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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重要,是吗?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重要。一切都过去了,她已经死了,可怜的女人。现在他也死了。一切的希望和承诺都落空了。这话我没有跟别人说过,再说了,说了又有谁愿意听呢?”

“也许我们可以坐在凳子上好好聊聊?”

“没什么不可以的。现在回家也没什么急事。你知道,亲爱的,我五十三岁才和我丈夫结婚,可我现在还会想念他,好像我们从小就青梅竹马。人家说我是个傻瓜,到了那个年纪还嫁人。可是你知道,我和他妻子认识了三十年,我们上学的时候就在一起,而且我了解他。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他也会对另一个女人好。这就是我的看法,而且看来我没错。”

她们并肩坐在长凳上,凝视着通向那座坟墓的绿色小路。科迪莉亚说:“跟我谈谈马克的母亲吧。”

“她是博特利家的一位小姐,叫伊芙琳·博特利。她还没有出生时,我就给她母亲当保姆带小孩了,当时还只有小哈里。后来打仗了,他在第一场对德军的突袭中就牺牲了。他的爸爸很伤心,觉得谁也取代不了哈里,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任何希望。老主人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伊芙琳,他的心里只有儿子。伊芙琳一生下来,博特利太太就死了,这可能也是她父亲不喜欢她的原因。人们都这样说,可是我从来就不相信。我认识不少做父亲的,都因此而越发疼爱婴儿——可怜无辜的小东西,怎么能怪他们呢?要我说,这不过是不喜欢一个孩子的借口,才怪她害死了母亲。”

“是的,我也认识一个父亲把这些当成借口。但这不是他们的错。我们无法因为想爱一个人,就爱上那个人。”

“这更令人遗憾了,亲爱的,不然,这世界上的事就容易多了。可这是他自己的孩子,这太没道理了!”

“她爱他吗?”

“怎么可能呢?如果你不给孩子爱,又怎可能得到孩子的爱呢?何况她从来不会去取悦他,逗他开心——他的块头很大,脾气暴躁,说话大嗓门,小孩见了都害怕。如果是一个漂亮、胆大、不怕他的孩子,他可能还会对她好一些。”

“她后来怎么了?她是怎么遇到罗纳德·卡伦德勋爵的?”

“他当时不是罗纳德勋爵,亲爱的,还不是呢!他只不过是罗尼·卡伦德,是个花匠的儿子。他们住在哈罗盖特。哦,还有一幢非常漂亮的房子。我刚刚到那里当佣人的时候,他们有三个花匠。当然,那是大战以前的事。博特利先生在布拉德福德工作,他是做羊毛生意的。呃,你刚才问到了罗尼·卡伦德。我对他的印象很深,长相英俊,争强好胜,但是从来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他很聪明,那个年轻人,真的很聪明!他得到了一笔文法学校的奖学金,学习非常好。”

“伊芙琳·博特利爱上他了?”

“有可能,亲爱的。谁知道他们两个年轻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呢。后来战争爆发,他走了。她狂热地也想做点有用的事情,因此加入了志愿救护队,不过她是怎么通过医学考试的,我就不知道了。后来他们在伦敦又见了面,在战争中人们经常这样,后来我们就听说他们结婚了。”

“后来就住到剑桥郊区这儿来了?”

“战争结束以后来的。起初她还在当护士,他被派去了海外。男人们说他打了一场漂亮的仗,我敢说,在我们看来那是一场可怕的战争,打打杀杀,关押,逃跑。这应当使博特利先生为他感到骄傲,同意这场婚姻,可是并没有。我想,他觉得罗尼是看上了自己的钱,结了婚他当然就有钱了。他也许是对的,可是怎么能怪这个年轻人呢?我母亲常常说,‘不要为了钱结婚,但是要和有钱的人结婚!’只要心怀善意,爱财也没有什么坏处嘛。”

“你觉得他是善意的吗?”

“至少在我看来,他没有什么恶意,她也对他非常痴迷。战争结束后他去了剑桥。他一直想成为一名科学家。由于他曾经在部队服役,所以战后他得到一笔补贴。她也从她父亲那里得到一笔钱,于是他们买下了他现在住的这幢房子,这样他就可以在家里学习。当然,那房子当时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后来做过很多改造。当时他们很穷,伊芙琳小姐独自操持这个家,除我以外也没有帮手。博特利先生会时不时地过来待两天。她当时很害怕他来造访,可怜的人儿。他想来看看什么时候添孙儿辈的,你知道,可是一直没有。后来卡伦德先生完成了大学学业,得到一份教书的工作。他想继续留在学校当个主任什么的,可是他们没有要他。他老说那是因为他没有影响力,不过我认为他当时可能还不够聪明。在哈罗盖特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他是文法学校里最聪明的,可是剑桥的聪明人有的是。”

“当时马克已经出生了吗?”

“是的,出生在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五日,是他们结婚九年之后。他出生在意大利。博特利先生得知她怀孕了非常高兴,还增加了给他们的津贴,所以他们经常去托斯卡纳度假。小姐喜欢意大利,一直喜欢,我想她是希望把孩子生在那里。要不然,她也不会在怀孕的最后那个月还去度假。她带着孩子回来之后大概一个月,我去看了她,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这么高兴。哦,他是一个可爱的小宝宝!”

“你怎么会去看她呢?你不是住在那里工作的吗?”

“没有,亲爱的,那时我已经离开好几个月了。她怀孕初期反应很大,我能看出她很紧张,闷闷不乐。后来有一天卡伦德先生过来找我,说她不喜欢我,说我必须离开。我起初不相信,可我去见她的时候,她伸出手来说,‘对不起,保姆,我想你最好还是走吧。’

“怀孕的女人总有很多奇怪的想法,我知道,而且这个孩子对他们两人来说很重要。我当时以为,也许她过一阵子就会叫我回去的。后来她确实来找我了,但是没让我住在那里。我在村子里那个女邮政局长家租了一间卧房兼客厅的房子,每个星期到少夫人那里去工作四个上午,其他时间为村里的其他太太干活。这样也挺好,真的,可每次我不在小宝宝身边的时候,就很想念他。她怀孕时,我难得见到她,但是有一次我们在剑桥碰上了。她当时已经快生了,身体很沉重,可怜的人儿,走起路来很艰难。她一开始假装没看见我,可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走到马路这边来。‘我们下个星期就要去意大利了,保姆。’她说。‘太好了!’我说,‘你一不留神,亲爱的,宝宝就要成小意大利人了。’她笑起来,好像恨不得马上就去享受那里的阳光才好。”

“她回家后怎么样了?”

“九个月之后她就死了,亲爱的。她的身体一直很弱,这话我说过,她染上了流感。我帮忙照顾她,干了很多事,可是卡伦德先生要亲自照顾她。他容不下其他人在她身边。她临死之前,我跟她在一起只待了几分钟时间。就在那一次,她让我在她儿子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把她的祈祷书转交给他。我现在还记得她的话,‘保姆,马克二十一岁的时候,把这本书给他。你把它包好,等他成年的那一天交给他。千万不要忘记,好吗?’我说,‘我不会忘记的,亲爱的,这你知道。’接着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不论你做到了,还是你没能等到那一天就死了,或者他到时候无法理解,这其实都没关系。这都是上帝的旨意。’”

“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亲爱的。伊芙琳小姐是个很虔诚的信徒,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虔诚过头了。我们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解决自己的问题,不该把什么事都留给上帝。上帝在这个世界上要操心的已经够多了。可这些话是她在临死前不到三个小时说的,我答应了她。所以在马克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我打听到他在哪个学院之后,就去找他了。”

“后来呢?”

“哦,我们聊得很愉快。你知道吗,他父亲从来没有谈起过他母亲。妻子死了之后,男人有时候是会这样,但我想他儿子应当知道自己母亲的事。他心里有许多疑问,我认为做父亲的应当告诉他这些。

“他拿到祈祷书很高兴。过了几天他来看我,问我给他妈妈看病的医生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是老医生格莱德温。卡伦德先生和她从来没有请过其他医生。有时候我真替他们遗憾,伊芙琳小姐体弱多病,而格莱德温医生当时肯定有七十岁了。也许有的人不会说这个医生什么,可我始终觉得他不怎么样。喝酒,你知道,亲爱的,他真的不太可靠。不过我想他早就安息去了,可怜的家伙。不管怎么说,我把名字告诉了马克先生,他记下来了。接着我们就喝喝茶,随便聊聊,而后他就走了。我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没有别人知道那本祈祷书吗?”

“这个世上没有别人了,亲爱的。利明小姐在我的卡片上看见那家花店的名字,就去他们那里打听到我的地址。葬礼后的第二天她来找过我,对我去参加葬礼表示感谢,可我看她只不过是出于好奇。如果她和罗纳德勋爵真的那么愿意看见我,他们为什么不过来跟我握握手呢?她等于是在暗示我不请自来。谁想到葬礼还需要请柬!谁听说过这种事?”

“所以你什么也没跟她说?”科迪莉亚问道。

“除了你,我跟谁也没说过,亲爱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过,我没有告诉她。跟你说实话,我一直都不喜欢她。我并不是说她和罗纳德勋爵之间有什么丑事,反正伊芙琳小姐在世的时候没有。也从来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她住在剑桥的一幢公寓里,不跟其他人打交道,这一点我敢肯定。卡伦德先生是在乡村小学教科学课的时候认识她的,她是英语教师。伊芙琳小姐去世之后,他才办起了自己的实验室。”

“你的意思是,利明小姐拿到过英语学位?”

“哦,是的,亲爱的!她没有受过秘书的专业培训。当然了,她开始为卡伦德先生工作之后,就不教书了。”

“这么说卡伦德太太去世之后,你就离开了加福斯庄园?你没有继续留下来照看那个孩子?”

“他们不要我了。卡伦德先生雇了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女孩子。马克还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上学了。他爸爸说得很清楚,他不喜欢让我照看这个孩子,毕竟做父亲的有这个权利。我明知道他爸爸不同意,就不该再去看马克先生,那只会使孩子的境地尴尬。可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们都失去了他。死因裁判官说他是自杀的,也许这是真的。”

“我认为他不是自杀的。”科迪莉亚说。

“是吗,亲爱的?你真好。可是他死了,不是吗?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现在我该回家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亲爱的,我就不请你到家里喝茶了。今天我有点儿累了。不过如果你还想再找我,你知道到什么地方找,欢迎再来。”

她们一起往墓园外走,两人在门口分手。戈达德太太像对小动物一样笨拙地拍了拍科迪莉亚的肩膀,然后慢吞吞地朝着小村庄走去。

科迪莉亚驱车来到道路的转弯处,看见了前面的铁路交叉口。一列火车刚刚开过去,栏杆正往上抬起。有三辆车被挡在了道口,前两辆车颠簸着缓缓开过铁轨,最后那辆却加速超过前车,一溜烟开走了。科迪莉亚看见那是一辆黑色的厢式货车。

后来科迪莉亚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返回农舍的。她飞快地开着车,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前方的路上,并特别留心离合器和刹车的操作,以此来极力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迷你车直接碰上了农舍前的篱笆,她也不在乎车是否会被人看见。农舍的外观和气味与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她原以为屋里会被人翻箱倒柜,那本祈祷书也可能早已不翼而飞。可是她看见了那白色的书脊,夹在一摞更高、封面更暗的书当中,终于放松地轻叹了一声。她把祈祷书翻开,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找起。可能是题词,或者是用暗语或明语写的留言,或者是折叠起来夹在书中的信。可是上面只有一处题词,而且看上去不可能与这个案子有关。这段题词的文字是用老式书写体写的,显得松松散散,钢笔尖在纸上留下蜘蛛爬过一般的痕迹。“值此坚信礼之际,书赠伊芙琳·玛丽,深爱她的教母,一九三四年八月五日。”

科迪莉亚抓起书抖了几下,连一张纸片也没掉出来。她开始一页一页地浏览,一无所获。

她坐在床上,有点垂头丧气。要去相信一本遗留下的祈祷书中藏有重要线索,这种想法合理吗?一位虔诚的母亲在临终前,把祈祷书留给了自己的儿子——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是不是光凭一位垂垂老妇的混乱记忆,就用想象和推理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希望满满的美梦?即使她的推测没有错,现在还能指望信息依然在书里吗?如果马克在他母亲的书中发现了字条,他可能在看过之后就把它销毁了。即使他没销毁,其他人也可能会这样做。如果里面真的留了字条,现在大概早就成了壁炉里白色的灰烬和焦黑的碎片。

她很快摆脱了沮丧,抖擞起精神。现在还有一条路,她可以循着格莱德温这条线去查。她略加思索,把祈祷书放进自己的手袋里,接着看了看表,已经快一点了。她决定先在园子里吃些奶酪和水果野餐,然后动身前往剑桥,去中心图书馆查一查医疗行业名录。

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她就找到了想要的信息。二十多年前给卡伦德太太看过病,年龄在七十岁以上,名叫格莱德温的注册医生只有一个。他的全名是埃姆林·托马斯·格莱德温,一九〇四年在圣托马斯医院获得行医资格。科迪莉亚在本子上记下了他的地址:贝里圣埃德蒙兹镇埃克斯沃思路普拉兹威小区四号。埃德蒙兹镇!就是伊莎贝尔说她和马克去海边时,马克顺道去的那个小镇。

这一天的时间毕竟没有浪费——她一直在追寻马克·卡伦德的足迹。她没有耐心查看地图,径直走到图书馆的地图查询处。现在是两点十五分。如果从A45号公路直接穿过纽马基特,只要大约一个小时,她就可以到达贝里圣埃德蒙兹。她有一个小时去拜访那个医生,还有一个小时用于回程。这样,五点半之前她就可以回到农舍了。

她行驶在纽马基特镇外地势平缓的乡村道路上。这时候,她又注意到后面跟着那辆黑色箱式货车。由于相距太远,看不清开车的是谁,但她猜测是伦恩,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她加快了速度,想与那辆车保持距离,但它却越来越近。当然,是罗纳德·卡伦德勋爵派伦恩去纽马基特也说不定。可那辆低矮的箱式货车始终出现在后视镜中,让她感到一阵不安,于是决定把它甩掉。这条路上很少有岔道,而且她也不熟悉周遭。她决定等到了纽马基特再找机会。

小镇的主干道上车满为患,每一个拐弯路口似乎都在堵车。车子开到第二组信号灯的路口时,科迪莉亚发现了机会。那辆黑色箱式货车被堵在后面大约五十码的十字路口。信号灯一变绿,科迪莉亚立即加速左转,到了下一个路口再度左转,接着右拐。她在这片陌生的街道开了大约五分钟,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等候。那辆黑箱式货车不见了踪影,看来她已经成功地甩掉了它。她又等了五分钟,然后把车慢慢开回主干道,融入向东行进的车流。半个小时后,她穿过贝里圣埃德蒙兹镇,沿着埃克斯沃思路慢慢向前,留心寻找普拉兹威小区。又向前开了五十码后,她终于到了。那是一排低矮的泥灰房子,总共六幢,和马路边的停车带还有一段距离。她把车停在四号的门外时,想起了温顺乖巧的伊莎贝尔,当时马克告诉她再往前开一点,然后在车里等他,是不是因为考虑到白色雷诺太显眼的缘故?即使是这辆迷你车,在这里也引起了一些注意。楼上的窗户里探出了几张脸,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群小孩,聚集在邻居家的门口,睁大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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