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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萨克斯已经根据这男孩对昆虫的知识,加以发挥利用过了。当加勒特讲到蛾子具有察觉电波和无线电信号的能力时,她突然想到莱姆肯定会追踪她的手机。她又想起早上打电话到皮蒙-卡罗来纳租车公司,在线上等了很久。于是她便潜入戴维特公司的停车场,打电话到那家租车公司,然后把播送着录音音乐的电话,藏在一辆停在工厂出入口前没有司机但引擎未熄火的货车上。

这招果然管用。当这辆货车开出工厂后,所有的警察也都跟着走了。

当他们在清理船上的掩蔽物时,萨克斯问加勒特:“氨水,还有那个放有黄蜂窝的洞,你也都是向昆虫学来的吗?”

“是的。”他说。

“你没打算伤人,对吧?”

“当然没有了,那个蚁狮洞只是用来吓你们的,为了拖延你们的速度,所以我才故意放空蜂窝进去。氨水是在你们接近时用来警告我的,这也是昆虫的做法。嗅觉就像早期预警系统之类的东西。”他血红、湿润的眼睛突然放出一道奇异的崇拜光彩,“你实在很酷,居然能在磨坊找到我。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

“还有你留在磨坊里的假证物,那张地图和海沙,是想误导我们吧?”

“没错,我说过了,这是昆虫的智慧。它们会这么做。”

他们清理掉残枝落叶,露出这条旧船。船身的漆是暗灰色的,约十英尺长,船尾有个小马达,里面放着一打塑料瓶装矿泉水和一个冷藏箱。萨克斯打开一瓶矿泉水,连喝了十几口,然后把瓶子递给加勒特。他喝完水,打开冷藏箱,里面有几盒饼干和薯片。他仔细检查这些食物,确定数量和外观都完整无缺后,才满意地点点头,爬到船上。

萨克斯跟着上船,面朝他,背对船头坐下。他朝她笑了笑,露出会意的表情,似乎了解她对他的信任还不足以达到能转身背对他的程度。他抽拉启动绳,引擎立即噗噗地发动起来。他把船驶离岸边,就像现代版的《哈克贝里·芬历险记》,他们开始顺着河流前进。

萨克斯突然想起:这就是肉搏时刻。

这个名词出自她的父亲——那位瘦削、秃头,一辈子都在布鲁克林和曼哈顿区当小巡警的男人。当她告诉他打算放弃模特生涯,投身警察工作时,他曾严肃地与她长谈过。他尊重她的选择,但也事先提醒她关于这个行业的特殊性:“阿米莉亚,你要知道,这种工作有时很忙,有时得妥协,有时很无聊,还有些时候,感谢上帝,这种情况不常遇到,会出现肉搏时刻。拳头对拳头。你孤身一人,没有人会帮你。我指的不是歹徒。有时候要对抗的是你的上司,有时对抗的是你上司的上司,也可能对抗你自己的同事。你想当警察,就得准备好接受寂寞,这是无法避免的事。”

“我能应付,爸爸。”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我们去兜个风,亲爱的。”

坐在这艘摇晃的船上,由这个难缠的少年领航,萨克斯这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孤独过。

肉搏时刻……拳头对拳头。

“看那边,”加勒特突然说道,伸手指着某种昆虫,“那是我的最爱,水船夫。它能在水里飞翔。”他脸上闪着狂热的光彩。“它真的会!嘿,非常干净利落,不是吗?在水下飞。我喜欢水,泡在水里皮肤的感觉很好。”他的微笑淡去,开始挠手臂,“该死的毒橡树……我老是被它划着,有时候真的很痒。”

他们在水道间航行,绕过小岛和泡在水中的烂根和枯树,始终迂回地保持向西的路线,朝着落日前进。

一个念头突然闪进萨克斯的脑海,这早前也曾出现过,就在她到拘留所劫走这男孩的前一刻。由这条事先藏好、载有食物又加满油的小船看来,加勒特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能从监狱脱逃。而她所扮演的角色,也是这整个精心计划的一部分,是事先考虑过的。

“不管你心里怎么看待加勒特,千万别相信他。你认为他是无辜的,但要暂时保留这种假设的想法。你很清楚我们该如何接触犯罪现场,萨克斯。”

“不要先入为主,不能有个人成见,相信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当她再次看向这个少年,却看到他明亮的眼睛。它们随着小船在水道上的前进,活泼开朗地在周围的景致间闪动。他一点也不像越狱的逃犯,反倒像是全世界最兴奋的一个参加远足的少年,既满足又欣喜地期待下一个弯道将有的发现。

“林肯,她还真厉害。”班尼说,指的是她手机的计策。

她是厉害,莱姆心想,但在心里又加上一句:就和我一样。不过他只能苦笑,孤独地对自己承认,这次是被她超越了。

莱姆为自己竟然没早料到而恼火。这不是闹着玩,他心想,不是练习——不像过去在纽约当她的犯罪现场走格子,或回到实验室分析证物时,他会故意对她做出的挑战。她现在有生命危险。或许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被加勒特攻击谋害。如果再犯错误,后果他将无法承担。

一个警察出现在走廊上,提着一个“狮子超市”的纸袋,里面装有加勒特在拘留所换下的衣物。

“很好!”莱姆说,“做个表格,谁来?托马斯,班尼……做个表。‘次要犯罪现场——磨坊’,快写、快写!”

“可是我们已经有一个了。”班尼指着写字板说。

“不、不、不,”莱姆怒道,“把它擦了,那些证物全是假的。是加勒特故意留下来误导我们的,就像他捉住莉迪娅后故意丢下一只放有石灰岩的鞋一样。如果我们能从他的衣物里发现一些证物,”他扭头指向那个纸袋,“它会告诉我们玛丽·贝斯所在的正确地点。”

“那得有点运气才行。”班尼说。

不,莱姆心想,只要我们的技术够好。他对班尼说:“把裤子剪一片下来,要靠近裤腿的地方,拿去做气相色谱分析检验。”

贝尔走出实验室跟史蒂夫·法尔说话,要他通知警察局取得无线电频率优先权,但不要泄露这里发生的事,这是莱姆坚持的。

现在,莱姆和班尼只能等待气相色谱分析结果出来。等待时,莱姆问:“我们还有什么?”他抬起下巴指向那包衣物。

“加勒特的裤子上有棕色斑点,”班尼检查后回报,“深棕色,像是刚沾上不久。”

“棕色……”莱姆喃喃说,审视这几个斑点,“加勒特父母的房子是什么颜色的?”

“我不知道。”班尼说。

“我没指望你是田纳斯康纳镇的万事通,”莱姆生气说,“我是说——打电话去问。”

“哦。”班尼从档案夹找出电话号码,拨了电话,和某人说了一会儿话后才挂掉电话。“那个混蛋真不合作……加勒特的养父。算了,他们的房子是白色的,家里没有任何刷深色的东西。”

“所以,这个颜色有可能来自他藏匿她的地方。”

班尼问:“有没有可能拿来比对的油漆色系资料?”

“问得好。”莱姆回答,“但答案是——没有。我在纽约有一份这种东西,可没带来,而联邦调查局的资料库也只有车辆的。不过,继续努力。口袋里还有什么?戴上——”

但班尼早已戴好橡胶手套了。“你想说这个吗?”

“没错。”莱姆嘟囔说。

托马斯说:“他讨厌被人猜中。”

“那我可要多猜几次,”班尼说,“啊,有东西。”莱姆眯起眼睛,瞧着这个年轻人从加勒特的口袋里取出几个小小白色物体。

“这是什么?”

班尼嗅了一下。“奶酪和面包。”

“又是食物,像饼干和——”

班尼笑了起来。

莱姆皱起眉头。“有什么好笑?”

“是食物……但不是加勒特吃的。”

“什么意思?”

“你没钓过鱼吗?”班尼问。

“没,我从不钓鱼,”莱姆不高兴地说,“如果你想要鱼,可以买,可以煮,可以吃。钓不钓鱼和这些奶酪三明治的碎屑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三明治的碎屑,”班尼解释,“这是臭球,钓鱼用的饵。把面包和奶酪揉成团,让它变臭发酸。在水底觅食的动物非常喜欢,比如鲶鱼,越臭的越好。”

莱姆扬起眉毛。“啊,现在终于有点有用的东西了。”

班尼检查裤脚的摺边。他从《人物》杂志的订阅卡上刷下一点东西,放在显微镜下检查。“没什么特别的,”他说,“除了某个东西的碎片外,白色的。”

“让我看看。”

动物学家班尼捧着大型显微镜走到莱姆那里,让他透过接目镜查看。“好,很好。这是纸张的纤维。”

“是吗?”班尼问。

“当然是纸张,否则还会是什么?同样是吸水纸。不过,不管本来是什么,目前都看不出线索。我看,倒是这些尘土非常有趣。你能再取一些吗?从裤脚摺边那儿?”

“我试试看。”

班尼剪开裤脚摺边缝线,把它摊平。他又从上面刷下更多尘土放在卡片上。

“用显微镜观察。”莱姆指示说。

班尼将尘土放在载玻片上,放在复式显微镜的基台上,然后再次稳稳地端着给莱姆查看。“有很多泥土,一大堆。这是长石,也许是花岗石。还有……这是什么?啊,是泥煤苔。”

班尼一脸崇拜地问:“你怎么都知道?”

“我就是知道。”莱姆没时间和他讨论一位刑事鉴定家该如何像熟知犯罪般去了解整个自然界。他问:“裤脚还里还有东西吗?那是什么?”他点头指向残留在订阅卡片上的一点东西,“那块绿白色的小东西是什么?”

“是一种植物,”班尼说,“但这不是我的专长。虽然我学过海洋植物学,但不怎么喜欢这个科目。我比较喜欢那种在你收集它们时会逃跑的生命形式,这样更有运动性。”

莱姆要求:“形容一下。”

班尼用放大镜仔细审视这个植物。“茎略带红色,尾端有一点儿液体,看来有点粘。连接在茎干上的是一种白色的钟形花……如果要我猜的话——”

“你已经在猜了,”莱姆打断他,“快说吧。”

“我敢说这是毛颤苔。”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听起来像洗涤灵的名字。”

班尼说:“就像捕蝇草,会吃昆虫。这种植物很让人着迷,当我还小的时候,曾盯着他们连续看了好几个小时。它们吃东西的方式是——”

“有什么好着迷的?”莱姆讽刺说,“我可没兴趣管它们的吃饭习惯。这种植物在哪里才找得到?这才是让我着迷的地方。”

“哦,我们这里到处都是。”

莱姆皱起眉头。“没用,是垃圾。好吧,你在衣物样本完成后,跟着做泥土的气相色谱分析检验。”说完,他看着加勒特的T恤,这件衣服已被摊平放在桌面上。“那些斑点是什么?”

T恤上有几个淡红色的斑点。班尼凑近它们细看,然后耸耸肩,摇了摇头。

莱姆薄薄的嘴唇弯出怪异的微笑。“你敢尝一下吗?”

班尼毫不犹豫,立即拿起T恤,伸出舌头向其中一块斑点舔去。

莱姆叫道:“天啊!”

班尼扬扬眉毛。“我以为这是标准程序。”

“打死我我也不肯这样做。”莱姆说。

“我才不信呢,”班尼说,又舔了一下,“我猜是果汁。不过说不出是什么口味。”

“好吧,托马斯,加到证物清单表上。”莱姆朝气相色谱分析仪点点头,“我们先取出裤子布料的分析结果,然后做裤脚褶边泥土的气相色谱分析。”

没多久,机器便显示出藏在加勒特衣物和裤脚褶边泥土里所有的物质:糖、大量莰烯、酒精、煤油酵母粉。煤油的含量很大。托马斯把这些东西全写在写字板上,几个人一起看着这份证物表。

<h6>次要犯罪现场——磨坊</h6>

裤子上的棕色斑点

毛颤苔

泥土

泥煤苔

果汁

纸张纤维

臭球

莰烯

煤油

酵母粉

这些东西代表什么意义?莱姆苦苦思索。线索太多了,他看不出其中的关联。糖究竟是来自果汁,还是那少年曾去过的某个地方?煤油是他买来的,还是他曾躲在某个加油站或贮有油料的谷仓?至于酒精,从溶剂到刮胡水,至少有三千种以上的产品含有这项成分。酵母粉毫无疑问是他在磨坊沾上的,在那里,所有谷粒都被碾磨成粉。

几分钟后,林肯·莱姆的目光移至了另一张清单。

<h6>次要犯罪现场——加勒特房间</h6>

臭鼬味

切断的松针

手绘昆虫图案

玛丽·贝斯和家人照片

昆虫图书

钓线

不明钥匙一把

煤油

氨水

硝酸盐

莰烯

他突然想起,萨克斯在搜索加勒特房间的时候,曾对他提过一些事。

“班尼,帮我翻开那本笔记本,加勒特的笔记。我想再看一次。”

“要把它放在翻页机上吗?”

“不,只要翻一下就行了。”莱姆告诉他。

随着页面翻动,这少年手绘的昆虫图案一一掠过:水船夫、潜水钟蜘蛛,一只水黾。

他想起萨克斯曾告诉他,除了加勒特用来当保险箱的黄蜂瓶外,那些养有昆虫的瓶瓶罐罐里面都有水。“它们都是水生的。”

班尼点点头。“看来如此。”

“他很喜欢水,”莱姆沉吟着,然后对班尼点点头,“那块饵呢?你说是给水底觅食动物吃的。”

“臭球吗?没错。”

“咸水还是淡水?”

“当然是淡水。”

“还有煤油——可用来当船的燃料,对吧?”

“白色汽油,”班尼说,“有些小船会用。”

莱姆说:“这样推断如何?他们现在正乘船航行在帕奎诺克河上?”

班尼说:“很合理,林肯。我敢打赌,煤油的含量这么多,是因为他加满了油,够他在田纳斯康纳和藏匿的场所之间来回跑。船是为她而准备的。”

“好想法。帮个忙,打电话请吉姆·贝尔进来。”

几分钟后,贝尔进来了。莱姆向他说明自己的推断。

贝尔说:“是水生昆虫让你产生这种想法,是吗?”

莱姆点点头。“如果我们了解昆虫,就能了解加勒特·汉隆。”

“这是我今天听过的最疯狂的想法。”贝尔说。

莱姆问:“你们有警用巡逻艇吗?”

“没有。不过就算有也没用。你不了解帕奎诺克河。从地图上看,它和别的河流没什么两样,都有水有岸。但事实上,它有上千条水道和支流,在沼泽区中迂回纠缠。如果加勒特驾船逃走,他绝不会留在主水道上。我敢向你保证,根本不可能找到他。”

莱姆的目光跟着帕奎诺克河向西。“如果他要把物资运送到他藏匿玛丽·贝斯的地方,就表示那里离岸不远。他要往西走多远,才能到达适宜人类居住的地区?”

“那可得走得远了。看见这儿了吗?”贝尔指向G-7区的一个小点,“这里属于帕奎诺克河北岸,没人住在这里,南边才是适合人住的地方。他一定很清楚这点。”

“所以,至少得向西走十英里以上?”

“你说对了。”贝尔说。

“那座桥?”莱姆点头指向地图,看着E-8区上的一点。

“赫伯斯桥?”

“怎么能到那座桥?通过高速公路?”

“旁边都是垃圾站,而且数量很多。那座桥有四十英尺高,所以上桥的斜坡引道拉得很长。啊,等等……你在想加勒特一定得驶回主水道,从桥下钻过。”

“没错。因为工程师在建造引道的时候,一定会填满两边较窄的水道。”

贝尔点点头。“的确,非常有道理。”

“叫露西和其他人现在马上过去,去那座桥。还有,班尼,打电话给那家伙——亨利·戴维特。告诉他们我们很抱歉,但现在又需要他帮忙了。”

WWJD……

一想到戴维,莱姆便不由得开始祷告——虽然没有向某个特定的神。这个祷告是为阿米莉亚·萨克斯所求的:哦,萨克斯,你千万小心点儿。这只是时间问题,加勒特一定会找借口要你替他解开手铐,然后把你引到荒凉的地方,想办法抢你的枪……别被他过去几小时的伪装迷惑了,萨克斯,别信任他,不要解除自己的武装。他很有耐心,就像螳螂一样。

28

加勒特对水道的熟悉程度就像专业领航员,在一条条看起来像是死胡同的水道中,他总能驾着小船找出一条条如蜘蛛丝般纤细的出路,穿出迷宫,继续向西航行。

他沿路不断指出水獭、麝鼠和海狸给出萨克斯看。这些动物或许能让业余自然学家兴奋不已,但萨克斯却没什么感觉。她了解的野生动物只有城市里的蝙蝠、野鸽和松鼠,而且是为了有助于刑事鉴定工作才去研究的。

“看那儿!”他叫道。

“什么?”

他指向某个东西,但她没看见。他盯着河岸附近的一个点出神,沉醉于那不知是什么的小东西在水面上的表演。萨克斯只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虫子。

“水黾。”他说。船已经过那个地方,他坐直身子,表情变得十分严肃。“昆虫比我们还重要,我是说,是它们保持地球的运行。你知道吗?如果明天所有的人类突然消失,这世界还是完好的;但如果昆虫都死了,那么其他生命也很快跟着完蛋。植物会死掉,然后是动物,最后整个地球又变回一个大石头。”

抛开他青春期的口语不提,加勒特说话的样子颇有专家的权威和复古主义者的气魄。他接着又说:“的确,有些昆虫具有危害性,但那只是少数,只占百分之一或二。”他脸上又现出活力,骄傲地说,“比如那些会吃谷物农作物的昆虫,我倒有个办法。这点子很酷。我会养一种叫黄金草蜻蛉的昆虫去控制那些害虫,不用杀虫剂,这样益虫和其他动物就不会死。草蜻蛉是最好的。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你觉得你办得到吗?”

“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我会慢慢学。”

她想起在他的书中读到的名词:热爱生命的天性,那是E.O.威尔森提出的。有爱心的人类必须关心地球上其他形式的生命。她听到他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绝大部分都证明自己对自然和学习的热爱,此时进入她脑海中的想法是——任何能如此醉心于生物、如此热爱它们的人,不可能是强奸犯或杀人凶手。

阿米莉亚·萨克斯对这一想法深信不疑,而且用这个想法支持自己,陪这个少年在帕奎诺克河上航行,远离露西,远离神秘的工装裤男人,远离那单纯又烦人的田纳斯康纳镇。

还有,远离林肯·莱姆。远离他渴望的手术,以及他们两人可能必须一起承受的可怕后果。

狭长的小船慢慢划入支流,水面不再是黑的,而是变成了金黄色。低垂的夕阳照亮了水面,这也算是河水的一种伪装,就像加勒特说的法国蟋蟀一样。终于,他把小船驶出岔道,进入河川的主水道,沿着岸边前进。萨克斯望向他们后方,朝东观望有没有警方的快艇追来。除了一艘戴维特公司的货船之外,她什么也没看见。这艘货船向上游开,远离他们而去。加勒特放慢船速,慢慢驶进一个小河湾。他从一根低垂的杨柳枝叶间向外窥视,看向西边跨过帕奎诺克河的一座桥梁。

“我们必须从桥下穿过去,”他说,“绕不过去的。”他观察桥面上的动静。“你看到什么人没有?”

萨克斯往桥面看去,看到几道闪光晃过。“也许有,无法判断,那里的灯光太多了。”

“那些混蛋一定在那里等着我们,”他紧张地说,“我每次都怕过不了这座桥。”

每次?

加勒特把船停在岸边,关掉引擎,爬下船,拧开螺丝卸下马达。把它连同油箱一起藏在草丛中。

“你在干什么?”她问。

“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

加勒特把冷藏箱和水罐搬下船,用两根绳子把桨绑在船里的木板坐椅上。他倒掉半打矿泉水,再把盖子拧紧,放在一边。他点头指着那些瓶子。“浪费这些水真可惜,玛丽·贝斯那里没有水,她很需要。不过我可以从小屋附近的池塘给她弄一点水。”接着,他蹚水走入河中,扶住船舷。“帮个忙,”他说,“我们得把它翻过来。”

“要把船弄沉吗?”

“不,只要翻过来就行了。我们把空瓶子放在船下,这样船就不会沉了。”

“船底朝上?”

“当然。”

萨克斯发现加勒特早已胸有成竹。他们大概得藏在船底,随船漂过桥下。船底颜色很深,露出水面的部分也不多,站在桥上的人发现它的可能性很小。他们只要一通过这座桥,就可以把船扶正,用桨划过剩下的路程,抵达玛丽·贝斯所在的地方。

他打开冷藏箱,找出一个塑料袋。“不想弄湿的东西可以放到这里去。”他把他的那本书《微小的世界》扔进袋中,萨克斯也跟着投入皮夹和手枪。她把T恤下摆塞进牛仔裤里,然后把这包东西塞进T恤领口,小心藏在怀里。

加勒特说:“能帮我打开手铐吗?”他伸出双手。

她犹豫不决。

“我可不想淹死。”他说,眼神里满是哀求。

我很害怕,叫他住手!

“我不会做任何坏事,我保证。”

萨克斯很不情愿地从兜里摸出钥匙,解开了他的手铐。

威本密克印第安人是现今北卡罗来纳州的原住民。从语言学的角度说,他们是亚尔岗金族的一支,和美国大西洋中部的波哈顿、乔旺和帕里科等族有血缘关系。

他们是优秀的农人,打鱼的本领也广受其他原住民部落称羡。他们还非常爱好和平,对武器的兴趣不高。三百年前,英国科学家托马斯·哈罗特写道:“他们拥有的武器,只是山榆树枝做的弓,芦苇做成的箭;没有任何自御的东西,只有木头做成的圆盾;还有一些用绳子串起的柳条编制而成的甲胄。”

是英国殖民者使这个部族的人武装起来,而且武装得非常迅速。在同一时间里,英国人恐吓他们若不改信上帝就将展开报复,而且还带来流感和天花,害死大量印第安族人。英国人懒于工作,只知道向原住民勒索食物和居所,甚至还误以为深受部族敬重的酋长温吉纳密谋对英国殖民地发动攻击,而将他杀害。

让英国殖者既愤怒又惊讶的是,这些印第安人非但不肯诚心接受耶稣基督,还宣称誓死效忠他们的神灵“马尼土斯”。于是,对抗英国人的战争爆发了,第一个行动便是(根据年轻的玛丽·贝斯·麦康奈尔所做的研究)对在罗诺克岛的殖民地发动攻击。

殖民者落荒而逃后,印第安部落预期英国人势必增兵报复,从而对武器有了新的看法。他们开始使用铜矿制造武器,过去这种原料只被拿来做装饰品。金属箭头比火石锋利,也更容易打造。然而,和电影里演的不同的是,一支箭若不是从机械弓射出,就很难深入人体,也不足以致命。为了结果受伤敌人的性命,威本密克战士会使用另一种武器给予致命一击——用一种棍棒朝他们头顶重重击下。这种棍棒的正确说法是“砰槌”,是这个部族展露巧思精心发明的东西。

所谓“砰槌”,是将一颗大圆石嵌在一根尾端开岔的木棍间,再用皮条紧紧捆住制成的武器,杀伤力很强。现在,玛丽·贝斯凭借自己对美洲原住民考古学的知识,就正在制作这种武器。她敢说,她做出来的这个武器,其致命打击性肯定和当年的帕奎诺克河边、今日的黑水码头发生的最后一战(根据她的研究)中击碎罗诺克岛殖民者头骨和脊椎的砰槌一样。

她的武器是用木屋中一张餐桌椅的两根弯脚做的,石头则是那位传教士的朋友汤姆刚刚扔进来攻击她的。她把石头放在两根棍子中间,再用衬衫撕成细长布条将其紧紧捆起。这个武器很重,约有两三公斤,但对玛丽·贝斯来说还算可以,因为她平时在从事考古挖掘中常常搬动十几公斤重的石头。

她从床上起身,拿着武器试挥了几下,对武器表现出的攻击力感到满意。一声细微的窸窣声传进她耳朵里,是玻璃瓶中昆虫受惊发出的叫声。这使她想到加勒特令人恶心的弹打指甲的习惯。她顿时火冒三丈,提起砰槌,走向离她最近的一个玻璃瓶。

然而,她又停了下来。没错,她是讨厌这些昆虫,但让她愤怒的原因不是这些虫子,而是加勒特这个人。她放过这些玻璃瓶,走到木门前,举起砰槌往门锁猛击了好几次。木门纹丝不动,不过,她也没期望木门会因此打开,主要是想试试捆在木棒前端的石块是否牢固。几次挥击后,石头并没有掉落。

当然,如果传教士和汤姆带了枪回来,这砰槌就一点用也没了。她打定主意,如果他们进来,她要把砰槌藏在身后,谁敢第一个碰她,就得准备顶着一个破碎的脑袋。或许另一个人会杀了她,但至少她已找了个人陪葬。(她想象维吉妮亚·戴尔也是这么死的。)

玛丽·贝斯坐下来看向窗外,望着低垂的太阳悬在她第一次看见那个传教士的树林之上。

现在弥漫她全身的情绪是什么?是恐惧吧,她猜想。

然而,她马上判定并不是恐惧。是焦躁。她一心只希望敌人快点回来。

玛丽·贝斯举起砰槌,放在两膝之间。

你给我等着,汤姆刚才这么对她说。

的确,她在等着。

“那里有条船。”杰西说。

“在哪儿?”露西问。她正在赫伯斯桥岸边一株辛味扑鼻的月桂树丛间倾身向前望,手按在枪上。

“那里。”他指向上游。

她依稀看见水面有个模模糊糊的暗影,约在半英里之外,正顺着水流漂来。

“你说什么,船?”她问,“我没看到——”

“不,看仔细。它翻过来了。”

“几乎看不见,”她说,“你眼力真好。”

“是他们吗?”特瑞问。

“发生了什么事?船翻了吗?”

杰西说:“不,他们藏在船下。”

露西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有这种感觉。”他说。

“船下的空气够吗?”特瑞问。

杰西说:“当然。它浮在水面上的部分还很高。我们小时候在班伯湖里也用独木舟玩过这种把戏,把船翻过来假装成潜水艇。”

露西说:“怎么办?我们需要小船之类的东西去截住它。”她左顾右盼。

奈德解下警服腰带,交给杰西。“妈的,我下去把它拉回岸上。”

“你能游到那儿吗?”她问。

奈德脱下靴子。“这条河我游过几百万遍了。”

“我们会掩护你的。”露西说。

“他们藏在水里,”杰西说,“不必担心他们会开枪。”

特瑞提醒说:“只要在子弹上涂点油,就可以在水下保存几个星期。”

“阿米莉亚不会开枪的。”杰西说。他已经成为犹大的辩护人。

“我们还是不能冒这个险。”露西回答,接着对奈德说,“别把船翻正,游过去拖到这边来就行了。特瑞,你到那边去,那棵柳树下面,带上霰弹枪。杰西和我到河边。如果有什么动静,我们会用交叉火力支援。”

奈德光着脚,脱了衬衫,缓缓地从布满石头的河岸走下泥泞的沙滩。他小心地左右看了一下——露西猜他在看有没有蛇——然后游入水中。奈德用蛙式游向小船,速度很快,头部一直保持在水面下。露西把她的史密斯·韦斯手枪抽出枪套,拉开保险,瞄了杰西一眼。他也正盯着她,目光不安地集中在她的枪上。特瑞已经站到树下,举起霰弹枪,枪口朝向河中。他注意到她已经拉开保险,便也准备好随时射击。

小船离他们还有三十英尺远,漂在河流中央。

奈德的水性很好,很快就接近小船,马上就要……

枪声响了。

奈德身旁的水面溅起一阵水花。露西跳了起来。

“不!”露西叫道,立即举起手枪寻找射击者。

“在哪儿?在哪儿?”特瑞高喊。他蹲低身子,持枪调整射姿。

奈德立刻潜入水中。

又一声枪响,又一串水花跃出水面。特瑞心慌意乱,赶紧压低霰弹枪枪口,开始朝小船射击。这把十二口径的霰弹枪没有阻塞管,他在几秒钟内就把装填好的七发子弹全部射光了,每一发都直接命中船舷,破碎的木屑和水花四处飞溅。

“不!”杰西大叫,“船下面有人!”

“他们从哪儿开枪?”露西喊道,“从船下?从对岸?我看不到,到底在哪儿?”

“奈德呢?”特瑞问,“他中弹了吗?奈德人呢?”

“不知道。”露西叫道,声音里满是惊恐,“我看不到他。”

特瑞重新上好子弹,再度提枪对准那条小船。

“不要开枪!”露西下令,“别打了,先掩护我!”

她跑下河岸,蹚水走进浅滩。突然,在靠近岸边的地方,她听见一阵呛水的喘气声。奈德浮出了水面。“救救我!”他吓坏了,频频回头向身后看,手忙脚乱地爬出水面。

杰西和特瑞举枪瞄向对岸,一边慢慢往河岸斜坡移动。杰西严肃地盯着那条已变成破筛网的小船——船身布满参差不齐的大小破洞,让人触目惊心。

露西把枪插回枪套,冲进水里抓住奈德的手臂,将他拖上岸。他潜入水中的时间已超过身体所能承受的限度,整个人因缺氧而面色苍白、虚弱无力。

“他们在哪儿?”他不停地咳嗽,勉强说出这句话。

“不知道。”她边说,边将他搀到一丛灌木下。他颓然坐倒,仍不停地吐水咳嗽。她仔细查看他全身:他没中弹。

特瑞和杰西也赶到灌木丛,两人都采取蹲姿,眼睛紧盯着对岸,寻找攻击他们的人。

奈德咳嗽还停不下来。“他妈的臭水,味道像大便。”

小船缓缓向他们漂来,现在已忽浮忽沉。

“他们死了。”杰西看着那条船,喃喃地说,“一定没命了。”

船又漂近了些。杰西卸下腰带,打算往河里走。

“不,”露西说,眼睛盯着对岸,“让它自己漂过来。”

29

底朝天的小船漂到一株连根倒下横入河中的香柏木前,被它拦住了。

几位警员等了一会儿。这条已被射烂的小船除了随波轻轻摇晃外,没有半点动静。附近的水面泛起红光,但露西无法分辩那究竟是血还是被夕阳映红了。

杰西脸色惨白,忧心忡忡地看了露西一眼。露西点点头。在其他三名警员持枪瞄准小船的警戒下,杰西踏入水中,把船翻了过来。

几个破碎的塑料矿泉水瓶冒了出来,缓缓往下游漂去。没人藏在船下。

“怎么回事?”杰西问,“我实在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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