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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办法走了,”莉迪娅啜泣说,“你要怎么处置我?”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打开了它,然后转身面对她。

“不,不,求求你……”

“你受了伤,呃,这样就没办法跟我们在一起了。”

莉迪娅的目光盯着这把小刀。刀上有污迹和缺口。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加勒特越走越近。莉迪娅开始大哭起来。

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加勒特冲出磨坊正门向溪流跑去,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恐惧感就像刮伤他皮肤的毒橡树汁液,此时如针扎般刺痛他的心。

敌人只花了几小时就从黑水码头找来磨坊,这使他万分惊讶;他原本以为至少得一天,也许两天,他们才可能找到他的踪迹。加勒特向通往矿区的小路望去,没见到任何人影。他转到反方向,慢慢走上另一条小路——这条路远离矿区,通往磨坊下游。

他弹打着指甲,不停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放松,他对自己说。时间还多得是。氨水瓶在岩石上打破后,那些警察一定会走得像粪金龟一样慢,以提防还有其他陷阱。再过几分钟他就会走进沼泽,这样他们就再也无法追踪到他了,就算带狗来也没有办法。他再过八小时就能和玛丽·贝斯会合。他……

加勒特想到这里,突然停下脚步。

在小路旁边有一个塑料矿泉水瓶,是空的。看似有人刚刚才把这瓶子扔在这里。他闻了一下空气,捡起瓶子,又嗅嗅里面的味道。是氨水!

一个情景立即闪入他脑海:一只飞进蜘蛛网的苍蝇。他心想:糟糕!被他们耍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举起手别动!加勒特!”一位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的红发女人从灌木丛中走出来。她手里举着短枪,枪口直指他的胸口。她扫了一眼他手上的小刀,又把目光收回到他脸上。

“他在这里!”这女人喊道,“我抓到他了。”接着她压低声音,看着加勒特的眼睛说,“照我说的做就不会受伤。我要你把刀丢下,脸朝下趴在地上。”

但加勒特并没有趴下。

他只是呆立着,丧气而笨拙地站着,控制不住地用左手拇指的指甲和其他指甲弹打出声。他脸上完全是一副恐惧与绝望的表情。

阿米莉亚·萨克斯又看了一眼那把脏兮兮的刀子。刀子仍牢牢握在他手中,因此她也继续把手上的史密斯·韦斯手枪对准加勒特的胸口。

她的眼睛因氨水和汗水而感到刺痛,于是用衣袖擦了一下脸。

“加勒特……”她温和地说,“趴下,没人会伤害你,只要你乖乖地照办。”

她听见远处有叫声传来。“我找到莉迪娅了,”奈德·斯波托喊道,“她没事。但玛丽·贝斯不在这里。”

露西的声音也随之响起:“阿米莉亚,你在哪儿?”

“在通往溪边的小路上。”萨克斯叫道,“把刀扔了,加勒特,蹲下趴在地上。”

他满脸戒备地看着她。他皮肤上有红色的疤痕,眼睛湿乎乎的。

“快点,加勒特。我们有四个人,你逃不掉了。”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你们能找到我?”他的声音就像个孩子,比一般十六岁的少年还显得稚气。

当然,她不会告诉他,他们之所以能发现氨水陷阱和磨坊全是因为林肯·莱姆。就在他们选择走森林中间那条小路后,莱姆就又打电话给她。他说:“有一个饲料店店员告诉吉姆·贝尔,这附近没有人用玉米来喂动物,他说麻袋可能来自磨坊。吉姆刚好知道那附近有座废弃磨坊,去年才失过火,这正好解释了袋子上为什么有炭灰。”

贝尔接过电话,告诉搜索小组如何前往那座磨坊。之后又换回莱姆说话,他补充说:“我也想到为什么有氨水了。”

莱姆看了加勒特的书,发现他在关于昆虫使用气味来联络和警告的段落上划了线。他判断,既然氨水不是用来做矿区使用的那种工业炸药,加勒特就很有可能将氨水安置在钓线绊索上。这样一来,如果追踪者不小心带倒氨水,那小子就会闻到气味,知道他们已在附近而马上逃走。

在他们找到陷阱后,是萨克斯想出这个主意,把氨水装进奈德的矿泉水瓶里,悄悄包围磨坊,然后把这化学物质倒在磨坊外的地上——好把那小子赶出来。

果然,真的把他赶出来了。

但加勒特仍不听从指示,他向四周看了看,又盯着她的脸,似乎正在判断她是否会真的对他开枪。

他挠挠脸上的一块红疹,擦了一下汗水,然后调整了握刀的姿势,不停地左顾右盼,眼神充满绝望惊慌。

为避免吓着他,逼他逃跑或对她发动攻击,萨克斯尽量把口气放柔和,像一个哄孩子上床睡觉的母亲。“加勒特,照我说的做。不会有事的,只要听我的话,好吗?”

“准备好了吗?快开枪。”梅森·杰曼低声说。

梅森和内森·格鲁默待在一个光秃秃的小山顶上,在离他们一百码外的地方,那个来自纽约的红发贱女人正面对那个凶手站着。

梅森是站着的,内森则已趴在炙热的地上。他把鲁格长枪垫在面前一块矮石头上,全神贯注调整自己的呼吸。不管是猎鹿、猎鹅还是猎人,在射击前都应该先这么做。

“快啊,”梅森催促说,“现在没有风,视线又清楚。快开枪!”

“梅森,那小子又没有乱动。”

他们看见露西和杰西走进空地,和那红发女人会合,他们手中的枪全指着那个小子。内森又说道:“所有人都已压制住他,而他手里又只有一把刀,一把小破刀。看来他就快投降了。”

“他不会投降的,”梅森吐了一口口水,不耐烦地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另一只脚,“我告诉你,他是在伪装。只要他们一松懈下来,他就会跳过去刺杀他们之中的一个。难道你对埃德·舍弗尔的死完全无动于衷吗?”在一个半小时前,史蒂夫·法尔已用电话告诉了他们这个坏消息。

“够了,梅森,我和所有人一样难过。但这和正常逮捕程序完全没有关系。还有,你看,看见了吗?露西和杰西就在他旁边,离他不到六英尺。”

“你害怕射中他们?妈的,这种距离你可以射中一枚铜板,内森,没人枪法比你更好。快点,开枪吧。”

“我……”

梅森看着这奇怪的戏码在空地上演。那红发女人把枪垂下,上前一步。加勒特仍握着刀,脑袋不停前后晃悠。

那女人又再前进一步。

啊,真碍事,贱货。

“她进入射程了吗?”

“还没。不过,我觉得,”内森说,“我们好像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不是问题,”梅森怒道,“我们已经来了。我奉命支援保护搜索小组,而现在我命令你开枪。你开保险了吗?”

“开了。”

“那就射击啊。”

内森透过狙击镜看向前方。

梅森看着这把鲁格狙击枪的枪管已静止不动,内森似乎已和枪合为一体。梅森过去曾见过这状态,那是一个和他一起去打猎的朋友,枪法比他高明很多。这种状态相当奇怪,他还不太能明白。在开枪之前,武器似乎已变成身体的一部分,最后的发射似乎是枪本身的自动射击。

梅森等待着,等待这把长枪传出的枪声。

完全无风,视野良好,目标清楚。

开枪,开枪,开枪!梅森的心里不停呐喊。

但他听见的不是砰的枪响,而是一声叹息。内森垂下了头,说:“我办不到。”

“把你他妈的枪给我!”

“不行,梅森,别这样。”

但梅森的眼神把他吓住了,他把来复枪递给他,滚向一旁。

“有几发子弹?”梅森厉声说。

“我——”

“有几发子弹可以射?”梅森边说边卧倒在地,肚皮贴着地面,摆出内森刚才的姿势。

“五发。我不是针对你,梅森,可是你不是世界上最顶尖的射手,还有三个无辜的人离目标太近,如果你——”他说不下去了。这句话再说下去只有一种结果,让内森不敢想象。

没错,梅森相当清楚,他并不是世界上枪法最好的人。但他已猎杀了一百头鹿,而且他在洛利市州警察局的射击成绩分数很高。更何况,不管枪法好坏,梅森知道这昆虫男孩非死不可,而且现在就得死。

他深吸了口气,食指扣在扳机上,此时才发现内森刚才说了谎:他根本没把保险打开。梅森愤怒地把保险按钮推开,重新稳定自己的呼吸。

吸气,吐气。

他把十字坐标对准,停在那小子的脸上。

红发女人走近加勒特,一时之间,她的肩膀挡在枪的射击范围内。

我的上帝,小姐,你让难度变大了。她退出视线范围了,但脖子又出现在狙击镜中央。她稍稍偏到左边,但仍离十字坐标中心点很近。

吸气,吸气。

梅森不理会自己的手颤抖得很厉害,只一心盯住目标物那张满是斑点的脸。

他将十字线降下,瞄准加勒特的胸口。

那红发女警再次进入射击线上,然后又移开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稳稳抠下扳机,但正如他过去常犯的错误,总让愤怒控制一切,替他做出决定。他猛然扣下这道弯曲的银色金属。

16

加勒特身后冒起一阵烟尘升到空中。他猛然用手捂住耳朵,和萨克斯一样,他俩都感觉到有一颗子弹从身旁呼啸而过。

紧跟着,整个空地回响起一声巨大的枪响。

萨克斯猛然转身。根据子弹飞过和声音传来的时间差,她判断出开枪的人不是露西或杰西,而是从她身后至少一百码外的地方发出的。空地上其他两位警员也同时回头,高举着手枪,寻找开枪的人。

萨克斯伏低身子,回头瞥了一眼加勒特的脸。从他的眼中,她看见了恐惧和迷惑。一时之间,只在这短短一瞬间,他不是那打碎另一个男孩头颅的凶手或打伤玛丽·贝斯并强奸她的罪犯,他只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小男孩,正抱头低声呜咽:“不要,不要!”

“是谁?”露西叫道,“是卡尔波吗?”他们躲进附近的灌木丛掩护自己。

“快趴下,阿米莉亚,”杰西叫着,“不知道谁在开枪,说不定加勒特的同伙想杀我们。”

但萨克斯不这么想。这颗子弹是对准加勒特射来的。她望向附近的山丘,寻找狙击手潜伏的位置。

又一枪射来。这一枪偏得更离谱。

“圣母玛丽亚啊!”杰西叫道,硬生生吞下原本将随后跟来的亵渎言语,“看!在上面——是梅森!还有内森。在山丘上。”

“是杰曼?”露西愤怒地问,眯眼往上看。她猛按下无线电通话钮,对着对讲机叫道:“梅森,你搞什么鬼?你听到了吗?收到了吗?……总部,呼叫总部。妈的,我收不到任何回应。”

萨克斯拿出手机打给莱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她听见他的声音,透过扩音器,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萨克斯,你已经——”

“我们找到他了,莱姆。但那个叫梅森·杰曼的警察,他也在附近的小山上,朝那男孩开枪。我们无法用无线电联络上他。”

“不、不、不,萨克斯!加勒特现在不能死。我化验过纸巾上血迹的劣化情况——玛丽·贝斯昨晚还活着!如果他死了,咱们就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萨克斯高声将这些话重复给露西听,但露西仍无法用无线电联络上梅森。

上面又开了一枪。这枪射中岩石,激起一阵飞屑。

“别开枪了!”加勒特哭道,“不要、不要……我很害怕。叫他住手!”

“好,萨克斯——”

莱姆挂上电话。

如果加勒特死了就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阿米莉亚·萨克斯迅速做出决定,她把枪扔在身后的地上,快步奔上前,面向加勒特,站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直接挡在梅森的狙击枪和这男孩之间。她心想:如果梅森此时刚好扣下扳机,子弹会比枪声先到,很可能直接命中我的后背。

她屏住呼吸,感觉好像真有子弹飞来击中她。

一会儿时间过去了。没有新的枪响。

“加勒特,你可以把刀子放下了。”

“你想杀我!你骗我!”

谁都不敢保证他在愤怒和惊慌中,会不会挥刀刺来。“不,我们不会那么做。你看,我就站在你前面。我在保护你,他不会再开枪了。”

加勒特看着她的脸,眼睛一眨一眨地抽搐着。

她不知道梅森是否在等她一稍微移动,就马上再开下一枪。他的枪法显然太差了,她感觉似乎随时会有子弹穿过她的脊椎。

哦,莱姆,她心想:你想通过这次的行动,让你变得像我一样;但也许从今以后,我会变得像躺在床上的你……

杰西跑出灌木丛冲上山丘,一边挥手叫道:“梅森,停止射击!停止射击!”

加勒特仍盯着萨克斯的脸,接着,他把刀子扔到一边,又开始克制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弹打着指甲。

露西跑上前铐上加勒特,萨克斯转身,朝梅森开枪的那座山丘看去。她看见他站起身来,在打手机。他的目光投向她这里,似乎在直视她,然后,他把手机塞回兜里,走下山丘。

“你搞什么鬼?”萨克斯愤怒地对梅森说,大步向他走去。他们两人怒目而视,相隔只有一步的距离,萨克斯还比他高出一英寸。

“少废话,小姐,”梅森毫不客气地回答,“难道你没看到他有武器吗?”

“梅森……”杰西过来想缓和气氛,“她正在控制局面,说服他投降。”

但阿米莉亚·萨克斯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她说:“逮捕人我有很丰富的经验,他根本威胁不到我,唯一的威胁是来自你。你差点射中我们。”

“哈,放屁!”梅森倾身向前,萨克斯闻到他身上浓重的刮胡水味道,似乎是整瓶倒在了身上。

她退后避开这团气味,然后说:“如果你真的杀了加勒特,玛丽·贝斯就可能永远被困在某个地方,她会饿死或闷死。”

“她早死了,”梅森怒道,“那个女孩现在早已躺在某个坟墓里,我们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林肯刚拿到她的血液报告,”萨克斯反驳他,“她昨天晚上还活着。”

这句话让梅森一时语塞,但他又说:“昨晚并不代表现在。”

“够了,梅森。”杰西说,“总会有答案的。”

但他无法平静下来。他挥起胳膊拍了一下大腿,瞪着萨克斯说:“我不知道他妈的为什么我们需要找你来这儿。”

“梅森,”露西插进来说,“如果没有莱姆先生和阿米莉亚的帮忙,我们就不可能找到莉迪娅。我们感谢他们都来不及,你还是算了吧。”

“是她不让这件事算了。”

“当有人逼我站到火线上的时候,最好能有充分的理由,”萨克斯平静地说,“而你莫名其妙地朝那男孩开枪,是因为你找不出能制裁他的理由。”

“我怎么做不需要你来管,我——”

“好了,这件事先别吵了,”露西说,“等回到警察局再说。我们还要继续追查,如果玛丽·贝斯没死的话,我们得快点找到她。”

“嘿,”杰西叫道,“直升机来了。”

医院派出的直升机落在磨坊附近的空地上,医护人员用担架将莉迪娅抬出来;她有轻度中暑现象和严重的脚踝扭伤。她一开始有些歇斯底里——加勒特拿着刀走近她,虽然只是割下一块胶布贴在她嘴上,但她还是被吓坏了。她好不容易才克制自己,玛丽·贝斯不在磨坊里,被加勒特藏在海边外岛的某个地方了,但她不知道确切的地点。露西和梅森想逼加勒特自己招认,但他只是坐着一言不发,双手被反铐在背后,神情阴郁地瞪着地面。

露西对梅森说:“你、内森和杰西带加勒特回伊斯戴路。我会叫吉姆派车到那里,到负鼠溪的岔路口。阿米莉亚想搜查磨坊,我会和她去。大概一个半小时后你们再派另一辆车到伊斯戴路来接我们。”

萨克斯并不畏惧迎接梅森的目光,不管他想提出什么样的挑战。但他把注意力转到加勒特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个被吓坏的男孩,就像狱卒巡视死牢里的囚犯。梅森对内森点点头。“我们走。手铐上紧了吗,杰西?”

“够紧了,没问题。”杰西说。

萨克斯很高兴有杰西和他们一起去,以保证梅森不会乱来。她听过许多犯人因“逃亡”而被护送警员痛殴的事,而最后的下场往往都是死亡。

梅森粗暴地抓起加勒特的手臂,把他拽起来。这男孩朝萨克斯投来一个无助的眼神,接着梅森就把他拉上了小路。

萨克斯对杰西说:“把梅森看紧点,只有加勒特合作才能找到玛丽·贝斯。如果他被吓得太厉害或发脾气,从他嘴里可就什么话也得不到了。”

“这点我敢保证,阿米莉亚。”他瞥了她一眼,“你刚才的表现很勇敢,居然敢站到他面前。我绝对不可能这么做。”

“嗯,”她说,完全没有心情接受任何崇拜,“有时候你会直接这么做,不会想太多。”

他快活地点点头,似乎把这句话牢记在心。“啊,对了,我还想问——你过去有过什么绰号吗?”

“好像没有。”

“很好,我喜欢‘阿米莉亚’这个名字。”

一时之间,她荒唐地以为他会上前吻她一下来庆祝逮捕成功。但他只是转身追向梅森、内森和加勒特。

真讨厌,阿米莉亚·萨克斯看着杰西回头快乐地向她挥手,一边恼怒地想:一个警察想开枪打我,而另一个警察只想准备教堂的婚礼和酒宴。

在磨坊里,萨克斯周密详尽地走着格子,将注意力集中在加勒特囚禁莉迪娅的这个房间。她来来回回地走着,一次只迈出一小步。

她知道这里会有线索指出玛丽·贝斯·麦康奈尔的囚禁地,不过,有时嫌疑犯和地点的关联是很细微的,仅有一点点极细小的联系。萨克斯把这个房间走完,没发现什么有帮助的东西——只有泥土、几件五金工具、火灾时从墙上塌下的焦黑木头、食物、水、空包装袋和加勒特带来的水管胶带(全都没有厂家标签)。她还找到那张被可怜的埃德·舍弗尔瞄到一眼的地图,上面只画出通往磨坊的路线,除此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目的地。

和过去一样,她接着走第二次。然后又搜寻了一遍。会这么做一部分是缘于莱姆的教导,一部分是出于她自己的本能。(还有部分原因,她心想,是刻意拖延吗?尽可能延长莱姆对韦弗医生的失望可能会发生的时间?)

露西的声音响起:“我找到东西了。”

萨克斯刚请她去搜查磨坊的辗轧室。莉迪娅说她在那里曾试图逃走,萨克斯认为那里可能有过一番拉扯打斗,或许会有什么东西从加勒特兜里掉出来。她很快为这位女警示范了一下走格子的方法,告诉她该找些什么以及如何正确处理证物。

“你看,”露西兴奋地捧着一个纸箱交给萨克斯,“我发现它藏在辗轮后面。”

纸箱里有一双旧鞋子,一件防水夹克,一个指南针和一张北卡罗来纳滨海的地图。萨克斯注意到在这双鞋子里和折起的地图上,都沾上了一些白色沙粒。

露西动手想摊开地图。

“别动,”萨克斯说,“里面或许还有线索。等拿回林肯那里再打开。”

“可是他说不定会在地图上标出藏人的地方。”

“有可能,不过就算等我们回到实验室,这个标志还是会存在。但如果现在遗失了线索,可就永远都找不回来了。”她又接着说,“你继续在里面搜索,我去检查我们刚才抓到他的那条小路。那条路通向水边,说不定他藏了一艘船在那里,或许还有另一张地图或其他东西。”

萨克斯出了磨坊,往溪边走去。她经过先前梅森开枪的那座山丘下,一拐弯,就发现前面有两个男人正瞪着她。他们手里都提着来复枪。

啊,不。怎么是他们?

“哈。”瑞奇·卡尔波说。挥手赶走一只停在他晒黑的前额上的苍蝇。他一甩头,脑后那条粗黑油亮的辫子便像马尾般不停晃动。

“辛苦了,小姐。”另一个男人淡淡地讽刺说。

萨克斯想起他的名字:哈瑞斯·托梅尔——那个看起来像南方生意人的家伙,不像卡尔波看上去就是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

“我们一点收获都没有,”托梅尔说,“白白在大太阳下过了一整天。”

卡尔波说:“那小子说出玛丽·贝斯在哪里了吗?”

“你们去和贝尔警长谈这件事吧。”萨克斯说。

“我觉得他可能会说。”

萨克斯突然想到:他们怎么会找到磨坊这里?当然他们有可能跟踪搜索小组而来,但更有可能的是有人提供协助——说不定是梅森·杰曼。也许他请他们来为他的狙击行动提供协助。

“我说对了。”卡尔波又说。

“什么?”萨克斯问。

“苏·麦康奈尔把赏金加到了两千块。”他两手一摊说。

托梅尔补充说:“目前是这样。”

“抱歉,我还有事要忙。”萨克斯大步走过他们身旁,心想着,他们还有另一个同党到哪去了?那个瘦子……

她身后突然响了一声,紧接着立刻感觉到自己的手枪被人抽出枪套。她急转身,压低身子,看见手枪已在那个枯瘦、满脸雀斑的西恩·奥萨里安手中。他手舞足蹈地跳开,像爱出丑的学生般嬉皮笑脸。

卡尔波摇摇头说:“西恩,别这样。”

她把手伸出来。“请把枪还我。”

“借来看一下。好东西。哈瑞斯在收集枪,这把还真不错。你觉得呢?哈瑞斯?”

托梅尔一语不发,只叹了口气,伸手擦掉额上的汗水。

“你是在自找麻烦。”萨克斯说。

卡尔波说:“把枪还她,西恩。你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他倒转手枪,假装要把枪还她,但又突然笑着把手缩回来。“嘿,宝贝儿,你到底从哪儿来的?我听说是纽约。那里环境如何?挺乱吧,我敢说。”

“别再拿他妈的手枪开玩笑,”卡尔波怒道,“我们是来找钱的,让我们留着命回到镇上去。”

“快把枪还我。”萨克斯低声说。

但西恩·奥萨里安还在那儿跳来跳去,拿着枪瞄准树木,仿佛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在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砰、砰……”

“好吧,不还就算了。”萨克斯耸耸肩说,“反正这把枪也不是我的。等你玩够了,记得把枪还到郡警察局。”她调转方向,往西恩身旁走去。

“喂!”他叫着,脸上因为她不打算再玩下去而露出失望的表情,“你不要——”

她突然闪向他右侧,身子一低迅速钻到他背后,单手勒住他的脖子制住他。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弹簧刀便从她的兜里飞出,刀尖在西恩下巴内侧压出一个红印。

“老天,你搞什么鬼?”他叫着,但立即发现说话会让喉咙更贴近刀尖,便闭嘴不敢再说话。

“好了,好了,”卡尔波举起手说,“我们别——”

“把武器放在地上,”萨克斯说,“所有人。”

“我又没做什么。”卡尔波抗辩。

“喂,小姐,”托梅尔说,试图想打个圆场,“我们不想惹麻烦,我这位朋友只是……”

刀尖往西恩留着的短须下巴更深入了一些。

“啊,快按她说的做!快!”奥萨里安焦急地说,紧咬牙齿不敢张开,“把他妈的枪放下。”

卡尔波把来复枪放在地上,托梅尔也照做了。

西恩身上的脏臭味让萨克斯十分厌恶,她一手顺着他的胳膊滑下,抓住手枪。他松开手。萨克斯把西恩推开,自己向后一跃,握住手枪对准他。

“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奥萨里安说,“是真的,只是开玩笑。没别的意思。告诉她我是在玩的——”

“出什么事了?”露西说。她正沿着小路走来,手中也握着枪。

卡尔波摇头说:“西恩真是大白痴。”

萨克斯一手将弹簧刀折起来,放回口袋。

“看,我受伤了。你看,是血!”奥萨里安高举起一根沾了血的指头。

“活该。”托梅尔说。

露西看着萨克斯。“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带他们去洗澡。”她回答。

卡尔波笑了出来。萨克斯说:“我们没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

露西转身对这些男人说:“这里是犯罪现场,你们这些人最好离远一点。”她指着地上的来复枪,“想打猎就到别的地方去吧。”

“哦,就像狩猎季节那样吗?”奥萨里安挖苦地问,等待露西对他的蠢话做出评论。

“那就在你把目前已经一团糟的生活搞得更混乱之前,回镇上去吧。”

这几个男人捡起来复枪。卡尔波低头在奥萨里安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样子极为气愤。奥萨里安耸了耸肩,露出笑容。一开始,萨克斯还以为卡尔波要去揍他,但后来这高个子平静下来,转身对露西说:“你找到玛丽·贝斯了吗?”

“还没有。但我们抓到了加勒特,他一定会招供的。”

卡尔波说:“虽然我们很想得到赏金,不过还是很高兴他被抓住了。那小子很麻烦。”

等他们都走了,萨克斯才问:“你在磨坊里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有,我是过来帮你找船的。”

她们继续走在通往溪边的小路上,过了一会儿,萨克斯开口说:“我忘了一件事。我们应该派人回到第一个蜂窝陷阱那里,杀掉黄蜂再填平坑洞。”

“哦,吉姆已经叫特瑞·威廉警员带杀虫剂和铲子去了,但那里没有黄蜂,那个蜂窝是空的。”

“空的?”

“没错。”

所以那个陷阱并无伤人之意,只是想拖延他们的速度而已。萨克斯此时才想到,那个氨水瓶也不是用来伤害他们的。加勒特可以把机关设成把氨水浇在追踪者身上弄瞎他们,但他却把瓶子放在路边一块小石头上。如果他们没看到钓线而触动机关,那个瓶子就会掉到路边十英尺深的石堆上,散发的气味足以警告加勒特,却不足以伤害到任何人。

她再次想起加勒特那双圆睁、充满恐惧的眼睛。

我很害怕,叫他住手!

萨克斯似乎听到露西在问她话。

“对不起?”

露西说:“你在哪儿学会用这个东西——那把弹簧刀?”

“野地训练。”

“野地?在哪儿?”

“在一个叫布鲁克林区的地方。”萨克斯回答。

等待。

玛丽·贝斯·麦康奈尔站在泥污的窗户旁,因囚禁地室里的热气和如针扎般的干渴而感到焦躁眩晕。在整间屋子里,她找不到半滴可以喝的东西。从木屋后窗看出去,越过黄蜂窝,她看见户外的垃圾堆中有几个空矿泉水瓶。这些瓶子像在嘲弄她,让她更加觉得焦渴难当。她知道在这样闷热的环境下,不喝水绝对无法维持两天。

你在哪里?在哪里?她默默地对传教士说。

那里好像真的有人——不是她在绝望、渴得发狂的幻想中创造出的人物。

她靠在小屋发烫的墙上,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晕倒过。她试着吞咽几下,但嘴里没有一点水分。围绕在她脸部周围的空气就像木头一样灼热,令人窒息。

接着,她又愤怒地想:啊,加勒特……我知道你是个麻烦人物。她想起一句老话:好人没好报。

我不应该救他的……但那时我怎能不帮忙?怎能不把他从那些高中男生手中救出来?她想起去年的那件事,那时加勒特昏倒在枫叶街上,旁边围着四个高中男生。其中有个高大、轻浮的男生,是比利·斯泰尔足球队的朋友,他拉开盖斯牌牛仔裤的拉链,掏出生殖器,想在加勒特身上撒尿。她冲过去痛骂他们,还抢了其中一个男生的手机打电话替加勒特叫救护车。

我就应该这么做,毫无疑问。

但是,一旦我救了他,我就变成他的……

在那次事件后,一开始玛丽·贝斯还觉得有趣,因为加勒特就像个害羞的仰慕者,总是追随在她身后。他还会打电话到她家告诉她他刚听到的一些新闻,或送她一点小礼物(但这些礼物是:关在小笼子里的油亮闪耀的绿金龟、拙劣的蜘蛛和蜈蚣素描、用绳子绑起的蜻蜓——还是活的!)。

后来,她发现他接近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她曾在深夜下车回家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着她,看见她位于黑水码头的房屋附近的林木间有人影闪现,听见他以尖细、奇异的声音喃喃说着一些她无法分辨的话语,自言自语地或说或唱。有次他在大街上遇到她,便一直跟来,跟了很长时间,使她感觉更为紧张。他打量她的胸部、双腿和头发,眼神中包含了羞怯和渴望。

“玛丽·贝斯、玛丽·贝斯……你知道吗,假如有一张蜘蛛网像地球这么大,它的重量还不到一盎司……嗨,玛丽·贝斯,你知道蜘蛛丝的强度超过钢铁五倍吗?知道它的弹性远胜过尼龙吗?有些蜘蛛网真的很酷,就像吊床一样,飞虫只要躺进去就永远都不会醒来。”

(她早该注意的,她现在才想到,他那时的琐碎呓语多半是有关蜘蛛和昆虫设下的圈套。)

而后她开始改变作息习惯,避免再被他跟上。她到新的商店购物,走不同的路回家,连骑登山车的路线也改了。

然而,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她过去对加勒特·汉隆保持距离的努力完全失效:玛丽·贝斯有了一个新发现,而地点就在黑水码头中央的帕奎诺克河岸,那里正是加勒特打桩标出的私人领地。不过,这个发现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别说只是这个对昆虫着迷的瘦小男生,就算是那群酿私酒者,也无法阻止她退出这个地方。

玛丽·贝斯不知道为什么历史会让她如此兴奋,但事实的确如此。她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去威廉斯堡殖民地的情景。那地方离田纳斯康纳镇只有两小时车程,她的家人经常去那里玩。玛丽·贝斯暗自记住快到那座城市之前的路,知道什么时候会抵达目的地。因此她总在快到那里的时候把眼睛闭上,在父亲停好别克汽车后,由母亲牵她的手走进园区,这样她一睁开眼睛就可以假装自己已实际回到当年的美洲殖民地。

当她走在黑水码头区的帕奎诺克河河岸,眼睛盯着地面,专心寻找半埋在泥泞里的东西时,她感到和小时候一样的那种兴奋,甚至还强过百倍。她会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像动心脏手术的医生,将泥土轻轻拨开。没错,这的确是她要找的东西:先民遗物——一个曾让二十三岁的玛丽·贝斯·麦康奈尔竭力寻找,如今又为之震惊的证据。这个证据不但能印证她的理论,甚至有可能改写美洲的历史。

就像所有北卡罗来纳人以及全美所有的小学生一样,玛丽·贝斯在历史课上读过消失的罗诺克殖民地:十六世纪末,一群英国殖民者在北卡罗来纳和外岛之间的罗诺克岛建立殖民地。这些殖民者和美洲原住民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和睦相处,后来却发生了变化。冬天逼近时,殖民者的食物或其他资源都已短缺,于是殖民地的建造者约翰·怀特便起航返回英国以减轻殖民地负担。但当他再度回到罗诺克岛时,才发现原来留下来的一百多名殖民者,包括妇女和孩童,居然全都消失了。

这个事件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殖民地附近的某个树干上刻有一个词:克罗托安。这是海特瑞斯岛的印第安名字,位于罗诺克岛南方约五十英里处。

虽然没有任何文字记载,但大多数史学家都认为,那些殖民者是死于前往海特瑞斯的途中,或是一抵达那里就被杀害了。

玛丽·贝斯去过罗诺克岛好几次,也曾在当地的一家小剧场看过这段悲剧史实的重演。这场戏让她深深感动,又无比恐惧,不过她那时并没有多想这段历史,直到长大后在艾维利的北卡罗来纳大学念书,才真正开始深入阅读和这个失落的殖民地有关的书籍。在这些殖民者诸多永无解答的故事中,有一个故事提到一位名叫维吉妮亚·戴尔的女孩以及白母鹿的传说。

这个故事是玛丽·贝斯——还只是个孩子,有一点点叛逆和纯真时——听说的。弗吉妮亚·戴尔是第一个诞生在美洲的英国儿童,也是殖民总督怀特的孙女,后来与那群殖民者一起失踪。某些历史书籍认为,她也和殖民者一起被害,或死在去海特瑞斯的路上。但随着玛丽·贝斯持续不断的研究,她知道在这些殖民者消失后不久,更多英国人开始在东岸定居,而关于那些消失的殖民者的传说,便开始在当地盛行。

有一个传说是,那些殖民者并没有遇害,而是融入了当地的部落中。弗吉妮亚·戴尔长大出落成一位美丽的女子,金发美肤,独立而坚强。她的美引起了部落里的一位巫医的爱意,但遭到她的断然拒绝,不久之后她就失踪了。虽然那位巫医否认杀害了她,但因为她拒绝了他的爱,所以他把她变成了一只白鹿。

当然,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但没多久,人们真的在附近看见一只漂亮的白母鹿,而它似乎是森林中所有动物的领导者。这只母鹿显而易见的力量使部落的人感到害怕,于是他们便举办了一场比赛,要众人捕捉它。

一个年轻勇士设计将它引诱出来,在极近的距离用银制的弓箭射向它。这支箭刺进了它的胸口,当它倒在地上垂死之际,完全是用人类的眼神冷冷地看着这个猎人。

他吓坏了,问道:“你到底是谁?”

“弗吉妮亚·戴尔。”这只鹿轻声回答,然后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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