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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时代,我家非常穷困,却也有奇妙的奢侈。在记忆中,母亲虽然没买过一册绘本或童话送我,却自己翻译了伯内特夫人的《秘密花园》,让我疯狂阅读那好几册手写的笔记。但不论经过多久时间,那种找不到花园入口的焦躁、深夜听到哭声的恐怖,即使到现在仍留在我心中。那本原文书是母亲的朋友、移居美国拥有白俄血统的舒拉波娃夫人陆续送给母亲的书中的一册,其他还有欧·亨利的《高丽菜与国王》、语言学家梅里美的游记。至于适合孩子的书籍中,还有一册大开本红色封面的《格列佛游记》。
我父亲是植物学者,为人非常严格。当他不在家时,我会偷偷溜进偏院冷飕飕的书房,墙壁上挂着卡尔·林奈的肖像画,这个头戴假发的人,以前我应该在哪里见过才对,但是当我一进入、就在那一瞬间,他却转身面对我。父亲引以为傲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有机会经常旅游各国搜集林奈的作品,甚至还搜集了全世界只有四册的、植物学家德雷纽斯的《苔藓植物志》,这本来是约瑟芬皇后宫殿里马梅逊花园的藏书。虽是贫困的学者,迄今仍令我不可思议的是,他会买给每一个孩子生日宝石。我是九月出生,所以早就深刻了解,蓝宝石的蓝具有何等百看不厌的深度。
很可能《献给虚无的供物》这个故事,就是这种幼年时代的记忆累积。或许从蓝宝石的蓝色光芒初次照亮我眼睛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孕育成型了。加上幼年的我,基于某种理由,昼夜念诵不同的咒文,也深受异常的古怪趣味所吸引。从幼儿园开始,随手涂鸦的小说几乎都是从体内喷出水的“水少年”或“舔脚掌的男人”之类的故事,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毛骨悚然。但是,为了迎合兄姐们的好奇,我还刻意制作了插图。在密室里,狼犬的分身杀害自己的故事,或者尝试组合成人心理的小说,现在想想,即便保存了下来,应该也不会想再重新阅读吧!或是读了,却为自己毫不可爱的个性而掩面。只有一点,如果要为幼年时代的自己辩驳,那就是当时我认为,所谓的脚掌是人类部位之中最宝贵的部分。我相信,除了在脚掌上亲吻,其他都算不上是深爱人类的行为。但那肯定是在昭和四到昭和五年的岁月里,读了太多神怪小说的惩罚。
当时开始在“朝日”或“讲谈俱乐部”连载的江户川乱步的《孤岛之鬼》与《魔术师》,我当然也沉醉其中。另外,岩田专太郎连续两页令人恐怖的男人脸孔,以及不管画什么都像浸泡在酒精里的胎儿的竹中英太郎的插画,我也百看不腻。这些杂志,是除了植物与女人,没有其他有趣的内容,更遑论对艺术从未关心的父亲枕畔的读物。本来父亲严格禁止我阅读,但是没人在家的大白天,它们很容易引诱我进入妖异的世界。写作的习惯或许因为母亲在我满三岁时就要我写日记的缘故,但当时的母亲应该料想不到,这样的习惯会有助于我小说的阅读与创作吧!事实上,母亲常常很任性地撕毁我“只用成人的心理开始和结束”的苦心之作。
现在我手边有一张老照片,上面是如古代武士般端坐在西洋无花果树下,双手置于膝上的父亲,以及称得上是狂热基督徒的母亲。我这个虽然已经剪掉站起来可以垂到脚边的黑发、与上代田野同期从英文科毕业的母亲,在青鞜派之前就已向往女性解放运动和社会主义,然而她很早就开始接受了海老名弹正的洗礼,希望自己得以毕生传道。我暗地里相信,她和我同样都是罪人。但父亲的祖父诚太郎——与小说中有着同样的经历,虽然是克拉克博士钟爱的弟子,却从未信仰神,只偏爱化学和酒,晚年成功镇压发生在岐阜的、日本最早的学生罢课活动。充分继承血统的父亲与被流放的母亲的邂逅,对晚年出生的我而言,并非是让我完全理解地球或人类社会的组合。因此,我幼年时固执地相信,自己不该出生在这里,而是某个遥远的地方。例如从其他星球被强制带来,为了想回故乡,日夜念咒文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被处流刑的思想尽管与年加深,现在的我却认为,地球的蓝天与大地的翠绿是无可取代的美丽。或许因为如此,对鼓励和支持《献给虚无的供物》的无数读者,我只有非常诚挚的感谢。现在的我,似乎再也不念任何咒文了。
一九六九年九月 中井英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