桌上用餐的罗纳德勋爵,说有电话找他的。”

“小姐,我当时以为打电话来的是卡伦德先生,可事实上我弄错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本斯金先生?”

“是罗纳德勋爵自己告诉我的,小姐,那是他儿子死了几天之后的事情。罗纳德勋爵读大学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当时我斗胆向他表示了慰问。我们简单聊了几句,我提到了五月二十六日的那个电话,罗纳德勋爵说我弄错了,打电话的不是卡伦德先生。”

“他有没有说是谁打的?”

“罗纳德勋爵告诉我,说是他的实验室助理克里斯·伦恩先生。”

“这让你吃惊吗——我的意思是说,你弄错了?”

“我得承认我是有点吃惊,小姐,不过这样的错误也许已经无足轻重了。我那天只是偶然间提到了这件小事,当时的气氛真是令人悲伤。”

“你真觉得是自己把名字听错了?”

这个满脸固执的老人并没有放松下来。“罗纳德勋爵不可能搞错是谁打电话给自己的。”

“卡伦德先生是不是平常都在学院吃晚餐的时候给父亲打电话呢?”

“我以前从来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何况接电话也不是我的日常工作。学院里其他侍者也许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但是我认为这样的调查不会有结果,而且学院侍者受到调查的消息也不会让罗纳德勋爵感到高兴。”

“任何有助于证实真相的调查,都会使罗纳德勋爵感到高兴。”科迪莉亚说。她心想,实际上本斯金那散文诗一般的语言风格正在感染自己。她用更自然的语气补充了一句,“罗纳德勋爵急于知道与他儿子的死有关的情况。本斯金先生,你可以告诉我一些消息,给我一点帮助吗?”

这几乎是在祈求,可是对方无动于衷。“没有,小姐。卡伦德先生是一个很安静、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根据我对他的观察,他离开我们这里之前,身体看上去很健康,情绪很好。他的健康状况在学院里是有目共睹的。还有什么事吗,小姐?”

他耐心地站在那里,等着被她打发走。科迪莉亚让他回去之后,和雨果一起离开了学校。两人返回特兰平顿大街时,她苦涩地说:“他一点也不在乎,是吧?”

“他何必要在乎呢?本斯金是个老狐狸,在学院已经待了七十年了,这种事他以前早就见过。在他眼里一千年和一晚上没什么区别。我知道,让本斯金伤心过的事只有一件,是一个在校大学生的自杀,那是个公爵的儿子。本斯金认为,有些事情不应当发生在学院里。”

“但是关于马克的电话,他是不会弄错的。从他的表现中就可以看出来,至少我可以。他很清楚自己听到了什么。当然,他是不会承认的,但他心里有数,他没有弄错。”

雨果事不关己地说:“他是学院里的老侍者了,循规蹈矩,一丝不苟,本斯金就是这德性。他动不动就说,‘如今的年轻人跟我刚来学院的时候不一样了。’我觉得一样才见鬼呢!当年的人们都留着连鬓胡,贵族们穿着昂贵的长袍,表明自己与平民不同。如果有可能,本斯金能把这一切都恢复原样。他就是个老古董,沉溺于过去的辉煌,在学院里终日无所事事地闲混。”

“不过他的耳朵一点儿都不聋。我故意轻声说话,他的听力丝毫没有问题。你真的相信他弄错了吗?”

“‘克里斯·伦恩’和‘他的儿子’发音是有点像。”

“可是伦恩不会这样称呼自己。我跟罗纳德勋爵和利明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喊他伦恩。”

“听我说,科迪莉亚,你可不能怀疑罗纳德·卡伦德和他儿子的死有牵连!这不符合逻辑。一个清醒的杀人犯一定不希望事情败露,我想这一点你肯定同意。虽然罗纳德·卡伦德不是个好鸟,但他的脑子很清楚——这也毫无疑问。马克死了,他的尸体火化了。除你之外,谁也没提过这是谋杀。现在罗纳德勋爵把你找来搅这趟浑水。如果他有什么要隐瞒的,那又何必如此呢?他甚至没有必要转移人们的怀疑,根本没有人怀疑。”

“我当然不会怀疑他杀害了自己的儿子。他不知道马克是怎么死的,并且非常急于知道。这也是他聘用我的原因。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这不可能有错。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电话的事上说谎。”

“就算他说谎了,那也可能有五六种无罪的解释。如果马克真的给学院打了电话,那一定有急事,也许是他父亲不愿意公开的事情,或者是能够追踪到他儿子死因的线索。”

“那他为什么还要找我查他儿子自杀的原因呢?”

“有道理,聪明的科迪莉亚。我换种解释吧。马克有事求助,也许急着要见老爸,但是被他拒绝了。他的反应可想而知。‘别丢人现眼了,马克,我正在贵宾席上和院长一起吃饭呢。我总不能因为你神经兮兮地打电话要见我就拍屁股走人。冷静一点。’这种事情拿到大庭广众来说,总归不好听。验尸官可是出了名的吹毛求疵。”雨果以深沉、傲慢的语气模仿道,“‘我不想增加罗纳德勋爵的悲痛,但是对于明显的求救,他选择了置之不理,这也许是很不幸的。如果他当时立刻离席去找儿子,也许这个优秀的年轻学生就得救了。’我发现,在剑桥自杀的人都很优秀。我至今还等着哪份调查报告上有学院当局的证词,说学生是赶在被学校开除之前先自我了结的呢。”

“可是马克的死亡时间是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那通电话就是罗纳德勋爵不在现场的证据!”

“他可不会这样想,他根本不需要不在场证据。如果你知道自己没有介入其中,也从没想过他杀的可能,你就不会考虑不在场证据的问题。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这样做。”

“可是马克怎么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父亲呢?罗纳德勋爵作证时说,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和儿子说话了。”

“看来你对此不肯善罢甘休了。去问问利明小姐吧。如果给学院打电话的人真是伦恩,最好也去问问他。如果你要找个罪魁祸首,伦恩是再好不过的人选。我发现这个人绝对非常阴险。”

“我还不知道你认识他呢。”

“哦,他在剑桥可是小有名气。他开起那辆可怕的封闭小货车时简直穷凶极恶,就像准备把不服管教的学生送去毒气室。没有人不认识伦恩。他脸上很少有笑容,就算笑了也像是在嘲讽、藐视自己那对万物微笑的灵魂。我要是你肯定重点盯着伦恩。”

在这样一个温暖、香气扑鼻的夜晚,他们静静地走着,只有特兰平顿大街的涵洞里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他们从旁边走过时,看见学院大门口、传达室小屋、远处的花园,还有中间的庭院都已经灯火点点,看上去是那样遥远,虚无缥缈,恍若梦境。科迪莉亚突然感到孤独、忧虑和压抑。如果伯尼还活着,他们两人会舒适地坐在剑桥某个酒吧的角落里探讨这个案子,没有喧哗,没有烟雾,躲开邻里的好奇心,用他们所熟悉的行话轻声慢语地讨论。他们会讨论一个年轻人的人格特征。这个年轻人在那张温和知性的油画下面睡觉,却买了一本登有裸女照片的淫秽杂志。那真是他买的吗?如果不是,那它是怎么进入别墅园子里的呢?他们还会探讨一位父亲,谈到他为什么在自己儿子的最后一通电话上撒谎。他们还会很高兴地把问题想得复杂一点,谈到那把没有擦干净的耙子,那畦没有挖完的地,那只没有清洗的咖啡杯,一段很仔细地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布莱克诗句。他们会谈到吓坏的伊莎贝尔,谈到无疑非常诚实的索菲。还有雨果,关于马克的死他肯定知道些什么。他很聪明,不过有点聪明过头了。自从接了这个案子以来,科迪莉亚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独立办案的能力来。如果此时能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在身边,听她倾诉烦恼,帮她找回自信,那该多好。她再次想到了索菲,但索菲是马克曾经的情人,也是雨果的姐姐,而这两人都与案子有关。她意识到,自己只能孤身奋战,可随即又想起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讽刺的是,这一想法不仅给她带来了安慰,也再次燃起了她的希望。

在潘顿大街的拐角处,他们停下脚步,雨果说:“你还去派对吗?”

“不了,谢谢你,雨果。我还有工作要做。”

“你要住在剑桥吗?”

科迪莉亚不知这个问题是仅仅出于礼貌的兴趣,还是别有深意。她突然警惕起来,回答说:“只待一两天。我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提供住宿和早餐的旅馆,条件一般,但是比较便宜。”

他未加评论便接受了这个谎言,两人互相道别。她步行回到诺维奇大街,那辆小车依然停在五十七号的门外。房子里面黑洞洞的,悄无声息,似乎是有意要将她拒之门外,那三扇窗户就像呆滞的眼睛般冰冷空洞。

她回到农舍,把迷你车停在小灌木丛旁边的时候,觉得已经精疲力竭。她用手推了一下园子的门,发出吱吱的响声。黑夜中,她伸手从包里摸出手电筒,借助它的亮光绕到农舍的后门。她打着手电,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钥匙时,因疲劳而感到有些恍惚。她摇摇晃晃地走向客厅,有气无力地拿着没有关掉的手电,它在铺着瓷砖的地面上留下了飘忽不定的光斑。接着,由于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她的手电筒向上一晃,正好照到天花板的钩子上挂着的东西。科迪莉亚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连忙抓住桌子。钩子上挂的是她床上的长枕头,一端用一根绳子紧紧地捆成一个奇形怪状的球茎,活像一个人头,枕头的另一端被塞进马克的一条裤子里。两只瘪瘪的裤脚管一高一低,可怜兮兮地挂在那里。她惊魂不定地看着它,心怦怦直跳。一阵风从敞开的门口吹进来,那个像人似的东西打起转来,仿佛有一只手在拧动它。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枕头,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心头,虽然顶多只有几秒钟,但她觉得仿佛过了好几分钟,自己才有力气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上去把那个东西拿下来。即便惊魂未定,她仍不忘仔细地查看钩子上的绳结。这根绳子上打了两个半结,做成一个简单的绳套挂在钩子上。如此看来,这位不速之客没有选择故伎重施,要不然就是他不知道先前那种结的打法。她把枕头放在椅子上,然后到外面去取枪。先前由于太累,她忘了取枪的事,现在她却要把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金属家伙抓在手里才安心。她站在后门口,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园子里似乎突然充斥着各种声音,神秘的窸窣声,树叶在微风中的飒飒声,就像有人在叹息,灌木丛似乎有神秘的东西在急跑狂奔,而近在咫尺处,不知什么动物发出蝙蝠般的尖叫声,让人头皮发麻。她悄悄地走向那片接骨木丛,仿佛连黑夜都屏住了呼吸。她静静地等着,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终于,她鼓起勇气转过身,伸手去摸那支枪。枪还在。她轻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感觉也立刻好多了。枪膛里没有子弹,但是这没关系。她匆匆返回农舍,内心的恐惧也渐渐消失。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她才上床睡觉。她把灯点上,手里握着枪,把整个农舍搜索了一遍。接着她看了看窗户。那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已然很清楚了。窗户没有插销,从外面一推就开。科迪莉亚从工具箱里找出一卷胶带纸,像伯尼教她的那样,从上面剪下两个细长条,把它们粘在玻璃下方和木窗框上。不知前面的窗户是否可以打开,不过她没有掉以轻心,用同样的方法进行了处理。这种方法无法阻挡别人进来,但至少第二天早晨她就会知道是否有人来光顾过。最后她在厨房里洗漱完毕,上楼睡觉。由于房门上没有锁,她把门微微拉开一点,在门框上放了一只平底锅的锅盖。这样就算真有人进来,她也不至于措手不及。她把子弹推上膛,把枪放在床头柜上,提醒自己她所面对的是一个杀手。她查验了一下那根绳子。这是一根四英尺长的普通绳子,一端已经蓬松起毛,明显不是新的。发现无法进行鉴别,她心里一沉,有些失望,但仍然按照伯尼教她的,仔细地为它编了号,把它放进自己的工具箱里。她从挎包的最里面拿出那根卷曲的皮带和那张印有布莱克诗句的纸,放进证据袋里。由于疲惫,即便这样简单的小事也让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完成。她把那个枕头放回床上,努力克制住把它扔在地上直接睡觉的冲动。到这时,恐惧和不适都无法阻止她入眠了。她躺下后听着自己手表的嘀嗒声,不到几分钟,疲劳就战胜了她,使她进入无法抗拒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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